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蘭陵坊的九尺巷中,侍御史劉長卿牽著馬朝家門方向走去,他低頭如行尸走肉搖搖晃晃。一個挑著擔子的貨郎從他身邊經過,搖著撥浪鼓朝他相反行去。
他來到臨時購買的宅邸門口,推開房門腳下踩著一封書信。他警覺地回頭朝著巷子深處望了望,才攥著信封回到堂房中,坐在案幾前用小刀拆開。
他將信封中的紙張倒出,抻開后看到了熟悉的娟秀字體,心臟激烈跳動呼吸都停滯了。
“洛陽仁和坊,南曲西巷第五院,妾孤身守候于此,盼君速來相會。”
劉長卿激動之余,又細細沉思其中的關節,李嗣業被皇帝派往洛陽清理運河積淤,想必是將杜九娘也帶去了。可杜九娘為何要送信讓他去見,還說自己孤身一人。但這是她的親手書信無疑。
他來不及細細思考,迅速起身收拾包袱,牽著馬準備出門前往洛陽。
挑擔貨郎走出蘭陵坊之后,回到自家的宅邸中更換了衣衫,以長安首富米查干的名義向永和公主駙馬李崇云投遞拜帖,進入了公主府中。
米查干來到永和公主府上,在幾名美貌婢女的引導下來到正殿外堂。
駙馬李崇云和公主正在后花園的涼亭內卿卿我我,公主雙手托著腰胯坐在美人靠上,腹部已經高高隆起。李崇云笑著蹲下來,用耳朵傾聽她肚子里的聲音。
婢女站在亭子前叉手稟道:“米查干已經在堂中侯著了。”
“讓他先等著。”
公主笑著推了他一下肩膀說:“快去吧,莫要讓客人久等。”
“喏!”李崇云高興地朝公主叉手,才轉身往前院的大殿走去。
李崇云與米查干也算是老相識了,他在天寶末年初入長安時,就靠著米查干和曹安定在長安城中過的風生水起,如今他突然來訪,也許是奉了父親李嗣業的命令。
米查干面對姍姍來遲的李崇云,笑著叉手道:“大公子。”
李崇云笑問道:“米先生突然來訪,不知有什么見教?”
“我是奉太尉的命令而來,請公子同我一起離開長安。”
崇云霎時收住了笑臉,捏著下巴低頭踟躇,似乎在進行艱難的抉擇。
“公子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如今陛下忌憚你父親功勛卓著,斷然不能容他。公子就算成為駙馬,但你畢竟是太尉的兒子,必然會受到牽連,還請公子早做決斷。”
“如今我已經有家室在身,哪是能夠說離開就離開的。”
米查干急切地陳述道:“駙馬只是皇家的附庸,怎么可能被他們認為是家人。你唯一的家人是你的父母兄弟,太尉昔日舍棄了三千兵馬組成龍驤軍,不就是為了讓你在兇險的皇室身邊安然活下來嗎?如今的情勢你也知道,該割舍的東西就要割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好吧…我…”李崇云的心中有了些許松動。
“云郎。”公主雙手扶著腰站在宮柱紗帳一側,清麗的容顏中帶著幾分期許和含情脈脈。
他無奈地攤開手壓低聲音說道:“你也看見了,她無法離開我,孩子也不能離開我。我們若離開長安,就意味著要顛沛流離。還請先生去轉告父親,云郎不能在他的膝下盡孝,養育之恩只能來世再報。”
當著公主的面,米查干也不能再說什么,只是朝李崇云叉手道:“你父親真沒有給你起錯名字,崇云,崇云,你所追求的不過是眼前虛無縹緲的東西,而對于他們來說,你所追求的東西不過是權力的陪葬品,毫無任何意義。”
他說完這句話后,轉身對李崇云叉手行禮:“公子,我告退了。”
米查干離開公主府后,立刻前往翊善坊,求見住在坊中的高力士。誰知他來到坊中高力士的家門前,往日車水馬龍的巍峨高門前卻生滿雜草,匾額上掛滿蜘蛛網,仿佛已經廢棄已久,權勢滔天的右監門衛大將軍高力士的家宅,如今竟然淪落到這個地步。
他抱著試試看的心思去敲門,卻有一個穿著破爛的懶散漢子推門而出問道:“你找誰啊?”
