林懷恩愣住了,他沒想到器靈居然想問這個問題。
他猶豫了下,他好像確實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想殺死安魯森的原因是什么?
是憤怒嗎?
是正義感嗎?
是為了自保嗎?
甚至是基于自己的精神潔癖?
似乎都可以,又似乎都不合適。
“…我只是覺得,像他這樣的人,不該活在這個世界上。”
林懷恩默默地嘆了口氣,選擇坦誠自己的真心。
“為什么?”愛莎多娃看著他,沒有多余的表情,只是靜靜地追問道。
“因為,已經沒有足以適用于他的法律。”
林懷恩淡淡地舉起手,仿佛灰青之怒還握在他的手中:“當我和他對話的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和他,不可能成為同伴或者互助關系。”
“我和他之間,必然會死一個。”
“所以,他會殺死我。”
“我也會殺了他。”
然而愛莎多娃卻有些悲傷地笑了下:
“然而你卻沒有看出來,安魯森根本就沒想殺了你。”
下一秒,林懷恩被踢出了愛莎多娃的幻境。
林懷恩拼命咳嗽著,將肺里的血水嗆出來。
他渾身難受得厲害,就像是一個發了高燒十幾天的人,全身上下又酸又疼,而且還提不起勁。
但是,實際的身體情況,仍舊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
雖然他在給自己注入狂暴藥劑后的記憶,都非常模糊,但他仍舊記得,自己在暈倒之前,左胸被安魯森的側劍貫穿了。
從側劍的位置來看,應該沒有傷到心臟,但左邊的肺葉,無疑是被戳破了的。
但在蘇醒后,他除了咳嗽出來一大堆血水外,并沒有感到肺部有什么問題。
“愛莎多娃的治療嗎…”林懷恩摸了摸胸口與后背,血肉的貫穿傷還停留在那里,但肋骨與肺泡卻都已經恢復了,還有腳上的肌腱,除了隱約的不適感之外,并沒有什么異樣。
“看來,我之前覺得致黛安娜,至少也是件二級遺物,還是我低估她了…”
林懷恩回憶著幻境里的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忍不住嘆了口氣,站了起來。
然后,從他背后傳來一個讓他嚇了一跳的聲音——
“你醒了,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林懷恩猛地回過頭去,看著只剩下半張臉的黑衣人,張口結舌了一會,然后才忍不住說道:“你才是,我才以為你已經死了。”
安德魯癱坐在操作臺前的地板上,靜靜地看著他,神情又恢復了林懷恩初次見到他時的樣子:“我也覺得…都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了,我差不多也該死了。”
“但黑鹽的力量,比我想的還要強大。”
安魯森微微地側了側臉頰,讓林懷恩看到,他的腦子里,一堆像是蠕蟲一樣的生物糾纏在一起,正在往他的傷口處吞吐著黑色的黏液。
而隨著時間流逝,他被林懷恩砍掉大半的臉頰,已經恢復了大半。
而林懷恩默默地看著安魯森,有些古怪地笑了下:“所以,你準備怎么做?騙我再殺你一次?”
安魯森將惡心的腦袋偏過去,默默地看著他:“你已經知道了多少?”
林懷恩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拾起了灰青之怒:
“不多,但能夠猜出來的不少。”
他走到操作臺前看了看,然后根據自己的理解,在操作臺上按了按。
下一秒,原本還顯示為白色屏幕的監控器上,突然有了畫面。
林懷恩只是看了一眼,就辨認出來,上面播放著的,都是上層區域的監控畫面——
當然,不是最新的那種,而是以前的監控記錄。
他甚至在最大的那塊屏幕上,看到了年輕時的愛莎多娃,比手鏈里的器靈,還要年輕得多!
最多只有15、6歲的樣子。
“所以,這一千多年來,你就是靠著看這些監控記錄來打發時間的?”
