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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再造家國(三)

  聽到“費格尼大師”的稱呼,卡曼神父下意識繃緊了神經。

  雖然幾乎看不出他的站姿有什么變化,可是每個人都感覺到,他已然變成一頭隨時會撲殺陌生青年的捕食者。

  反倒是溫特斯只是短暫遲疑,很快便放松下來。

  因為他想起了在哪里聽過“費格尼”這個名字——昨日,攻城大營,梅森學長口中那個“被費爾特少校綁走的楓葉堡首席石匠”。

  “你是負責維護楓葉堡的石匠費格尼的學徒。”溫特斯問。

  “是。”青年回答:“我是費格尼大師的徒弟。”

  “費爾特抓了你的老師,沒抓走你?”

  “亂兵來的時候,我藏了起來。”

  “藏到今天?”

  “米凱什老先生找到了我。”青年小聲回答。

  “是找到了你。”溫特斯毫不留情地問:“還是一直把你藏到今天?”

  青年低下頭,不說話了。

  米凱什·凱列敏是楓石城首屈一指的富豪,總行會的頭面人物,也是河谷村會戰之后楓石城易幟的主要推動者。

  但是溫特斯幾乎沒和這個老頭打過交道——因為自從溫特斯入主楓石城,米凱什就沒在公開場合再露過面,聽說是生了重病,無法見人。

  溫特斯當然很清楚米凱什·凱列敏得的是什么“病”。

  對此,他早已見怪不怪。

  不過他并不急于強迫楓石城的“上等人”們選邊站,所以也沒采取什么特別的動作,只是按楓石城當地的禮儀送了些花果過去。

  在新墾地自由人大會即將開幕、而楓葉堡上仍舊飄揚著紅薔薇旗幟的節骨眼上,米凱什·凱列敏給蒙塔涅閣下送來了一名“據說有辦法拿下楓葉堡”的石匠學徒。

  如此反常的主動示好,令溫特斯不禁有些訝異。

  不過,比起楓石城豪商的盤算,眼下溫特斯更好奇面前這個石匠學徒到底有多大本事,竟夸下海口,說能幫自己攻取新墾地行省最堅固的堡壘。

  “你很了解楓葉堡?”溫特斯從衣鉤上拿下自己的地圖包,問石匠學徒。

  “是。”

  溫特斯從地圖包里抽出幾張白紙,又取出尺規和石墨條:“有多了解?”

  石匠學徒鼻頭一酸,回答:“十歲的時候,費格尼大師收留了我。從那天開始,我就跟著師傅打理楓葉堡。”

  溫特斯也不廢話,直接把白紙、尺規和石墨條放到客廳中央的小圓桌上:“畫給我看。”

  名為梅瑟·杰克的石匠學徒愣了一下,伏在小圓桌上,拿起尺規和石墨條先畫了個圖框,就在成為“圖紙”的白紙上一筆一劃地畫了起來。

  青年畫得很有條理,先把紙摞到一起,用針扎孔定位、畫出基準線,然后回到第一張紙,從地下結構開始動筆。

  溫特斯在一旁仔細地觀看,不時發問,年輕的石匠學徒都對答如流。

  地下結構示意圖才畫到一半,溫特斯就已經看出——面前的石匠學徒雖然年紀不大,但確實是有本事的。

  溫特斯甚至故意給他拿了沒有刻度的直尺,可是人家仍舊畫得有模有樣,顯然是“成竹在胸”。

  越觀察下來,溫特斯對于年輕的石匠學徒越欣賞。從剛剛的問答中,就能看出,雖然后者本能帶著三分恐懼,但是回答問題很有條理。

  所以,當石匠學徒畫完楓葉堡的地下結構,拿起另一張紙準備畫地上建筑時,溫特斯叫停了他。

  “梅瑟·杰克對吧?不必再畫了——你什么時候出徒?”溫特斯嘖嘖贊嘆:“我將來要修很多的路、很多的橋,用得上像你這樣的好手。”

  青年整個人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作答。

  “可以把我的話當成一份邀請,不是命令。”溫特斯也不急于一時,轉而問道:“說說吧,你有什么辦法,能讓楓葉堡陷落。”

  說實話,楓葉堡的地下儲藏空間比溫特斯預想的還要龐大。假如其中每一間都是滿的,那么堡壘里的五百多張嘴不說能守到天荒地老,至少守到牙齒掉光不會是什么問題。

  更進一步地說,如果每一間倉庫都是滿的,那么楓葉堡對于聯軍而言,就更是一筆必須得到的寶藏。

  聽到血狼的話,青年遲疑地問:“那我師傅…”

  無數次被視為兇殘野獸的溫特斯·蒙塔涅閣下,已經懶得再為自己申辯。

  他直截了當地問:“你的老師犯過什么罪嗎?”

