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歷537年[注:23年前,帝國皇位繼承戰爭即是從這一年開始]
卡斯提爾半島,灰巖城,大競技場內部。
一名二十歲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在檢查防具和武器。年輕男子身旁的兩名侍從急得滿頭大汗,卻插不上手。
“消息”沒有翅膀也沒有四足,卻沒有任何事物比它飛得更遠、跑得更快。
理查[瘋子]三世已死。
有人說他是在睡夢離世,死得很安詳;有人說他死于墜馬,闔眼前經歷了漫長的折磨…但是老皇帝的死法其實不重要,人們只是拿它當茶余飯后的談資。
皇帝已死,新皇當立。
從帝國最東端的柯坦灣到帝國最西端的卡斯提爾半島,從帝國最南端的遮蔭山脈到最北端的冰冷之海,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新皇帝的加冕…特別是同時存在三位繼承人的時候。
門被推開,一個衣裝華麗似孔雀的男人大步走進房間。
男人看樣子三十歲出頭,容貌、身高與年輕男子有三分相似,卻多出七分英俊、四分瀟灑。
見男人進門,兩名侍從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帶著哭腔哀求:“洛泰爾公爵大人!我們實在攔不住陛下,求您!求您勸勸陛下!”
被稱為[洛泰爾公爵]的英俊男人示意侍從離開房間,兩名侍從如蒙大赦,彎著腰、倒退著走了。
英俊男人關上門,瞟了一眼斜靠在年輕男子身側的騎槍,又看了看年輕男子身上已經整理妥當的護具,玩笑似地問:“你是要親自上場?陛下?”
“我不是陛下。”只有在與英俊男人說話時,年輕男子才露出一絲笑意,故意拖著長音:“公爵大人。”
英俊男人聳了聳肩,快活地反問:“我不也不是公爵?你外公他老人家身子骨可結實著呢。”
年輕男子的身份已經不言自明——已故皇帝的長子,有權宣稱皇位的繼承人之一,烈陽堡的亨利。
英俊男人則是亨利的舅舅,小洛泰爾公爵路易,人稱[美男子路易]。不過私底下,人們更喜歡叫他[放蕩的路易]。
停頓片刻,路易·洛泰爾收起漫不經心的態度,問:“你真的要親自上場?
亨利無言起立,開始進行簡單的熱身。
他的體態修長而勻稱,四肢有力且富有彈性。這是一副可以媲美頂級角斗士的身軀,是成年累月的鍛煉的回報。
“你真的有把握?”小洛泰爾公爵認真地追問:“一旦踏入角斗場可就沒有反悔的余地了,我不想看到你母親、我姐姐傷心。”
路易與亨利年齡相差不到十歲,從小相伴長大。兩人名義上是舅舅和外甥,實際關系更接近于朋友、兄弟。
對于亨利而言,就算是同胞兄弟也不會比小舅舅更親密。所以這些出格的話只有路易可以問,也只有路易問出口不算出格。
“我不知道。”亨利如實地回答:“因為我也沒有試過。”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冒險?指派一個騎士!有很多人愿意以你的名義出場。”
亨利剛要回答,忽然,震天的歡呼聲從兩人上方傳來。
山呼海嘯般的吶喊甚至撼動了墻體,細細的灰塵從石頭穹頂飄下。
小洛泰爾公爵拂掉肩頭的灰塵,鄙夷又無奈地感慨:“哼,卡斯提爾蠻子…”
兩人頭頂的宏偉建筑是古代帝國的遺產,原名已不可考證,今天的人們一般稱它為[大競技場]或者[灰巖競技場]。
粗略算來,大競技場已經屹立千年之久。因為一直被使用,所以得到了很好的維護與修繕。
作為唯一能夠容納數萬人的“環形劇場”,這座競技場幾乎承擔了塔拉克公爵領乃至卡斯提爾半島的所有重大公共活動。
每逢節慶、彌撒、處刑、競賽、決斗…灰巖城、塔拉克公爵領乃至整個卡斯提爾半島的貴族平民都會涌入這里。
如果說圣心大教堂是卡斯提爾半島的信仰中心、攝政王宮殿是卡斯提爾半島的政治中心,那么大競技場就是卡斯提爾半島的榮耀中心。
贏得了這里,就贏了卡斯提爾半島。
然而此刻競技場響起的震天歡呼不是獻給皇室的,更不是獻給亨利的——是獻給塔拉克公爵的。
為慶祝長子出生,塔拉克公爵不惜重金舉辦了此次盛大慶典。
在皇帝的喪期大操大辦,毫無疑問是嚴重的冒犯。但卡斯提爾貴族一貫以桀驁不馴聞名帝國,皇室的面子對于他們來說一文不值。
甚至可以這樣認為——塔拉克公爵故意挑選這個時機為長子慶生,就是為了表明對于烈陽皇室權威的蔑視。
“競技場里現在有多少人?”亨利若有所思地問。
“至少兩萬。”小洛泰爾公爵回答:“除了卡斯提爾的大小領主,還有很多很多平民…灰巖城都幾乎成了空城,所有人都在這里。”