林懷恩轉過身來,看了看他身邊的“圣靈”——
“忒拉瑞絲的血肉賜予了你們永生與不朽,這既是給你們的獎勵,也是給你們的懲罰。”
“成為永生不死的怪物,卻失去了一切,只能被困在這座狹隘的避難所內,不斷循環著過去之人留下的幻影…”
“這就是你尋死的理由吧?”
林懷恩扭過頭來,看著安魯森略帶悲傷的目光,突然愣了下——
“不對!還有什么地方不對!”
他下意識地扭回頭,死死地盯著監控器上的大屏幕,只用了十幾秒,他就確認到了一個事實——
“監控器的屏幕上,播放著的所有影像,都和愛莎多娃有關!!!”
“你喜歡上她了?!!!”
“什么時候?!”
林懷恩猛地回頭,看向他本來不以為意的那個小丑。
而安魯森撇開視線,只是淡淡地看向監控室深處的陰影。
“…大概在她死掉的十幾年后吧。”
他就像是在回憶什么一樣,微微垂下了視線:
“我小時候因為喜歡上了安妮,所以導致父母被我牽累,被一起趕出了上層。”
“所以,我發誓,絕對不會再喜歡上任何人。”
“等我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愛莎多娃的時候,她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底的怪物。”
“每當聽到她在101號艙室內偶爾發出的哀嚎,我都會禁不住地渾身顫抖不已。”
“當我意識到自己的罪孽時,不死的詛咒已經折磨了我快兩百年。”
“然后它又繼續折磨了我一千多年。”
安魯森看向林懷恩手中的灰青之怒——
“你手中的武器,是叛徒從首領那里帶走的,是忒拉瑞絲大人身體的一部分,也是唯一能夠殺死我們的東西。”
“所以當我看到它的第一時間,就已經決定好了,讓你來殺死我。”
“可惜,你的實力比我想得還弱,要讓你不起疑心,還要讓你殺了我,對我而言,實在是太困難了。”
安魯森默默地抬頭,看了眼大屏幕:“愛莎多娃很早之前就和我說過,我不擅長說謊與表演。”
“…”林懷恩深深吸了口氣:“所以,你接下來想怎么做?事先說好,讓你活著,對我而言更方便,因為只要向你許諾殺了你,你就會接受我的要求,把你在避難所內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然而安魯森卻搖了搖頭:“我知道的,所以,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提前交給你了。”
林懷恩愣了一下:“提前交給我了?!什么時候?”
安魯森淡淡地指了指林懷恩的小背包:“在你拾到的小背包里,裝著用忒拉瑞絲的皮膚制成的地圖。”
“它既是地圖,也是一本書籍,我之前的職位是避難所的書記員,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在這一千多年間,陸陸續續地記載在那張地圖上了。”
“你擊敗了我,我本來就想把這些東西交給你。”
安魯森非常吃力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裝飾精美的小盒子——看得出來,在被林懷恩砍掉腦殼后,他現在的大部分身體,沒法很好地活動。
安魯森把小盒子放在了操控臺上,用力推給了林懷恩:“這里面裝著,用忒拉瑞絲的五根手指做成的道具,忒拉瑞絲的食指也在里面,搭配它,你就可以從忒拉瑞絲的地圖上,找到想要的信息。”
“只要把地圖和食指放在一起,它們就會自動記錄下你想要記載的東西,在你想看的時候,寫出來,顯示給你看。”
安魯森看到林懷恩默默地打開盒子看了眼,又掙扎地坐起身來,在操控臺上按了幾下——
“最后,我再給你看一段,日記本上沒有記載的,愛莎多娃要我交給你們的影像。”
“馬克維多·安魯森。”
“我知道你在看著我。”
林懷恩抬頭看向大屏幕 屏幕上,是三十多歲的愛莎多娃·布萊恩。
比手鏈里的器靈,大了快十歲。但外表上卻沒有什么變化,只有身上的母性愈發濃厚,而或許是擔任行政官的經歷,她看上去,比年輕時更加沉穩,莊重。
