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死了。
光看她胸口上的傷口的話,可能有人會以為她是被謀殺的,并且那把用碎片做成的匕首,還是她的女兒親手插上去的。
但只有“犯人”自己清楚,在她下手之前,媽媽就已經死了,剩下的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身、一具空殼;傷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空氣般的虛無。
媽媽在死后,變成了像昆蟲那樣的生物,她在房間的陰暗處四處爬行,住在家中的女兒,隨時隨地都能聽見從角落、天花板上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的媽媽,死了。
但屬于竺清月的黑暗人生,卻遠遠沒有結束,苦痛無涯,一切都只是剛剛開始。
自從再一次見到婆婆后,竺清月終于不得不承認媽媽已經永遠離開自己的事實。
盡管還有好多好多搞不懂的事情,比如什么“巢母”、什么“意識殘渣”、什么“靈媒”…從對方口中聽到的,盡是些聽不懂的話,但她已經覺得很累了。
光是能明白的那部分,對一個小學女生來說已經是沉重到不能再沉重的打擊。
之后,婆婆第二次消失在竺清月面前。按照對方的說法,她永遠不可能再出現了。
于是,這個家中的活人,就只剩下自己。
…那接下來,該怎么辦?
父親離開后再沒有回來,母親去世,孤身一人的小女孩,要如何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
找人幫忙嗎?可是,要找誰呢?以前尋求幫助的嘗試一次都沒有成功過…
面對未來,竺清月的心中唯有茫然。
過去照顧媽媽的那幾年里,她覺得很辛苦、很難過,滿心希冀著這段日子能盡快過去;可當這一切真的結束時,她覺得還不如之前的日子呢!
起碼那時候,她還有希望。
或許是聽到了她內心的想法,竺清月的愿望很快便得以實現:
就在媽媽徹底死去的七天之后,原本安靜躺在床上的她,在凌晨時刻復活了。
重新活過來的的媽媽變得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在絕大部分時候,媽媽還是像往常那樣會窩在臥室里;但有時候,竺清月能看到她從房間里出來,倒掛在天花板上爬行,就像在家中筑巢的大蜘蛛。
竺清月一開始見到這一幕的時候,還覺得很吃驚;到后來,她也便習慣了:連“死而復生”都做得到,這種事情自然稱不上稀奇。
竺清月依舊能看到媽媽的臉、聽到媽媽對自己說話,可清月心底清楚,那壓根不是真正的媽媽。
無非是自己的幻覺,或者是蛻變成怪物了吧?小姑娘心想,就和婆婆說得一樣。
真是離奇。
要是成年的大人,這時候說不定已經被嚇瘋了;但正因為是世界觀尚未成熟的孩子,所以反而能以自己的方式接受。
竺清月并沒有放棄。
小姑娘懷著復雜的心思,繼續照顧著床上的“母親”,而且和以前一樣盡心盡力。
連她自己都搞不懂理由,也許是出于愧疚…畢竟,不管理由是受困于幻覺還是受到了婆婆的蠱惑,在小女孩的心中,她終究是對自己的親人下了殺手,試圖捅死她。
哪怕那時候的媽媽已經死了,這依然是不可原諒的行為。
于是,即便是在家人離去后,竺清月沒能擺脫束縛;相反,她甚至是自愿戴上了枷鎖。
在這種情況下還要堅持像個普通孩子那樣去上學,逐漸積勞成疾,年齡尚且幼小的她,身體很快就垮了。
那個下午,小女孩坐在客廳沙發上,身上蓋著被子,腦袋上放著塊濕毛巾,床邊的柜子上則放著藥片和水。
當然,這一切都沒有人會替她準備,所以都是她自己拖著病軀,勉強支撐著準備好的。
大概是重感冒吧,而且發燒很嚴重…竺清月撫摸著自己的額頭,發現燙得厲害。
但她不想去醫院,甚至連動都懶得動,只想躺在沙發上休息。
她覺得自己的腦袋也暈暈乎乎的,感覺出去后隨便走兩步就會昏倒…
還是呆在家里吧。
整棟房子里,安靜到只有電視機里的人正在嘈雜說話;因為沒有開燈,所以客廳內的唯一光源只有電視屏幕的光亮,照得沙發上蜷縮成一團的女孩小臉一片蒼白。
真是的,這個節目明明一點都不有趣嘛,竺清月心想,媽媽她為什么會那么著迷?那時候的她到底在看什么呢?
