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二十九章 不存在的記錄

江北行省某處巡防騎兵中隊駐地  騎隊中隊指揮官勞倫佐上尉的拇指摩挲著通行證,他不動聲色檢查著羊皮紙中部的花體簽名,試圖找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

  花體簽名的內容很簡短——[阿爾帕德·杜堯姆]。

  提供通行證的軍官自稱是“埃萊克中校”,此刻就坐在書桌另一側側。

  雖然還保持著禮節性的微笑,但是從指尖和腿部的動作來看,他已經很不耐煩了。

  “不像假的。”勞倫佐上尉心想。他見過阿爾帕德將軍的簽名,因為他的委任狀上邊有個一模一樣的。

  不過漆封嘛——勞倫佐上尉忍不住摸了一下——他沒見過真的,也就無從辨別假的。

  勞倫佐上尉偷瞄了校官一眼,又迅速將目光移回通行證,畢恭畢敬地問:“您…是要過界河?長官。”

  “對。”中校禮貌但冷淡地回答。

  對方的態度令勞倫佐上尉感到一絲絲不悅。

  “哼,人也是真的。”他一邊努力維持笑容,一邊惱火地想:“假的不可能有這么討厭。”

  此處需要一點小小的補充說明:現任第三共和國陸軍軍官[勞倫佐·丹]中尉半年以前還只是個普通公民,他是在上輪募兵浪潮中獲得委任的大批低級軍官當中的一員。

  具體過程也很簡單:他的老父親慷慨解囊,為軍政府捐贈了兩百乘馬外加一筆可觀的現金;勞倫佐·丹就搖身一變,從莊園主家斗雞走狗的小兒子一躍成為貨真價實的陸軍上尉。

  然而命運總是不盡如人意。

  雖然拿到了阿爾帕德·杜堯姆親自簽署的委任狀,但當勞倫佐·丹真的進入軍隊,他發覺自己還是低人一等,而且處處受排擠。

  院校出身的軍官鄙視他們的新同僚,甚至不屑于遮掩他們的鄙視。

  當新晉軍官們興奮又緊張地踏入橡林堡的軍官俱樂部時,老軍官們一言不發地搬了出去,轉頭就成立了一所新俱樂部——憑陸院畢業生戒指入內。

  類似的事情遭遇幾次之后,僅僅是面對正統派軍官的“禮節性笑容”,勞倫佐·丹心頭都會涌上一股屈辱感。

  因此,看到對方臉上熟悉的微笑,勞倫佐上尉確認,面前的校官毫無疑問是只公雞——新晉軍官們給院校出身軍官起得綽號。

  站在校官身后的年輕侍從一定也是只公雞,雖然沒穿軍服,但勞倫佐聞得出來。

  “看模樣年紀比我還小,恐怕毛還沒長齊。”勞倫佐有點嫉妒地想。他還在打量著年輕侍從,不料對方主動開口。

  “請問。”年輕侍從禮貌地問道:“還有問題嗎?”

  勞倫佐有點慌亂。心中雖有萬般不滿,但他盡可能不表現出來:“這個嘛…”

  有什么問題?

  一支想去赫德人地盤的商隊本身就是問題!

  雖然已經事實分裂,但無論紅薔薇還是藍薔薇都全盤繼承了第一共和國對于赫德諸部的政策。

  封鎖令仍舊有效,走私行為依然是絞刑起步的不赦重罪。

  按照法律,勞倫佐上尉應該當即拿下面前的二人。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不過…即使是封鎖最嚴厲的時期,即使是這片土地上還只有一個共和國的日子,往來于帕拉圖與赫德諸部之間的商隊也從未真正消失過。

  越是封鎖,走私的油水就越多;越是禁運,貿易的利潤就越大。

  持有某些大人物簽署的通行證便可以在邊境暢行無阻——這是帕拉圖軍政系統內部心照不宣的秘密。

  勞倫佐·丹雖然資歷尚淺,但他早就從長輩口中得知過游戲規則。

  “請問,還有什么問題嗎?”年輕侍從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自稱是埃萊克中校的軍官神態自然,任由侍從代替他發言。

  “那個…”勞倫佐上尉咽了口唾沫,挑了個不疼不癢的疑點:“車隊里怎么有受傷的人?好像還有殘疾人?”

  年輕侍從想了想,回答:“路上遇到了一些匪徒。”

  “噢,難怪,難怪。”勞倫佐上尉滿臉關切:“附近鎮上有位不錯的醫生,我這就派人去請。”

  年輕侍從眉心微皺,旋即又舒展開:“感謝您的好意,傷員已經得到了妥善醫治。”

  勞倫佐撕下一張紙條,一邊寫,一邊殷切地問:“藥品呢?藥品可還夠用?”

