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下起了鵝毛大雪,狂風彌漫擋住了視線,整個世界變作蒼茫白色,在朦朧霧氣中只能辨析出起伏的雪山輪廓。
唐軍牽著馬匹頂著風雪前進,落雪厚積到膝蓋深,雙腿和馬蹄跋涉著厚厚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的踉蹌。兵卒們的盔頂和肩膀上覆蓋了一層雪花,連下唇的胡須和睫毛都沾染了白霜。前方踩出腳跡,后方很快被風雪掩埋。
李嗣業抬頭望望,如今正是十月啊,如果是在長安,坊市中的紅楓才鋪了滿地落葉。遙望阿史不來城就在盡頭,仿佛白色世界中的一個黑點。他搓了搓冰冷的雙手,跟著隊伍加快了腳步,很快趕到了城下。
城中房屋不多,那些低矮的平頂屋在積雪中顯得更加低矮,仿佛仿佛整個城池都靜悄悄地沉浸在無底的深淵之中。
進入城中之后,房舍的數量不足以住下所有的兵卒,所以開始在城中清掃積雪,搭建簡易的氈帳。軍官們接受城中居民的款待,住在過往客商的臨時居所和酒肆中。
在這樣大雪封閉的日子里,所有人都無事可做,他們第三十三折沖府的三個校尉又聚在了一起。但經過怛羅斯城之后,李嗣業用風險來搏出位,應該是在仕途上兩人都甩在了身后,所以相處起來倒是顯得有些生分。
任承嗣、趙元韋心中對李嗣業佩服至極,兩人都以為他在軍中有蓋嘉運或者更大的后臺。結果這個他們眼中的坐享其成黨,竟然拼上性命干了搏取功名的風險買賣,帶領五十人九死一生潛入怛羅斯城,兩夜之內取下城池。一瞬間震驚了兩人的觀念,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比你優秀的人比你更加努力。有如此后臺的人都如此拼命,讓他們這些沒有后臺的人怎么活。
他們在西域打拼了數年,依然在勻速長跑階段,而人家李嗣業直接在起跑線上起飛了。
“嗣業郎,我要敬你一杯,等他日你入長安受符節拜節度使之時,可萬千別忘了這些跟你在撥換城混過一段時間的老熟人。”
“打住,你倆這話莫不是在諷刺我,本人確實心向功名,但還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太長遠的事情是不敢想的,只要能跟隨節度使的隊伍回長安敘功,把妹妹接過來安西,就心滿意足了。”
“這點兒事情對你來說豈是難處?”趙元韋端著酒碗墩在了案幾上,舒爽地抹了一把胡須說道:“夫蒙將軍深得蓋中丞重用,如今剿滅突騎施黑姓,擒得吐火仙可汗歸長安,兩位都將會回京敘功。他們逢遇大喜精神爽,對與麾下的要求除去無法應承的,其余皆能痛快答應,不信你就直接去問,別說是跟著回長安,就是放你兩個月的沐休,也是沒問題的。”
李嗣業想了想,確實是這個理兒,可能是自己把封建官僚想的太復雜。此事本來就不難。從他開元二十四年來到安西,如今已經是開元二十七年,李枚兒已經從一個十歲的小蘿莉變成稍微大一些的蘿莉了。長時間父兄不在身邊,誰知道她這棵小樹苗會長成什么樣子,會不會被什么人給帶壞了,譬如說張小敬,或者說高適。
第二日大雪停止,日照當空,整個世界銀裝素裹,從城內朝外望去,大地上沒有一絲被人類破壞留下的腳印,遠處只有某些動物在雪中掙扎。這樣一望無際的銀色,讓某個腹有詩書的大詩豪看見,必然有一段流傳千古的絕句佳作。
但李嗣業沒有這樣的才氣,只能在旁邊沒人的時候,驚喜地來一句:“臥槽,這景色,美呆了,666啊。”
唐軍繼續跋涉上路,大軍踏雪過后,依舊不能在這廣袤雪地上留下太多的破壞,相比起這個世界來講,人類的存在感還是太弱了。
碎葉城同樣覆蓋在厚厚的冬雪下方,城中軍民積極清理積雪。蓋中丞的好心情和這惡劣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反比,他現在急欲前往長安,在圣人面前獲得他應得的獎賞和榮耀。
從院子外面跑進來一個身披烏錘的親兵,進入大秦寺教堂,半跪在地叉手,甲片中的雪花撲簌簌掉落在地板上,瞬間消融無跡。
“夫蒙將軍在外求見。”
“哦,快請他進來。”
“喏!”