他指著頭頂的門楣問:“這不是高大將軍的府邸嗎?”
漢子打了個呵欠說道:“這都是啥時候的事了,自從大將軍跟隨太上皇出逃蜀中,這宅子就荒廢了。后來高大將軍跟隨上皇回來,也沒有回來這里看一眼。”
“那你是誰?”
“你說我啊。”漢子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我是受高大將軍恩惠的無家可歸人一個,在這里替他看護宅子。”
米查干又問:“你知道大將軍哪里去了嗎?”
“唉,先前在宮里神龍殿服侍老殿下,不知為何得罪了李輔國,被打發到了掖庭宮管轄入宮犯婦。太上皇那邊伺候的人換了。”
他從這漢子口中得知如今伺候太上皇的宦官叫孫福,是李輔國的徒子徒孫之一,特地打聽了孫福的住址,賄賂了大量錢財,將一食盒的壽糕點心托送往了神龍殿。
白發蒼蒼的太上皇穿著黃色中單在殿中踱步,面前的案幾上放著一盒糕點。他緩緩地坐下來,撫摸著食盒上雕刻的壽字,苦澀地笑道:“如今賠朕過千秋節的就只有你了。”
他捏起一塊咬在口中,咬到薄薄柔韌的一層,伸手撕開竟然是一塊絹布,上面用細毫寫著蠅頭小字。他細細瀏覽了一遍,面上陡然浮現出驚怒之色,踉蹌地向后坐倒在地板上失聲高呼道:“來人!快來人!”
鄴城南,安陽縣境之內,河西軍大營駐扎在此處,距離最近的安西軍大營和隴右軍大營也足有十三里,這個距離說明各節度使之間的嫌隙并不小。
此事夜半時分,天幕上星辰稀少,云層疊堆積將弦月淹沒,節度副使燕小四提刀夜巡,來到各營押官將領的大帳,聽到幾個將領在帳中飲酒抱怨。
他掀開簾幕闖進去,眾人先是雅雀無聲,目光中藏著隔閡。飛虎騎左統領白孝德朝著他冷笑道:“燕公公,兄弟們最近心情煩悶,喝幾口解憂愁,還請公公不要怪罪。”
白孝德說罷后,身邊幾個押官都發出了低低的笑聲。
燕小四臉上毫無怒色,目光不去看白孝德,卻環視帳中的眾人一眼說道:“各位或許還不知道吧,吐蕃大舉進攻河西,所有守捉城都已失陷,只剩下四郡還在堅守。恐怕要不了多久,河西走廊就會變成吐蕃人的養馬地,而各位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將淪為吐蕃人的奴隸。”
其中有四名河西籍將領站起來,面帶慍怒說道:“燕小四,你這是什么意…此言當真?”
燕小四繼續說道:“家鄉即將淪陷,你我還還在這里受人扼制,被幾個太監騎在頭上作威作福,如何能夠忍得下這口氣。主公在時,我河西北庭安西三軍親如一家何其雄壯,如今卻落到現在這種地步?”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呂崇賁咧嘴笑道:“燕副使,你們不必用這種方法訛詐我們,那三個公公的兇險手段我們是知道的,豈敢有這種想法?”
燕小四見眾人不肯信他,遂從懷里將一枚玉質印章攥在手中伸出:“你們看這是什么?”
眾人慌忙從盤膝坐著的羊氈上站起來,急切地問道:“大夫的印信如何在你們這里?”
“主公在洛陽被朝廷解去兵權之后,命我委身事賊以待時機。如今他覓得機會脫離了長安,現在正從洛陽往鄴城趕來。各位兄弟與我往日皆受主公厚恩,如今在閹人麾下打得鳥仗!何不告遍軍中兄弟河西危急,嘩變制住閹賊以迎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