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蒙靈察現在能做到的,也只有戰后城中財產的分配,這是蓋嘉運下放給他的權力。至于有功將士的獎賞,需要稍后上報給蓋中丞,由蓋嘉運先行擢升,等進長安敘功后再上報給兵部。節度使可以先升賞后奏,但必要的流程還是需要走一遭的。
一個時辰后,夫蒙將軍站在牙帳前,身后站著一干虞侯和押官,李嗣業側立在旁。眾人前方站了密密麻麻的牧民,他們外翻的胡袍胸脯上染紅了斑斑血跡,目光茫然地等待著唐軍的處置或獎賞。
夫蒙朝著眾牧民行了一個抱胸禮,隨之朗聲說道:“昨日協助唐軍奪下城墻,打開城門,各位功不可沒。如今戰事未消,不能及時行賞。但某在此承諾,參戰牧民皆以優厚待之,有愿意加入唐軍的,以錢財行賞,入龜茲蕃營。有愿意留在城中的,每人分賞羊五十頭,牦牛十頭,可任選房屋居住。”
牧民們聽罷之后,紛紛抱胸致謝,一日之內,整個怛羅斯城內都在傳誦唐軍的恩德。
這在聲勢上給予了唐軍極大助益,夫蒙靈察趁勢在第二日沿著塔拉斯河谷進攻曳建城。這座城池遠不及怛羅斯城防護堅固,城中集中了大批從怛羅斯城中遣出的婦女老弱,聽聞怛羅斯城已被攻陷,兵卒士氣低下,黑姓突騎施幾乎沒有組織像樣的抵抗,便繳械投降放唐軍入了城。
低矮的曳建土城墻下,有一座朝南的大帳,大帳由白色的羊毛氈拼接而成,按照突厥人的規矩,是高規格貴族才能居住的。
大帳中坐著三個女人,她們低頭靜聽外面的喧囂和馬蹄蹬踏聲。等到這喧囂的聲音逐漸安靜時,女人們的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她們不敢抬頭去看,那隨風翻卷的門幕有光透射進來,緊接著有沉悶的腳步聲響起,緩慢而有力,仿佛犀皮做的沉悶戰鼓。
氈帳的門幕被掀開,一個身披鐵甲的男人走進來,面朝金河公主抱胸單膝跪地,聲音誠摯地說道:“疏勒鎮鎮使,左武衛將軍夫蒙靈察參見金河公主。”
另外兩個女人見到金河公主受到如此禮遇,自覺地靠到了她身邊,天真地希望能夠借著這名頭得到庇護。
金河公主卻苦樂自知,所謂公主不過是個頭銜而已,開元初年在杜暹面前的遭遇便說明了這一切。
“夫蒙將軍,我夫曾被大唐冊封為毗伽忠順可汗,他為大唐穩固西域,為大唐驅逐大食,可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們就這樣對待他的族人,就這樣對待他的子嗣和可敦嗎?”
夫蒙靈察行禮后從地上站起,依然保持恭敬的態度,聲調平和卻有釘子般的鋒利:“他曾三次進攻安西四鎮,數次與吐蕃媾和謀逆,這樣的罪過,放到任何人的身上,都是不可饒恕的。公主殿下,我現在對你的恭敬,并不是因為你是蘇祿的可敦,而是因為你的體內留著阿史那的血液,你有圣人親封的公主爵位。”
金河公主幽幽地嘆了口氣,抬起薄薄的嘴唇問道:“你們會如何處置一個罪人的可敦呢?”
夫蒙坦然說道:“蘇祿作為唐臣,雖有重罪,卻罪不及親,況且死者為大,你和兩位可敦作為遺孀,應當受到優待。”
他抬頭望了望這四面透風的氈帳,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地方,已經不適合你們居住,朝廷會在龜茲城中給你們安置宅邸。那里至少安逸無爭端,更不會被有心之人把你們當做幌子。末將為公主和兩位可敦準備了馬車和侍女,請金河公主、蘇祿可敦、爾微可敦出行!”
夫蒙說完之后,立即轉身做出邀請的手勢。主公和可敦們明白,從唐軍進城的那一刻開始,她們的命運已經被安排了,永遠離開突騎施人的土地,在軟禁中度過余生。
三輛墨車停在氈帳外,門外站著身穿烏錘甲的武士,單手提著門幕撩開,高聲喊道:“請公主及兩位可敦上車!”
墨車緩緩離開了曳建城,這座更像是聚居地的城池,失去了它所有的意義。城中居民們跪在土道兩旁,恭送著公主及可敦們離開。唐軍以數百輕騎護駕左右,穿過塔拉斯河谷,馬蹄在河溪中踢出沸騰的浪花,泡在水中的車輪仿佛獲得了永恒的生命。
夫蒙靈察率領大軍在怛羅斯城中休整了兩日,完成了突騎施遺留財富的分配,有價值的東西無非就是三種,牲畜,馬匹和人,沒錯,人也是一種財富,其價值遠超前兩種。對于忠心耿耿且功勛卓著的拔汗那汗國,夫蒙靈察劃分給了他們最珍貴的財富,那就是突騎施一萬部眾入拔汗那部,成為拔汗那國的游牧民。城中的數萬頭牲畜,一部分當做功勞記給了當地牧民,另一部分給了拔汗那軍隊。黑姓突騎施遺留下來的近萬馬匹,便宜了唐軍。
李嗣業外傷好差不多之后,伙同段秀實再一次走上了怛羅斯城墻。兩人一人是投筆從戎的文人,一人是擁有文人情懷的武夫。他手扶著城頭上的圓拱形女墻望向遠處,看到的是雪山蒼茫的西域景象。
“沒想到稱雄西域的突騎施汗國,一夜之間便沒落到如此田地,這可說是三代興而一代亡,千百年來王朝更替皆是如此。”
“從烏質勒奮起、娑葛、到蘇祿,突騎施歷三代雄主,最終歸于落寞,人亡政息,君怠國亂,這就是人治的悲哀。”剩下的話李嗣業沒有說完,而是將目光投向了東方,那里有一座世界上最雄偉繁華的都市,如果帝國沿著這樣的局面進行下去,所謂的繁華盛世,也不過是流星劃過天際,過眼云煙而已。
段秀實望著李嗣業的側影,心中的猜想再次成為肯定,這個看似粗獷的肌肉男確實有高深的思想,即使是像夫蒙靈察、蓋嘉運、杜暹、阿史那·獻等人也未必有這樣精準的斷語。
李嗣業轉過身,看見的是滿臉敬佩之色的段秀實,心中也略感舒適,很久沒有這樣被人仰慕注視的感覺了。過去是在格斗籠外,現在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的西域。這樣也好,等這次回去之后他要把段秀實,白孝德都挖到身邊,無論用什么手段都行。適當保持高深感有助于他收攏人才。
下午唐軍撤出了怛羅斯城,開始搬師與碎葉城中的蓋嘉運會合,西域各國的使節跑到塔拉斯河谷的岸邊,要跟隨唐軍前往碎葉親自向蓋中丞送上祝賀。這其中包括昭武九姓,大食呼羅珊總督派出的使節。
唐軍出兵干涉突騎施內政的戰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再次確立了唐軍在西域的宗主國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