兵卒轉身退了出去,不過多時,夫蒙靈察身披銅色山文甲從院門而入,一襲紅色的披風在雪景中分外耀眼,他始終半低著頭,酡紅的臉專注思索,六合靴時而在地面搓動,把來時在路上的積血和污泥搓掉,顯得邁步的動作顫顫巍巍,還未入不惑之年,倒顯得老態龍鐘了。
蓋嘉運笑著朝他擺了擺手:“別搓了,上臺階的時候刮掉就成。”
夫蒙進入門中,顧不上欣賞這異域風格的教堂,面朝蓋嘉運躬身叉手說道:“卑職夫蒙,前來向中丞稟報戰事。”
“來,先坐。”
蓋嘉運把他叫到羊毛氈上,面對面盤膝坐下,親衛用托盤端來牧民們煎的羊奶茶,兩位一人接過一杯,放在身前熱氣騰騰,驅散了堂內清冷寂寥的氣氛。
兩個擁有共同喜悅的人,相互之間自然是十分融洽的。
“據前方傳回來的信報說,你此次進攻怛羅斯異常順利,不消兩個晝夜便將這座千泉雪山下的重鎮攻破,也不枉圣人對我們的厚望。”
“這全賴中丞的舉薦,夫蒙才有機會立此大功,不過比起這場勝利,我有更值得稱道的事情。”
“哦”蓋嘉運眉毛一挑,緊跟著說道:“說來我聽。”
“我在軍中發現了一位將才。這次能以最快的速度,微小的代價攻破怛羅斯城,全憑此人臨戰獻策,以五十勇士組成跳蕩,李代桃僵扮作突騎施人的割草隊,潛入城中里應外合奪下城門。其慎、智、勇皆有可稱道之處。”
“都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既然有這樣的將才,你為何不帶過來讓我見見。”
夫蒙端起羊奶茶小嘬了一口,略瞇著眼笑了笑。
蓋嘉運立刻抬手對站在門口的親兵吩咐道:“去大門外把等候的小將喚進來。”
親兵轉身轉身叉手喏了一聲,手按著刀柄跑下了臺階。
李嗣業搓著冰冷的手站在大秦寺外面,低頭哈一口氣,時而抬起頭來看看那教堂的屋頂,可能是建筑之類的藝術很難融入傳播,所以這碎葉的大秦寺外觀帶著波斯風格,平頂屋的四角帶著四個小圓頂。
一名衛士跑到門口,對著李嗣業叉了一下手說道:“中丞喚你進去。”
李嗣業莊重地扶了正兜鍪,才跟著衛士往里走,他把腳上的污雪在院子里使勁兒擦了一下,然后快跑兩步跟上衛士,甲片的袍肚跑起來一掀一掀,瞧起來倒有幾分憨壯。
古人察人相面,對儀表的第一印象很重要,從他進入院子開始,蓋中丞便端著茶碗,以眉眼斜視著外面,只見一個臉盤方正,眉毛濃厚略顯英氣的臉,寬闊的臂膀很容易讓他聯想起皇陵甬道上的武士俑,這樣的身形相貌即使畫入墓室的壁畫上,也完全能夠代表了唐人的精神風貌,但誰又知道這樣的外表下,藏了一個現代的吊兒郎當的心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