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
都結束了。
角鹿、羚羊、野牛、灰狼…數不清的獵物尸體被帶往青丘山腰,由專人驗看。
一俟查驗妥當,獵獲便會被當場剝皮、拆骨、分配、腌制。
牲血順著地勢潺潺流淌,一路匯聚,將山下的荒地澆灌成了血沼。
那血沼誰也繞不過去,想要前往青丘的人只能踩著污血和爛泥繼續。
最終,在山坡上,留下了無數暗紅色的蹄印和足跡。
這副場景,雖然只是赤河部在清點圍獵所得,可實際流程與打掃戰場并無差異。
至于另一場圍獵的獵獲完整的或不完整的人類遺體,早已被收斂。
赫德諸部通常不用土葬,但是眼下青丘周圍沒有能消化得了如此多血肉的兇獸猛禽。所以無人認領的遺體統統被扔進火坑,草草掩埋了事。
出乎許多人意料,重返青丘的白獅所做第一件事并非鎮壓叛亂,而是分遣兵馬、四面合圍。
赤河部的[乃蠻]水銀瀉地般分作百余[圖魯],拉起一張疏而不漏的巨網,把逃離青丘的大部分獵物與各部落又逐回了獵場。
白獅的態度傳達無誤無論發生了什么變故,圍獵都將繼續。
同時傳達給諸部頭領的還有赤河部剛剛取得的大捷白獅于瀚沱河口設伏,擊潰百里奔襲的蘇茲部、海東部聯軍,斬青翎羽十二,奪旌旗六十四,殺敵無算。
于是氈墻被修復、尸體被移走、逃走的野獸被抓回、逃走的獵手也去而復返。
舞臺重新搭好,只是這一次白獅策馬馳射時,沒人再敢竊竊私語。
一切遵照舊禮進行:白獅射出第一箭,赤河部青翎羽及諸部[那顏]次之,赤河部紅翎羽及諸部[科塔]再次之。
等到貴族武士們獵至厭倦,紛紛前往青丘休憩宴飲,才輪到白身獵手入場。
在彌漫著不安、期待和血腥味的空氣中,射獵波瀾不興地走向終點。
因為每個人都在等待接下來那個或將決定諸部命運的儀式:
“分肉”。
一頭頂著碩大犄角的雄鹿被抬上案板。
這個漂亮的大動物身中兩箭,一箭在后腿,一箭在肋,已經魂歸萬靈。
“[赫德語]十二杈。”負責勘驗的赤河部老人叨咕了幾句,在死去牲靈齒間放入最后一束干草,隨即著手查看兩處箭傷:
肋部的箭若是再深入一些,就能刺入獵物肺臟,可惜箭頭卡在肋骨間,不過是皮肉傷而已;
獵物右后腿箭傷下方的皮毛則沾滿干涸的血漬。
拔出箭矢,老人難以察覺地點了點頭,果然是月牙箭。
再驗傷口,摸不到大血管,應該是被月牙箭割斷了。肌腱同理。
赤河部老人簡單解釋了幾句,然后拿起月牙箭做出裁定:“[赫德語]此箭是首射。”
帶著鹿尸前來勘驗的兩名獵手,中年的那個面露喜色,另一個年紀不大的雖然難掩失落,但也沒有強辯,拿過箭支便走了。
老人又查驗了中年獵手箭囊內其他箭簇的記號同月牙箭的記號一致。
于是,獵物的歸屬就這樣確定下來。
雄鹿迅速被拆解:
鹿角、毛皮、蹄筋給了中年獵手,作為“首射之賞”;
鹿肉熏烤腌制,等待均分;
骨頭歸公,用于熬膠。
不僅獵獲從頭到尾沒有一樣東西浪費,甚至回收的箭簇也要物歸原主,一旦藏私被發現就將面臨嚴酷處罰。
對于赫德人而言,戰利品的分配是頭等大事,甚至比劫掠、狩獵本身還要重要。
分配戰利品意味著權力,能分得多少戰利品昭示著地位。
依照諸部傳統首射重賞,血肉均分,白獅公正地分配了圍獵所獲,未對赤河部部眾有所偏袒,也沒有歧視壓榨其他部落的獵手。
無論諸部頭領們心中作何想法,白身的赫德獵手無不心悅誠服。
頭人或許不在意那點微不足道的獵獲,因為他們本就有成群的奴隸和牛羊。