  “忤逆您…”

  溫特斯打斷了對方的話:“被裹挾不算。”

  “那…”

  溫特斯反問:“就是沒有,那你為什么要擔心他會死在我手上?”

  “可是他們說…”

  “與其聽別人如何說我,為什么不親口聽聽我說了什么呢?”溫特斯難得多說了幾句:“既然你的老師沒有犯下罪行,我又為何要懲治他?我看起來,就那么像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屠夫和暴君嗎?”

  青年沉默了。

  溫特斯停頓片刻,又冷峻地補充道:“但是槍彈無眼,楓葉堡被圍月余,我并不能保證你的老師現在一定還活著。不過無論如何,戰事拖延越久,他的死亡風險就越高。所以,說說吧,你有什么辦法能解決楓葉堡。”

  青年沉默片刻,把地下結構的示意圖重新拿到最上面,指向其中一塊區域。

  “儲水池。”溫特斯剛剛問過石匠學徒地下各區域的用途,立刻便答了出來。他皺起眉頭,反問:“怎么,你想告訴我,楓葉堡的儲水池是干的?”

  青年流露出一絲驚慌:“您已經知道了?”

  “梅瑟先生。”溫特斯內心雖然失望,但還是禮貌地告訴石匠學徒:“包圍楓葉堡的第一時間,我就下令截斷守軍到河邊打水的路線。但是一個多月過去了,他們并沒有被渴死。顯然,楓葉堡里并不缺水。”

  青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決定從最開始講起:“大人,楓葉堡剛開始興建的時候,我師傅在堡址內連打了七口水井,每一口出來的水都是渾的,根本沒法飲用。但是楓葉堡的選址已經不可能再改,無奈之下,才重新劃出一塊地,挖了儲水池出來。”

  溫特斯輕輕點頭,示意青年往下說。

  “雖然有了儲水池,但是平時吃水還是只能靠手提肩挑。所以十二年前擴建楓葉堡的時候,我師傅又開鑿了一道暗渠,引河水入堡。從此就可以直接從暗渠井提水注入蓄水池。”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加之過于緊張,青年已經有點口干舌燥,嗓音也有些沙啞。

  溫特斯見狀,給石匠學徒倒了杯水。

  青年感謝地把水一飲而盡,繼續說道:“但是由于暗渠井太方便,所以久而久之,就沒人再用儲水池。儲水池也變成了‘空房間’,有人開始往里面放一些雜物。

  一年前,亞當斯將軍下令盡可能把軍團的物資從城內轉移進堡內。楓葉堡里實在塞了太多東西,倉庫不夠用了,就干脆把儲水池打掃了出來,在里面裝滿了火藥和其他怕潮的東西。”

  “所以楓葉堡的儲水池沒有水,也不可能有水。就算想重新注水,也找不到空間轉移儲水池里的物資。”青年告知了楓葉堡的死穴:“堡內的人,一定還是在用暗渠井。只要毀掉暗渠,楓葉堡不攻自破。”

  此言一出,連對軍事一竅不通的小小普里斯金也面露喜色。

  但是溫特斯卻不置可否,反問石匠學徒:“開鑿暗渠是十二年前,你現在幾歲?”

  “二十,大人。”

  “你說你十歲時才被你的老師收留。”溫特斯肅容問:“那么開鑿暗渠時,你并不在場,你能找到暗渠的入水口嗎?”

  青年沒想到血狼會如此敏銳。他咬著嘴唇,低下頭,沉默了很久。但當他再抬起頭時,眼中已經沒有畏懼,只有決意。

  “能。”梅瑟·杰克咬著牙,堅定回答:“我一定找到。”

  溫特斯打量了石匠學徒片刻,直接叫來傳令兵:“現在就去告訴理查德·梅森保民官,在梅瑟先生有消息之前,不要再與楓葉堡進行任何談判。”

  “至于你,梅瑟先生。”溫特斯看向青年:“找到暗渠,以后你就是楓葉堡的首席石匠。”

楓葉堡  清晨,奧爾德·費爾特少校帶著笑意從睡夢中醒來。他抖擻精神、梳洗干凈,準備今日繼續與叛軍進行談判。

  哨兵卻送來消息,說是安雅河面上有異動。

  費爾特少校立刻前去查看,只見兩艘用木梁固定在一起的大船停泊在河道靠近楓葉堡的一側,大船周圍還系著十幾艘小船,不時有人船上潛入河里,片刻后再浮出水面。

  費爾特少校與士兵一同困惑地看了一會,突然大驚失色:“壞了!”