亨利聞言,抬頭看向穹頂。
他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雖然他只能看到一片漆黑,但是他又確信,在厚重石板的另一側,成千上萬的卡斯提爾人正在等待。
亨利閉上眼睛,深深吸氣。
小洛泰爾公爵注視著比自己小十歲的外甥,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走吧。指望別人代我出戰…”未來的皇帝睜開眼睛,提起騎槍:“永遠不可能征服卡斯提爾人。”
帝國歷560年,2月初[注:現在]
從鐵峰郡出發時,溫特斯僅帶了一小隊人馬,不到四十人。
他最初的計劃是拜訪白獅,順便起出一筆存金以解鐵峰郡財政破產之急。
但是變化總比計劃快,瓦希卡帶來了皮埃爾、貝里昂等人的消息。
于是溫特斯將部下托付給小獅子,只和瓦希卡兩人潛入了軍政府治下的江北行省。
等到溫特斯再離開江北行省時,他的麾下已經多出了一支超過兩百人的龐大車隊。
找回舊部當然是好事,不過瓦希卡“百夫長身邊的人總是越聚越多”的馬屁卻是拍到了馬蹄子上。
簡單商議過后,溫特斯決定兵分兩路:
大部隊帶著身體不便的傷員——這里既包括剿匪過程中負傷的戰士,也有去年在大荒原之戰落下殘疾的老兵——原路返回鐵峰郡;
小部隊則按照原定計劃,由小獅子陪同前往赤河部。
小部隊由溫特斯親自帶領,委任誰來指揮大部隊卻令溫特斯犯了難。
“你看我干嘛?”莫里茨中校理所當然地說:“我可不會帶兵…再說,我一直想嘗嘗馬奶酒是什么味道。”
“又想把我騙走。”安娜佯裝嗔怒:“我就知道。”
斟酌再三,合適的人選只剩下一個——皮埃爾·米切爾。毋庸置疑,皮埃爾是絕佳的選擇,無論地位還是能力都足以勝任。
但問題是:皮埃爾不愿意。
“我想跟您去赤河部。”皮埃爾堅定地請求。
看著皮埃爾有些慘白的臉頰,溫特斯實在不忍心讓皮埃爾跟他風餐露宿:“你大病初愈,還是先回鐵峰郡養好身體再說。”
“我不會拖后腿的,我已經能騎馬了。”皮埃爾努力挺直身體,忽然話鋒一轉:“而且由誰來代替我指揮返鄉隊,我也已經想好了。”
“誰?”溫特斯好奇。
“我父親。”皮埃爾正色道。
短暫考慮過后,溫特斯搖了搖頭:“我不懷疑老米切爾先生的能力和威望。但是把你一個人拋下,他不會放心的。”
“我去說服他。”皮埃爾堅定地回答。
于是對話在父與子之間展開。
面對面的平等交談,沒有其他參與者,皮埃爾終于向父親吐露了自己的真實想法。
“爸爸,我知道您內心最深處還是把溫特斯·蒙塔涅的部隊視為叛軍、匪徒;我也知道您認為終有一天諸王堡會把溫特斯·蒙塔涅剿滅;我還知道蒙塔涅·蒙塔涅沒錢、沒糧、沒兵,鐵峰郡的實力相比帕拉圖就像小狗和獅子…”
面對父親訝異的目光,皮埃爾一口氣說了許許多多“蒙塔涅部匪徒必敗”的緣由。如果只聽這部分,仿佛溫特斯·蒙塔涅不日即將敗亡,而皮埃爾·米切爾對此毫不懷疑。
但在最后,小米切爾先生卻給了老米切爾先生一個無法反駁的結論:“可是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皮埃爾盯著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重復了一遍:“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您還記得盾河老家杜薩克的故事嗎——我小時候,您講給我聽的。一百多年前,砸碎枷鎖的杜薩克們劃著小船,在盾河上游神出鬼沒,搶劫皇帝的官船。最后惹得皇帝大發雷霆,派兵圍剿。”
“當年那些杜薩克們是什么下場?打贏了皇帝的杜薩克被冊封為阿塔曼!打不贏皇帝的杜薩克呢?他們被殺得精光!”
“如果蒙塔涅大哥能守住鐵峰郡,我們就有投降的機會;如果蒙塔涅大哥能打下新墾地,我們就有重新被接納的機會;可如果蒙塔涅大哥輸了、敗了,我們連屈服的機會都沒有。等著我們的只有清算!我們所有人的頭顱都會被砍掉,換成戰功。”
“所以,爸爸,無論您愿不愿意,無論您怎么想。”皮埃爾慘笑著釘上最后一顆釘子:“我們都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
聽了兒子的話,吉拉德·米切爾久久沉默。等他再說話時,像是老了十歲。
老米切爾沙啞地說:“就算如此,你也應該先和我回狼鎮。我和你離開家這么久,你母親一定在盼著我們回去。”
“不行。”皮埃爾堅決地說:“我現在不能回去!”