但是普通的獵手卻無比關心能分得多少肉,因為那是他們辛苦勞動的報償。
射獵整整持續一天半,獵手在圍場內追逐野獸的時候,諸部頭領則聚集在青丘之上觀禮、宴飲、休息。
直至獵場內已經不剩多少活著的獵物,惡土部的首領、闊什哈奇的祖父[塔矢]離開席位,鄭重其事地走向金帳。
跳舞的女奴悄然離開,表演摔跤的力士轉身退場,弦琴鈴鼓也不再鳴響。原本熱鬧非凡的青丘,頃刻間鴉雀無聲。
前一刻還在痛飲、大笑的赤河那顏以及諸部頭領,神情不知不覺變得嚴肅凝重。
眾人都隱約感覺到某個重大時刻要來臨了。
老[塔矢]領著八名同樣白發蒼髯的赫德老人,以最卑微謙恭的姿態走進金帳。
活得老在荒原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九則是赫德人的“大數”。
九個赫德老人先為白獅祈福,又為白獅祝酒。
白獅接過金杯,飲盡奶酒:“[赫德語]說罷,老人家,你們可有所求。無論你們有何所求,我都會允諾。”
“[赫德語]智慧的白獅、仁慈的白獅、有力量的白獅。”塔矢深深地彎下腰:“[赫德語]請你饒恕圍場里還活著的牲靈,讓它們到有水有草的地方去繁衍,讓下一次大獵仍能收獲滿山滿谷的野獸,讓你智慧仁慈的美聲傳遍草原。”
白獅點頭應允。
沉悶的號角聲響徹獵場,這是寬恕的號令,是結束殺戮的信號。
仍在追逐獵物的獵手聞聲勒馬,即使尚未盡興也不敢再拉動弓弦。氈墻大開缺口,僥幸活下來的獵物得以逃出生天,重新回到荒原的懷抱。
放走圍場內最后的獵物算是赫德人的傳統,大家都不感到意外。
真正讓諸部頭領脊背出汗的是老[塔矢]接下來的話:“[赫德語]智慧的白獅、仁慈的白獅、有力量的白獅。饒恕牲靈,牲靈可以繁衍。放縱野火,野火只會蔓延。那些忤逆你的諸部子弟,請像揚灰一樣毀滅他們,讓每一處牧場、每一條河流都知曉你的力量!”
不需要白獅示意,赤河部的宮衛已經把一批五花大綁的俘虜押到金帳前。
俘虜里面既有海東部和蘇茲部的貴胄武士,也有被策反的赤河部附庸部落的頭領。
有俘虜雙眼噴著怒火,拼命掙扎;有俘虜膝蓋發軟,點頭哈腰地哀求;還有一些俘虜如同行尸走肉,已然精神崩潰。
諸部獵手忙著射獵的這段時間,赤河部人馬也在漫山遍野追捕潰逃的敵人。
這次白獅沒有直接應允老塔矢,他拿過銀壺,親手斟了半杯酒。
宿衛長會意,雙手捧起角杯,緩步走到最左邊的俘虜面前。
“[赫德語]可愿飲此酒?!”宿衛長高聲喝問。
宮衛取下俘虜口中的木棍。
俘虜深吸一口氣,瞪大眼睛便要喝罵。然而他才剛剛發出一聲尖音,身后的另一名宮衛已經一刀斬下他的頭顱。
失去支撐的頭顱落在地上,傳出一聲清晰的“咕隆”。尸身隨之緩緩傾倒,血染紅了華美的刺繡地毯。
帳下的諸部頭領沒有一個手上不帶血,但是不知道為何,看到赤河部宮衛剛剛毫不留情的凌厲劈砍,人人都感覺脖頸發寒。
宿衛長走到第二個俘虜面前,這次押解俘虜的宮衛學聰明了,壓根不取掉俘虜口中的木棍,讓俘虜只能搖頭、點頭回答。
第二個俘虜是蘇茲部的武士,他的眼神很是掙扎,最終還是緩緩搖了搖頭。
宮衛從背后刺穿了俘虜的心臟,留了個全尸。
輪到第三個俘虜,根本不用問。第三個俘虜拼命點頭,用力之猛讓人不禁擔心他會折斷頸骨。
宿衛長給第三個俘虜喂了一小口酒還有別人呢。
“[赫德語]既飲了杯中酒,你便是我的客人。”白獅的聲音傳出金帳:“[赫德語]你的性命是我的禮物;你的氈帳、奴婢、牲群須全部拿出,償予死傷的諸部子弟,作為你的禮物。”
