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的寧靜再次被打破,不速之客去而復返。
這次可不像上回,只有三騎偷偷摸摸潛入。這次,溫特斯帶齊人馬,光明正大地開進山谷。
赤河部的金帳衛隊在山谷外圍廣布騎哨,攔截可能出現的牧民獵人。
鐵峰郡使節團在山谷內安營扎寨。六輛馬車的圍板、蒙布自離開鐵峰郡以來第一次被撤下,溫特斯的部下們也是第一次看到“神秘貨物”的真容:
熔爐、坩堝、模具、耐火磚、鼓風箱、起重機械預制件…
看到熟悉的家伙什兒,某位修了一路馬掌的金匠莫名鼻子一酸。
早在從鐵峰郡出發之前,溫特斯和巴德、梅森就反復討論過“如何才能穩妥地回收金人?”
三人一致同意:僅是暴露祭天金人的位置,對于力量薄弱的使團都意味著巨大的風險;
荒原始終是一處充滿敵意的土地,處置金人的最佳方案應是與赤河部達成交易,用金人置換黃金或是等價貨物;
如果不能實現前述方案,則應在取得赤河部的諒解和保護的前提下,起出金人,并且當場…銷毀。
沒錯,就是銷毀。
祭天金人在帕拉圖只能當成黃金用,除了可以拿來夸耀武功,幾乎沒有任何附帶價值。
與其帶著一尊引人矚目的金人在荒原行走,還不如干脆將其銷毀,重新熔成金條帶回家。
在同白獅的談判過程中,溫特斯發覺白獅對于祭天金人并無興趣,但是他同時意識到——白獅并不介意為銷毀祭天金人提供一點合理的幫助。
赫德諸部至圣之物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下來。
掀開最后兩輛大車的防雨布,車里裝的不是工具,而是某種黑灰色的石塊。
“石頭?”有人不解。
辛辛苦苦運送的神秘貨物,就是幾車工具?還有石頭?
使團的鐵匠走上前,揀出一塊黑色石頭掂了掂,笑著回頭:“什么石頭?明明是煤!”
“焦炭。”貝里昂輕聲說。
“是焦炭。”溫特斯撐著手杖走入圍觀人群,贊許地向貝里昂微微頷首:“加工過的煤。”
因為擔心在荒原找不到足夠的燃料,溫特斯甚至不遠千里帶來兩車焦炭。他做了如此充分的準備,以至于在兩噸黃金到手之前他絕對不會離開赫德荒原。
溫特斯走到人群前方,掃視一眾部下:“熱鬧看夠了?”
“[零零星星的表示服從和贊同的單音節詞語]。”
他露出笑意:“那就干活吧!”
“[一下子充滿斗志的表示服從和贊同的單音節詞語]!”
說干就干。
夏爾帶人找到木樁,立刻開挖;皮埃爾帶人卸車,著手組裝起重機;使團的鐵匠和金匠則忙著安置熔爐。
溫特斯沒有公開說明正在挖什么,不過經歷過大荒原之戰的人已經猜到了。
至于第一次建軍之后才加入的人,即使對金人的存在一無所知,光看保民官神神秘秘的態度也知道地下的東西來頭不小。
雖然太陽已經偏西,但是大家伙都很有爭分奪秒的干勁。
只有腦袋纏著一圈圈白布的瓦希卡湊到溫特斯面前:“這是要挖啥呀?百夫長?”
因為是傷員,所以瓦希卡可以堂堂正正偷懶。
“你…沒印象?”溫特斯啞然失笑。
瓦希卡頗為委屈:“我那天摔到了…”
青丘射獵那天,瓦希卡墜馬摔到了后腦。虧他命大,只是縫了十幾針、睡了一大覺,起來就又活蹦亂跳。
不過摔的那一下也不是完全沒有后遺癥,至少青丘射獵那天的事情,他是一丁點都記不起來。
事后,瓦希卡得知血狼在青丘縱橫馳騁、所向披靡,又得知其他伙伴跟隨血狼出盡風頭,腸子都悔青了。
每每想到伙伴們將來吹噓如何在青丘大顯身手的時候,自己卻一點印象都沒有,瓦希卡的心口就抽抽的疼。
所以這幾天,瓦希卡一直在拐彎抹角打聽青丘射獵那日的具體經過。然而皮埃爾守口如瓶,伙伴們也不愿意詳談,他老子更是把他狠狠臭罵了一頓。
思來想去,只有當事人的第一手資料最可信。因此瓦希卡最近只要有時間就會往溫特斯身旁湊,希望能套出點什么。
溫特斯仔細回憶——奪金人、埋金人,瓦希卡都在場。青丘射獵那天摔了一下,不至于把之前的事情也都忘得一干二凈吧?