“你先跟我回家養好身體,其他事情可以從長計議。”
“您不明白!爸爸!”皮埃爾的臉頰因為激動變得有些潮紅:“我不能回去!在我離開這段時間,鐵峰郡發生了太多事情!我沒能立下任何功勞!我錯過太多了!離開鐵峰郡時,我是蒙塔涅大哥的副官。現在回去,我什么都不是!我不能回去,至少現在不能回去。”
“蒙塔涅上尉不會忘記你的。”吉拉德寬慰兒子:“他會照顧你的。”
“您…還是沒能明白我…”
又是一陣沉默。
“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要留在蒙塔涅大哥身邊。”皮埃爾早已下定決心:“爸爸,請您帶著其他人返回鐵峰郡。”
兩支隊伍的人員安排逐漸明晰。
溫特斯反復精簡,最后決定只保留六十名干練的部下;其余人馬全部由吉拉德指揮,循著原路返回鐵峰郡。
比較有趣的是,得知米切爾要前往赤河部,向來不給溫特斯好臉色的卡曼神父也放低身段要求同去赤河部。
瓦希卡、老謝爾蓋父子也出現在前往赤河部的隊伍里。
瓦希卡舍不得哥們,老謝爾蓋舍不得兒子,父子倆都是杜薩克中的好手,溫特斯很樂意帶上他們。
沉默寡言的貝里昂是最后一個找上溫特斯的人。
“百夫長。”貝里昂一如既往地沉穩平靜:“也請您帶上我吧。”
“我也想讓你去赤河部,但我擔心你在赤河部會有意外。”溫特斯說出了自己的考慮:“而且我答應了卡洛斯,會把你平平安安地帶回鐵峰郡。”
“既然如此,您更應該帶上我。卡洛斯在熱沃丹很安全,那我就沒什么可擔心的。想要探明赤河部可能存在的鐵礦的情況,您需要一個行家。”貝里昂停頓了一會:“您幫了我和卡洛斯太多太多…也讓我為您做點什么。”
于是六十人名單最終敲定。
得知貝里昂被劃進六十人名單里,回家的隊伍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前往赤河部的隊伍則士氣大振。
“[軍隊打仗靠的是胃]。”溫特斯心想:“老元帥果然沒騙人。”
離開飛羽部越冬牧場第三天 黃昏時分,車隊在一處背風山坡下扎營。
眾人照例用大車首尾相連圍成一圈作為臨時工事,把馬群外放吃草,然后便紛紛去打水、生火、準備食物。
草原看不見燈光,只有點點營火。
今夜沒有月亮,繁星出奇的明亮。
安娜男裝打扮,仰著頭看星星直到脖子發酸:“好奇怪,在海藍時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
對于從未見過浩瀚銀河的人,第一次目睹星海絕對是難以描述的震撼體驗。
不過自打來到帕拉圖,溫特斯看星星經歷實在數不勝數。
他咳嗽幾聲,最后還是沒有壓下發表不當言論的欲望:“如果你每天都能見到就不覺得稀奇了。”
雖然營火的光芒很黯淡,但是溫特斯確信看到安娜瞥了自己一眼。
安娜偏過頭去,沒有理睬掃興的家伙。
幾步之外,小獅子守在貝里昂的燉鍋旁邊,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起了“圍獵經”。
“在山林里打獵是一種方法,在草甸上打獵又是一種方法。鷹獵有鷹獵的門道,犬獵有犬獵的技巧,但是最壯觀、最考驗人的還是‘打圍子’。赫德語里管圍獵叫‘阿巴’,是一年里最最最最重要的事情了。”
小獅子一邊說,一邊從貝里昂手里接過剛出鍋的第一碗肉,他忍不住夸獎道:“鐵匠,你的本事,給大汗當庖丁都委屈了!”
貝里昂笑了一下表示感謝,繼續給其他人盛湯。
“我們每年也打獵。”瓦希卡循著香氣趕回營地,插話道:“秋天收走莊稼,在地里打兔子和狐貍。沒有麥稈和雜草,兔子、狐貍沒地方藏,一打一個準。”
瓦希卡好奇地看向溫特斯:“百夫長,你們維內塔人打獵嗎?”
這倒是把溫特斯給問住了,他想了想,笑著說:“維內塔的習俗我不太清楚,不過聯省人每年都會打水鳥,還有人專門養善于游泳的獵犬。”
就像溫特斯按捺不住發表不當言論的欲望,提起打獵,小獅子也控制不住吹噓的欲望,他故作高深地搖搖頭:“你們說的和我說的圍獵比起來,都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游戲。”
“吹得厲害!”瓦希卡不甘示弱:“到底什么時候能讓我們見識一下?”
“再走十天!”小獅子擦了擦嘴,示意貝里昂再來一碗。
他暢快大笑:“最終的圍場在最開始就已經定好了,只要往那里去就行——保管叫你們大吃一驚!”
事實證明,小獅子的估計還是保守了。
沒有用上十天,只用了三天,溫特斯一行人就觸碰到了獵場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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