  他立刻命人找來被扣押在堡內的首席石匠費格尼單獨問話。

  不出一會,房門就被勐地推開,走廊里回蕩著費爾特少校焦急地吶喊:“快!把所有能裝水的東西都裝滿水!”

  另一邊,攻城方也遇到了困難。

  尋找暗渠入水口比預想中順利百倍,但是怎么堵住它卻是個大難題。

  眾人提出了“灌泥沙”、“倒石頭”等法子,都被坐鎮現場指揮的梅森保民官一一否決。

  “泥沙輕,從河面倒進去,落到河底不知要被卷出多遠。”梅森耐心地給部下們解釋:“石頭難免留縫隙,蓋住入水口,雖然能減少進水量,但不能完全截斷水路,反而會變成入水口的保護殼。”

  討論來、討論去,最后大家得出一致結論:沒別的好辦法,只能上火藥,炸塌。

  爆破,可以算是鐵峰郡軍的傳統手藝,用得最多、練得最熟。

  但是水下爆破,今次卻是頭一遭,梅森手下的工兵們都犯了難。

  “要是在地上,塞口棺材進去,什么都給它辦了。”有人小聲滴咕:“但是水下嘛…火藥最是怕水,還偏偏要在水下…”

  “瀝青能隔水,里外都給它刷上。外邊裹油紙、油布,再刷瀝青。保管一滴水都滲不進來。”另一名工兵軍官立刻提出解決方案,但他也在犯滴咕:“防水倒不難,但是怎么把火藥送到地方,又怎么引爆呢?”

  人群最后面,一只手怯生生地舉了起來。

  梅森定睛看去,正是帶人找到暗渠入水口的石匠學徒——梅瑟·杰克。

  “梅瑟先生。”梅森十分客氣地詢問:“您有什么好辦法嗎?”

  一瞬間,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梅瑟·杰克身上。眾人懷疑、期待、羨慕地注視著年輕的石匠學徒。

  “我師傅…”梅瑟·杰克艱難咽下一口唾沫:“有一手絕活,可以在水下作業。說不定,這次也能派上用場。”

  梅森微微蹙眉:“什么…絕活?”

  石匠學徒咬了下牙:“沉箱!”

  水下爆破的“火藥棺材”很快就準備好了——新墾地現在最紅火的就是棺材生意。

  石匠學徒口中的“沉箱”卻一時間做不出來、也沒有現成的。

  但是時間緊迫,楓石城教會有一口已經鑄好、還沒上塔的青銅大鐘,在詢問過石匠學徒的意見后,由卡曼神父出面,將大鐘借了過來。

  停泊在暗渠入水口上方的大船上,梅瑟·杰克已經脫得赤條條的,只在腰間系著一根繩索、在脖子上掛著一個小油布包。

  船上的其他人安靜看著石匠學徒做入水準備,無不投來敬重的目光。

  這根本不是玩命,這根本就是送死。青銅大鐘有千斤重,全靠自身的浮力和上方提拉的纜繩平衡,稍有傾覆,那就不是“沉箱”,而是“沉棺”。

  更別說,在僅能勉強容身的大鐘里,要怎么操作?點火之后,又要怎么逃生?

  “梅瑟·杰克先生。”梅森頗為不忍:“我們欠你一個大人情。”

  “梅森閣下。”年輕的石匠學徒搖了搖頭:“請轉告蒙塔涅閣下,我是自愿來做這件事的。”

  說罷,青年在嘴里咬住一把匕首,雙臂交叉在胸前,從甲板躍入水中。

  隨著青銅鐘內傳來幾聲敲擊,絞盤開始轉動,系著“火藥棺材”的青銅鐘也開始緩緩下沉。

  中午時分,費爾特少校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隨著低沉的轟鳴聲從河道方向傳來,巨大的水柱在河面上升騰而起。不少河水甚至被吹落到楓葉堡內,淅淅瀝瀝地,如同下了一場雨。

  全堡守軍賴以維生的“井水”隨之變得渾濁不堪。

  “完了。”費爾特少校眼前一黑:“全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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