白獅不是在詢問,而是直接下了判決。
剛剛撿回性命的俘虜還沒來得及高興,聽聞所有財產都被褫奪,不禁悲從中來。不過這家伙心思倒是快要是自己被殺,財產照樣保不住,里外一算,白賺條命。
第三個俘虜猛地撲倒在地,聲淚俱下地稱頌起白獅的仁慈。
宿衛長微微垂目,宮衛便把第三個俘虜帶走了。
帳下諸部首領大多喜上眉梢,之前的動亂中,不少部落都蒙受了損失,能夠有些補償當然最好。
只有幾個敏銳的頭人微微皺眉照今天分肉的方式來看,即使有所賠償,恐怕也不是賠給頭人。
俘虜一個接一個被詢問,沒過多久便全部處置完畢。活著的、死了的都被帶走,只有地毯上殘留了幾攤血水。
帳下一個小部落的首領起頭,一眾首領頭人紛紛提酒稱頌白獅的仁慈。
仁慈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赤河部之所以能快速擴張,與白獅很少使用殘酷的排除異己的手段有很大關系。
在赫德諸部互相兼并的過程中,車輪斬是很常見的程序高于車輪的男子全部殺掉,還不記事的小孩收養起來,女人則作為資源重新分配。原因無他,只有本族才能信任,只有從小養大才能放心。
赤河部大多數時候卻會接納戰敗部落的成年男性,白獅去年才討平主兒勤部,今年主兒勤人已然成為赤河部部眾。就連現在宮帳內的箭筒士,都不乏主兒勤人的身影。
因為白獅“公正”的名聲,底層的部眾向往赤河部。但諸部頭人、貴胄愿意依附赤河部,卻是因為白獅“仁慈”的名聲。
此刻,凡是坐在赤河部金帳內外的諸部頭領,都已經說服了自己:
“不管白獅想要什么,隨他去吧。”
“不管合不合習俗、規矩、失約,都隨他去吧。”
“奉他為主,他勝則分潤戰利品,他敗則恢復原樣。”
至于沒說服自己的頭領…剛剛五花大綁被帶走的就是。
諸部頭領都在等待老塔矢說出那句話,等待白獅點頭,等待大聲贊同的時機。
“[赫德語]至大至偉的白獅!”老塔矢靜立片刻,一下子跪倒在地,淚流滿面高呼:
“[赫德語]愿立你做諸部的汗!
你做了汗王啊!
圍獵狡獸時,我愿為你圍趕!
眾敵在前,我愿為你前驅!
把貴婦、女子都拿回給你!
把宮帳、財貨都拿回給你!
把異族的女子、財富都掠回給你!
若違背你的號令,你可離散我的妻妾、收走我的財產、把我的頭顱拋到地上!
若破壞你的決議,你可殺死我的兒孫、燒毀我的氈帳、把我拋棄在不長草的地方…”
老塔矢一跪下,宮帳內外所有赫德人都跪了下去。
老塔矢發一句誓,頭領、那顏、科塔、宮衛、箭筒士就跟著發一句誓。
聲音傳到青丘之外,不分赤河部還是旁的部落,所有赫德人都面朝金帳跪拜、俯首。
諾大的獵場中,只有一個人還在坐著白獅。
白獅看著所有人俯下的頭顱,這一刻,無人敢直視他。
對于許多英雄人物而言,他們在類似的時刻抵達了一生的巔峰,他們從身體到靈魂都將因此戰栗,但是白獅似乎并不在意。
他靜靜聽完老塔矢的誓言,甚至還余裕地喝了一小口奶酒潤喉。
“[赫德語]我…”白獅的聲線平穩又帶著幾分笑意:“[赫德語]曾立誓,此生不稱汗,否則愿死于萬箭之下。”
老塔矢的身體明顯顫抖了一下,諸部頭領把頭埋得更低,誰都不敢動。
若是瑞德修士在場,少不得是要說點怪話的;即便是只學到一分瑞德修士的詼諧的溫特斯在場,估計也要銳評幾句。
“[赫德語]白獅!”老塔矢再次開口,聲音有些哀求的意味:“[赫德語]你若不為諸部的汗!無人可做諸部的汗啊!”