他看著瓦希卡快活的神情和頭上纏的白布,忽然有些心疼。因為瓦希卡那一下摔得很結實,運氣稍微差些,可能已經丟掉性命。
但是他又不斷冒出另一個念頭:“這小子估計是摔傻了…不,是摔得更傻了。”
“看到那東西,你就能想起來。”溫特斯盡可能地溫聲細語:“瓦夏。”
瓦希卡拼命點頭,他其實不明白百夫長在說什么,不過百夫長的語氣讓他受寵若驚。
貝里昂在安裝風箱,溫特斯把他叫到一旁。
“赤河部的人把礦石樣品帶來了。”溫特斯說:“我們去看一下。”
兩人取了馬,慢悠悠地騎出山谷,前往赤河部人馬的營地。
溫特斯恢復得比卡曼的預想要快很多。他已經可以拄杖行走,只是四肢仍舊酸痛乏力,活動時僵硬、不協調。
因此卡曼嚴禁溫特斯騎快馬,要不是溫特斯說什么都不肯再坐牛車,卡曼甚至連騎馬都不允許。
“赤河部似乎對開采鐵礦沒興趣。”溫特斯緊緊扶著鞍頭,努力維持身體平衡,隨口說道:“總感覺有些反常。”
“礦石要經過很多工序才能進冶煉爐。如果只是粗采的礦石,一百份也煉不出一份純鐵。鋼鐵可以賣到遠方,但是鐵礦不值得去遠的地方買。所以有名的冶鐵城鎮都在大礦邊上,礦脈采盡,城鎮也就跟著衰敗。”
貝里昂雖然依舊寡言少語,但是在與溫特斯討論冶鐵相關時,卻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赤河部的酋長應該是認定您不可能把冶煉廠放到赤河部的地盤,礦石又不值得去遠的地方買,所以才會態度冷淡。”
溫特斯問:“水運也不行?”
“不知道。”貝里昂誠實地回答:“但是估計不行。因為就我所知的礦業城鎮,即使水運便利,也不會有百公里外的商人上門購買粗礦。”
溫特斯捕捉到一個陌生的詞匯:“粗礦?”
“就是從礦坑開采出的,混著石頭的礦石。”
“粗礦不值得長途運輸。”在行家面前,溫特斯向來不怕露怯,他好奇地問:“那有沒有細礦?”
“與粗礦對應的,鐵匠一般叫精礦。”貝里昂仔細地解釋道:“如果把揀選、焙燒、粉碎、過篩乃至[燒結]等工序交由赤河部負責,就可以直接從赤河部購買精礦。走水路的話,精礦或許值得長途運輸。”
“你不在鐵峰郡的時候,有位利奧先生拜訪過我——是位很精明的商人。”溫特斯若有所思:“他說,‘利潤夠高的東西才值得遠途販運,糧食賣到兩百公里外運費就比糧食本身還貴’。”
“就是這個道理,閣下。”
“但是你沒有第一時間提出來。”溫特斯嘆了口氣:“肯定是有哪里不對勁。”
“確實有一些…”
“說吧。你都覺得不行,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啦。”
“精礦距離熟鐵只差一步。如果得到精礦,那使用土爐就能煉出熟鐵。”貝里昂嚴肅地說:“據我所見,赫德人并非不會制鐵。相反,他們的手藝很精巧。”
溫特斯回想從赫德諸部繳獲的武器和盔甲,雖然大部分都很老舊,但也有新品存在。又聯想到赤河部的遠高于其他部落的鐵器使用率——窮苦的小部落還在使用石箭頭、骨箭頭,赤河部已經人人使用鐵箭頭。
“我覺得。”溫特斯笑了笑:“赤河部說不定早就在偷偷地開礦、冶鐵。”
貝里昂沉思片刻:“青丘周圍都是紅土,赤河部又真的有一條‘赤河’,很可能存在淺層的鐵礦脈。最好問一問當地的居民,以前是否有鐵礦?或者是否有舊時的冶鐵遺跡?”
“赫德諸部四處遷徙,哪有當地居民?”溫特斯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他還是拿出嚴肅態度:“我已經問了惡土部的人。至少最近幾十年,沒聽說過赤河上游有‘鐵丘’。至于再往前,沒人知道。”
“有一種可能,以前的赫德人把淺層礦脈開采干凈之后,無力開采剩下的礦脈,久而久之就被遺棄、遺忘了。所以沒人聽說過,也沒人記得。”
溫特斯把韁繩一圈一圈繞在手指上:“假設是這樣,赤河部又是哪來的開采深層礦藏的技術?”
貝里昂沒有回答,他隱約感覺這不是個問題。
“不煩惱了!”溫特斯在馬背上抻了個懶腰,笑著說:“打仗就算有地圖還得親眼看看地形。不能實地查看,你和我在這里想,想破頭也沒有用。呵,赤河部不讓我們實地勘探,我反倒是想要看看究竟有什么。”
兩人又騎行一段路,出了谷口,天地豁然開朗。
貝里昂主動開口:“閣下,其實很多地方明知有礦脈存在,也無人去開采。或是因為礦脈太貧瘠,或是因為開采太難,或是因為運輸太不方便。”
“就像鐵峰礦?”
“就像鐵峰礦。除非條鐵價格太高或是其他地方的礦脈枯竭,否則鐵峰礦不值得開采,因為不劃算。”
溫特斯長長呼出一口氣:“有利潤就開采,沒有利潤寧可荒廢。歸根結底,冶鐵也是一門生意呀。”
貝里昂沉默良久,反問:“什么不是呢?閣下。”
溫特斯放聲大笑,輕輕刺了一下馬肋:“還是有些東西不是的。”
違背卡曼神父的每一條醫囑,溫特斯撒歡似的疾馳到赤河部宮衛駐扎的營地。
雖然金帳衛隊奉白獅的命令,保護鐵峰郡使團不受打擾,但是他們并不在山谷內扎營,與鐵峰郡使團也幾乎不接觸。
從始至終,赤河部的人馬都不曾踏入山谷一步——這是白獅的另一道命令。
因此交涉、往來都在山谷外面的宮衛營地進行。
來送礦石的兩名箭官,一前一后迎溫特斯。
站在前面的箭官是典型的赫德人,長期的風餐露宿令他裸露在外的皮膚角質化,呈現一種獨特的質感。
站在后面的雖然穿著荒原服飾,但是怎么看都不像赫德人。
“拔都大人。”不像赫德人的箭官開口,竟然是帶著一點蒙塔口音的通用語:“白獅大王的條件,您考慮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