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過午后,日頭也愈發毒辣,李嗣業從花萼樓的側殿樓梯上走下來,燕小四已經牽著馬站在臺階前等待。
李嗣業從他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準備回府邸。安祿山乘坐的寶鸞車從他的旁邊駛過,車轍壓在黃土中發出吱呀的聲音,看起來車子的分量不輕。安祿山不注意鍛煉身體減肥,他這個體量已經不能夠騎馬了。
安胖子從車廂中掀起簾幕嘟著胖臉朝他笑了一下,然后扔下簾幕鉆進了車中。
他們穿過橫街到達興道坊附近時,安祿山的馬車不緊不慢地追了上來,此人再度掀開簾幕說道:“李大夫,酒水喝多了容易發福,我知道長安縣安福坊里有個茶堂,煎煮的茶不但能夠解酒,還能夠驅除腹中的油脂。我想請你前去,你我二人好好真真正正地談一次。”
李嗣業反問他:“剛才在男內圣人的花萼樓不是談過了嗎?”
“談過了嗎?”安祿山裝糊涂似地問道。
李嗣業哼笑出聲,扭頭看了看前后,才點點頭說道:“那就請安大夫的馬車在前面引路。”
所謂的茶堂是一個幽靜的不足兩畝的狹長院落,兩人都把隨從留在院外等待,沿著院中長長的花圃中央的道路,來到盡頭一座具有江南風格的懸山頂房屋前。茶堂門口的婢女拉開門扇,請兩位貴客進去。
安祿山主動介紹道:“這里雅致的很,長安城中很少有人知道這里。”
茶堂的女主人濃妝艷抹上來殷勤問候,安祿山抬起胖手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隔壁的煮茶間里一個男子下意識地低下了頭,蠕動著喉結捏著長柄鏟子往茶鍑中填木炭。
女主人抬手命令兩個婢女侍候,走進煮茶室拽著男子的后衣襟往門外提拉,嘩啦一聲關上了隔扇門。
兩人分別坐在兩個案幾前,安祿山指著身邊的婢女說道:“她們兩個是聾啞女,我們在這里說的話,絕對不會傳到第三個人的耳朵里去。”
李嗣業敲著案幾說:“安大夫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從我李嗣業嘴里說出的話,不會害怕任何人聽到。”
“呵,這里不是圣人的花萼樓,你我也沒必要再配合演戲,咱倆各自執掌隴西與河北,之間沒有太大的過節。我安祿山雖然給你制造過一些小麻煩,但遠不如李林甫和楊國忠給你的麻煩大。同是執掌邊鎮,我們倆的麻煩是一樣的,辛辛苦苦為陛下鎮守邊疆,回到朝中卻要受到幾個腐儒和某些人的詆毀和懷疑。”
李嗣業低頭捏起婢女剛剛倒滿的茶盞,將半盞茶水噙入口中,感覺滋味有些發澀發苦,笑著說道:“這茶味道不怎么樣若只是為了解酒或驅油脂還是可以喝一些的。”
安祿山見他不搭這個茬,只好跟著說道:“不然你現在喝下去感覺有苦澀但這一天里都會感覺口齒余香。這就跟我們一般,若要成就功業自然是要先吃苦頭的。想當初我為捉生將被敵人差點俘獲,跳進冰冷的河中飄了一整夜第二日爬上岸來的時候全身沒有一處不刺痛。”
“李大夫你也能明白這種感受,我們這種從底層一刀一槍殺出來的功勛,雖承蒙陛下的圣恩,但多半的功勞都是自己掙下的。不像某些人既無才能也無功勛,只是靠著貴妃娘娘的榮寵才竊取相位。更可惱的是這種人竟無自知之明,竟然對你我兄弟指手畫腳,甚至還要在圣人面前離間中傷我們。”
李嗣業這次很難得地接了他一句話:“說的是,自古忠臣良將多死于奸臣之手。”
安祿山身體后仰哈哈笑道:“那些被諂媚小人殺死的功臣不過是蠢而已一味的愚忠害人害己,難道非要等別人把我們像牛羊一樣吊在架子上才會想到要反抗嗎?到那個時候就已經遲了。”
李嗣業洞悉其心,問出一個巧妙又誅心的問題:“那么安大夫該如何分辨界定這個點?是聞風而動?還是聞變而動?”
安胖子攥緊了酒盞一雙如鷹隼般的小眼死死地盯著李嗣業的臉,似乎想從上面找到某些他關注的東西。
“俺發跡之前在營州做販羊生意發現一種動物最聰明那就是兔子。兔子鉆進草從中挖洞做窩如果聽到風聲就動未免太過,但若等獵狗撲進洞里,就太遲了。但它能聞到獵狗的味道,就算做個不那么聰明的兔子,聞到兩次味道,也足以讓它做出反應了。”
這個比喻不那么恰當,但李嗣業聽明白了,他是或要利用被害妄想來替自己的野心找借口,或是這位粟特人的三觀還沒有受到儒家忠義的洗腦。
安祿山繼續笑著說道:“我知道李大夫也不是一個愚忠之輩,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著,然后才可以實現抱負,成就功業。”
“活著固然重要,但安大夫應該考慮別的方面,衡量一下自我能力,不要因為個人的所欲,把身邊所有人都推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之中。”
安祿山臉上的小胡子翹起,露出滲人的笑容:“李大夫是不是以為,維持現狀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安穩過一生?安祿山雖讀書不多,也知道古往今來戰功赫赫手握重兵者橫死暴亡者居多,不說前朝,就說在你我之前節度四鎮的王忠嗣,最終不也落了一個貶官身死的下場。”
李嗣業沒有接話,也沒有吐露出任何的心跡,端起婢女倒滿的茶盞,慢慢地品嘗。安祿山正面望向他,目光中頗有玩味之色。李嗣業突然放下了茶盞,呵呵笑了一聲說道:“你倒是想的挺多得,就是有些不通透,安大夫今年有五十了吧?”
安祿山臉色一變:“你這是什么意思?”
“長命百歲的人不是沒有,但絕不是我們這些前半輩子勞力,后半輩子勞心的武夫。孔子說五十知天命。如果我到了天命之年,就會選擇一個穩妥的法子穩固權勢,而不是想著搏一搏毛驢變駿馬。”
他把手中的茶盞放在了案幾上,雙手扶著膝蓋站起,朝安祿山抱了一拳說道:“這是我的一點建議,大夫思之慎之。”
說罷他轉身走出了茶室,只留下安祿山和兩名婢女,穿過長長的花圃走出了院子。
茶室里樓梯上兩個急促的腳步走下來,其中一人手執羽扇,一人頭戴茶色幞頭,正是安祿山的左右兩大軍師高尚和嚴莊。
高尚神色有些焦急地說道:“主公為何要及早向此人透露心跡,恐怕他眼下回去就要向皇帝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