突然,她聽到一個聲音:
“呼——呼——”
粗重而沉悶,是那種重病在床的人才會有的呼吸。
此時此刻,只有這一個聲音在寂靜的房間和樓梯間回蕩;聽得久了,就會讓人產生“像是整棟房子都在呼吸”的錯覺。
“…清月…清月…”
恐怖的喘息停止片刻后,換成了人聲。
女孩呆了一下,抬頭看了眼墻上的掛鐘,原來是吃藥的時間到了。
這時候,女孩的身心早已瀕臨極限,整個人都覺得不堪重負,但還是機械性地做出了回應:她勉強支撐起身體,搖搖晃晃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將東西準備好后,步履蹣跚地前往那個房間。
推開臥室的房門,里面同樣沒有開燈,空氣里氤氳著濃烈的藥味,沉浸在黑暗中的大床簡直像是怪物的巢穴,而躺在床上的女人則是盤踞在黑暗中的妖魔。
不過,這般景象一旦看久了,便也習慣了。
她和往常一樣,將藥壓碎倒入水中,準備把杯子放到母親的嘴邊。
只是相比起平時,她的身體分明更虛弱,所以舉著玻璃杯的手也跟著顫顫巍巍。
當杯子靠近枕頭的時候,從被窩里突然探出一只干瘦的胳膊來,她躲閃不及,手中的杯子被打掉,落到地上摔成碎片,里面的水濺了一地。
小女孩怔怔地站在原地。
沉默半響后,她才聲音沙啞地說道:
“媽媽…你先等等。我馬上就來打掃…再拿杯新的上來。”
因為發燒的緣故,她整個人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連說話都顯得顛三倒四。
小清月轉過身,想要朝著門的方向走去。
她本來應該提起腳去躲開地上的碎片,結果卻忽略了這件事。
劇烈的痛楚從腳底傳來,踉蹌的步伐踩在水花上,女孩腳下一滑,整個人往前跌倒。
她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回過神來后,竺清月努力從地板上爬起來。
好不容易直起身的她,倚靠著背后的床板,靜靜地坐在那里。
然后,她突然間就不愿意再站起來了。
好累啊…
真的好累。
她想。
已經不想再動了。
與這種仿佛要窒息的疲憊感相比,摔了一跤的痛楚、腳掌底被玻璃碎片劃破流血的痛楚,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曾經,無論是她,還是被病痛折磨的母親。
無論是誰,都很痛苦。
大家——任何辛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命,只要死了就好。
她之前就有過這種充滿自毀傾向的想法,但是現在,情況變得更嚴重。
說到底,像這樣自欺欺人,到底有什么意義啊…竺清月在心中質問自己。
那根本不是媽媽,而是徹頭徹尾的怪物!
她沒有回頭,但她很清楚,自己背后的那個女人,一定有著一張屬于妖怪的猙獰可憎的臉。
哪個小孩的家里,會有在天花板上到處亂爬的媽媽?
連自己都知道在欺騙自己——
到底有什么意義?!
竺清月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似乎是啞了,發不出聲音來。
對哦,我現在正在發燒…
在無聲的憤怒過后,是無端的疲憊。
心靈上難以承受的沉重、肉體上苛纏的病痛,在這雙重壓力之下,她漸漸走向崩潰。
抱著膝蓋坐在床邊的小女孩,眼皮很快開始上下打架。
她又一次地,睡著了。
這回,等竺清月再度醒過來后,事情變得有點不太一樣了。
她還是安安靜靜地坐在床邊,卻突然間本能地覺得,這個房間似乎變得更加黑暗。
而女孩的意識卻完全沒有因為得到休憩而變得清醒,反而變得更加倦怠。
除了困倦以外,還有冷,宛如幽靈纏身般的陰冷。
她的身下,是還沒來得及清掃干凈的冰冷的水。但這一刻的感覺,卻似乎不僅僅是如此——
女孩甚至回覺得,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不是一個小小的臥室,而是一片廣袤漆黑的森林。
她就這般獨自一人抱著膝蓋坐在幽暗的森林之中,身下不再是木制地板,而是泥濘濕潤的湖畔,旁邊就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湖水,朝著四面八方延伸…
這種感覺是如此真切,當她閉上眼睛的時候,甚至聞見了土腥味,和漫過腳踝的湖水的潮潤。
以及疼痛。
不是某個傷口的痛楚,是遍布全身的疼痛,連骨頭都在嘎嘣作響。
竺清月勐地扭頭,發現自己身后已經沒有床了,床上的女人同樣消失不見。
“媽媽呢…?奇怪,難道我根本不在媽媽的臥室?那我到底在哪兒?”
她迷迷湖湖地想著,卻得不到答桉。
竺清月感到又冷又疼,但這一切,仍然比不上意識的困頓,女孩的思維很快就被拖入下一個更加深沉的夢境里。
等她再一次醒來的時候,房間里淤積的黑暗變得更濃郁,而那種身處幽暗林間的感覺亦變得更加真實。
無數微小的東西正在迫近,聽,那聲音…“沙沙,沙沙”,像是蜘蛛的肢節,又像是樹根深處蔓延的觸須。和地板相互摩擦。
如此反復著,她的意識就這樣在昏沉的海洋里起起伏伏,黑暗中爬行的聲音越來越靠攏,幽暗的林中之湖近在遲尺。
“啊…”
突如其來的,某個剎那。
靈光乍現。
她那一片混沌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清晰到宛如命運的答桉:
——“難道說,我要死了嗎?”
在意識到真相的那一刻,女孩竟完全感受不到恐懼;正相反,她整個人都放松下來。
“太好了,終于…來了啊。”
竺清月情不自禁,欣然地笑了。
可就在這時——
“冬冬冬!冬冬冬!”
她聽見了沉重又急促的敲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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