哪怕僅僅只是穿著類似于幻境中一樣的連衣裙,一副居家婦女的打扮,卻仍舊讓人能夠感受到在那個軀殼中,所承載著的堅毅、勇敢、并且溫柔的靈魂。
她將栗色的長發扎成麻花辮,垂在胸前,懷里抱著一位與她有些神似的小女孩,而她一邊輕輕拍打著小女孩的身體,一邊看著監控器攝像頭所在的方向:
“我知道你們在看著我們,看著我們茍延殘喘,相互廝殺。”
“看著我們吞食彼此,為了根本不存在的希望,舍去最后的人性。”
“喬恩與安妮不顧我的勸阻,殺掉了103號艙室的首領,將他的血肉割下來,分食給剩余的俘虜,這樣就能保證他們不需要消耗我們的糧食。”
“而103號艙室的人們,明明知道在第一個人被吃掉后,緊接著輪到的就是自己,仍舊爭相食用自己原本同伴的尸體,以圖讓自己活得更長一點。”
“我看著他們的行為,卻無法阻止他們。”
“因為我也是和她們一樣,在這種行為中受益的個體。”
“我不想為自己辯解,但在我看來,喬安娜遠比我們這些大人,更有價值活下去。”
“我保護著喬安娜就已經拼盡全力,不敢相信在我死后,她會經歷多么悲慘的命運。”
“然而,即便如此,在過了三個月后,101與103號艙室的糧食也快要吃完了,反倒是水源,在103號艙室開始同類相食之后,你們就沒有再做什么手腳。”
“這一定就是你們想要看到的吧?”
“你們一定想要證明,只要是在最絕望的地獄之中,所有人都會做出和你們一模一樣的選擇。”
“你們先是害死了黛安娜與102號艙室的人們,然后再等著安妮與103號艙室的人們變成食人惡魔。”
“最后終于輪到了101號艙室,就連我的丈夫,為了將自己的那份糧食留給我和喬安娜,也選擇了,和安妮一起‘共進晚餐’。”
“我知道,我和喬安娜都很卑鄙,寄生在他人的施舍之上…”
“或許,沒有喬恩,沒有喬安娜,我也早已開始吃人…”
“但是啊…”
“安魯森。”
屏幕里的愛莎多娃低下頭,輕輕拍打了著懷中女孩的身體。
名為喬安娜的小女孩,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顯得瘦瘦小小的,但她只是用力咬著背包的背帶,除了咳嗽之外,一聲不吭。
只有從她的嘴角里,不斷往外滲著鮮血。
而愛莎多娃一邊溫柔地拍打著她的脊背,一邊默默地流著眼淚:“但是啊,安魯森。”
“作為人類,我們無法飛翔,卻擁有選擇的羽翼。”
“我們可以選擇像野獸一樣活著,在必要的時候,只要能夠延續自己的生命與血脈,哪怕同類相食也在所不惜。”
“但是是為了證明那些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我們也能夠在必要的時候,選擇面對自己的終末。”
“你們只是想要我們死亡,看著我們以最不符合人性的姿態,扭曲地死去。”
“但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
“還記得,我從教徒手里拿到的那份黑鹽嗎?”
“我沒有銷毀它,一直放在背包里,和母親給我的日記本放在一起。”
“就在剛才,我把它放進了煮著人肉的湯鍋里。”
“我們都是罪人,所以我會和喬恩他們一起,接受懲罰。”
“但只有喬安娜是無辜的,她不該像我們這樣,以怪物的姿態死去。”
“所以我用溫室房里有毒植物的殘骸,制作了毒藥,喂她吃了下去。”
“如果真的有后來人,能夠看到這份影像。”
“我想至少為他們留下一份希望——”
“那就是,讓他們知道,哪怕是在人類最后的時刻,至少仍舊有人是站著死去的!”
愛莎多娃懷中的小女孩突然劇烈地喘息了兩下,隨后停止了呼吸,身體僵在了那里。
而栗發的女子注意到了這點,她低下頭,抱起女孩的身體,默默哭了一會。
然后她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溫柔地將女孩放到床上。
打開房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