“[赫德語]你做了汗王啊!
圍獵狡獸時,愿為你圍趕!
宮帳內外的眾人,再次跟著老塔矢念誦了一遍誓文。
“[赫德語]我并非金人氏。”白獅再一次拒絕:“紅云汗曾與諸部盟誓,非金人血裔不得為汗。我無資格稱汗。”
“[赫德語]汗王啊!”老塔矢慌了神,聲音已經帶著哭腔:“[赫德語]河流會改道!石頭會磨平!野草生長又枯萎、枯萎又生長!諸部子弟一年年換了面孔!誓言也有須得打破的一天!”
“[赫德語]我愿為你打破曾經的誓言!
你做了汗王啊!
圍獵狡獸時,愿為你圍趕!
這一次,老塔矢沒有機會念完誓文,白獅威嚴的喝令打斷了他。
“[赫德語]住口!”白獅擊碎案桌,傲然起身:“[赫德語]抬起頭來!都看著我!”
無人敢抬頭。
“[赫德語]都看著我!”
諸部頭領微微抬頭,胸膛還是貼在地上。
“[赫德語]河流會改道!石頭會磨平!野草會死而復生!諸部子弟已經換了面孔!”白獅的聲音穿云裂石,響徹青丘:“[赫德語]但赫德人的誓言比山還要穩固!比河流還要長久!比黃金還要寶貴!”
“[赫德語]我既立誓,便絕不會違背!我之先祖既立誓,我便絕不會違背!你等也應如此!誰若違誓!則天人共誅!輕言背誓,死于萬馬之下、萬箭之下!”
“[赫德語]可…”老塔矢拼命叩首,額頭血流如注:“[赫德語]你若不為諸部的汗!無人可做諸部的汗啊!”
諸部頭領應聲蟲般附和,跟著老塔矢不斷叩首。
“[赫德語]閉嘴!”
白獅一聲怒吼,青丘霎那間寂然無聲。
“[赫德語]我不做諸部的汗!我不愿做諸部的汗!我不屑做諸部的汗!”白獅一吐胸臆,痛快至極。
他掃視帳下,靜靜享受。這一刻,他才真正走到了生命的巔峰:“[赫德語]你等守我法度!尊我規制!奉我誓言!則我也不需要做你的汗!
“[赫德語]守我法度!尊我規制!奉我誓言!我,將為諸部之…”白獅推翻金帳帷幕,露出銘刻著細密文字的金碑:
“[赫德語]立法者!!!”
“[赫德語]第一,立法者白獅的大法典不容置疑;”
“[赫德語]第二,立法者白獅的大法典不可改變;”
“[赫德語]第三…
赤河部的宮衛向諸部頭領、科塔、部眾宣讀《法典》時,溫特斯并不在場。
他正躺在一輛牛車里,慢吞吞向著埋著黃金的山谷靠近。
未來的某一天,溫特斯或許會遺憾,他錯過了發生在青丘的諸事里最精彩的部分漫山遍野的赫德諸部子弟一齊折箭為誓,立誓永奉金碑之法。
赫德人表演如何高效銷毀箭矢的時候,溫特斯正在琢磨怎么才能騙卡曼給自己揉揉腿。
他直挺挺躺在硬邦邦的車板上,身體每一寸皮膚、每一寸肌肉都痛得要命,連勾勾小拇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卡曼神父斜坐在溫特斯身旁,捧著小銀壺給溫特斯喂熱牛奶,有點幸災樂禍、又有點痛心疾首地數落:“我是真弄不明白,你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的?正常人在變成你這副樣子以前早就昏厥或是干脆累死了,你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坐在牛車另一側的莫里茨中校抿著小酒,悠悠地說:“愛情的力量。”
卡曼冷冷嘲笑:“確實進入了我不懂的領域。”
“我…要和…你們…”溫特斯憑著驚人的毅力擠出詞語:“…同歸于盡…”
“好啊。”卡曼繼續往溫特斯嘴角滴入牛奶:“來吧。”
溫特斯的眼眶漸漸濕潤:“那個老頭…給我…喝的酒…有問題!”
“…今天我們所知的赫德文化的第一部成文法律《金碑法》,同時也是赫德文字的起源…”
《歷史·七年級(上)》[新海藍教育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