  年輕侍從和校官對視了一眼,校官微笑著點點頭。

  年輕侍從輕輕頷首:“謝謝,足夠。”

  勞倫佐把新寫的紙條和通行證遞還給對方,拍著胸脯許諾:“界河對岸也有成伙的盜匪,如果兩位有需要,我可以派些人手護送你們,保證車隊一路平安。”

  年輕侍從目光掃過紙條,原來是勞倫佐以他的名義另寫了一張通行證。

  “下邊的人可能認不得阿爾帕德將軍的通行證。”勞倫佐熱情地解釋道:“所以我也寫了張條子,兩位也一并帶著,免得出岔子。”

  年輕侍從笑著點了點頭:“謝謝。”

  “小事,小事。”勞倫佐上尉起身送客,同時招呼軍士集合人手。

  “護送就不勞煩了。”年輕侍從禮貌但堅決地拒絕。

  見對方不是在客套,勞倫佐立刻叫回軍士。

  他堅持要親自送兩位客人離開駐地,一路反復保證無論有什么需求他都可以幫忙解決。

  年輕侍從禮貌地推辭,校官則壓根沒有理睬勞倫佐。

  校官和年輕侍從本來已經走出巡防騎隊駐地,又見勞倫佐大步跑出來。

  “兩位是要走馬頭坡鎮過河?”勞倫佐氣喘吁吁地問道。

  已經上鞍的年輕侍從聽到這話又翻身下馬:“是的,

  勞倫佐一拍大腿,懊惱地說:“馬頭坡鎮不能走了!鎮子毀了,橋也沒了。現在要想過界河,得走劍鞘灣。”

  聽到馬頭坡鎮已經毀于戰火,年輕侍從沉默了片刻。過了一會,他向勞倫佐致謝,并主動伸出手:“勞倫佐上尉,希望有天我們還能再見。”

  勞倫佐滿臉笑容地握住對方的胳膊:“當然,肯定再見…等回到橡林堡,若是有機會,還請老弟幫我說幾句好話哇…”

  勞倫佐守在駐地門外,熱情地目送兩名客人。

  直到對方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他因為笑得太多、太久而變得僵硬酸痛的臉頰才松弛下來。

  “[粗鄙之語增強語氣]!公雞!”勞倫佐啐了一口,氣呼呼地轉身離開。

江北行省劍鞘灣渡口  兩根纜繩橫跨界河,往來只能靠一艘木筏擺渡。

  用了整整一天時間,商隊的人和車馬才全部從東岸轉移到西岸。

  “我就送你到這里。”埃萊克中校有點傷感地同后輩告別:“再往前去,我也幫不了你了。”

  溫特斯也有些不舍,但他振作精神,打趣道:“您要和杰士卡中校道別嗎?”

  埃萊克中校意興索然地空揮了一下鞭子:“算了,看到他的那張臉就厭煩,他看到我恐怕更生氣…你把他看顧好就足夠。還有,出了界河可就是赫德蠻子的地盤,你真有把握平安回去?”

  “放心,原路返回罷了。”溫特斯主動伸出手——比起軍禮或是脫帽禮,互相握住手和手臂是一種更親密、平等乃至于神圣的禮節——他暢快地笑著辭別:“那么,希望我們有機會再相見,埃萊克中校。”

  埃萊克中校也緊緊握住溫特斯的手掌,不過他是又氣又笑:“別!我希望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你!”

  尋找皮埃爾,溫特斯只花了不到七天;但是為了將部下帶出江北行省,溫特斯用了一個多月。

  在帝國歷560年第一個月份的最后一天。

  溫特斯·蒙塔涅再次跨過界河。

  按照赫德三大部同的約定,雙方彼此間約百公里的區域應當作為無人地帶,“赫德人不牧羊,帕拉圖人不耕作”。

  不過,當帕拉圖人在征討赤河部的戰役中遭遇慘敗之后,“不放羊、不耕作”的約定立刻就失去了強制力。

  入秋開始,許多小部落便陸續遷入無人區。他們多則幾十戶,少則十幾戶,互不干涉,各自前往之前探明的越冬草場。

  其中有這樣一個部落,這個部落有六十幾戶人家,不大也不小。部落首領名叫飛羽,屬于石山氏。

  飛羽是長子,依著赫德人的規矩,成年以后他從父親那里得了一份牛羊和氈帳,便支出一戶獨自生活。

  因為飛羽善于射箭,分肉和裁決也很公平,友伴和牧人自然而然聚集在他周圍,最終逐漸捏合成了一小支部落。

  飛羽是自立門戶,所以其他部落的赫德人因此稱呼他的小股人馬為“飛羽部”。

  飛羽部選定的越冬草場距離帕拉圖界河大約六十公里,是一處南北走向的山谷。

  如果不出意外,飛羽部今冬將會一直待在這處避風山谷內。

  等到牛羊把枯草吃凈,第一場春雨降臨,他們才會離開此地,前往高山的夏季牧場。

  不過今年的情況有些特殊——飛羽部來了一批客人。

  飛羽嚴禁部眾踏出山谷半步,因為他的客人不是普通的諸部百姓,走漏任何風聲都可能招致滅頂之災。

  飛羽的客人來自東邊,他的客人來自帕拉圖。

  客人中有一位年輕的男子,自打來到飛羽部的越冬牧場,年輕男子每天只做一件事,那便是:站在山谷最高處,望著東邊,苦等。

  不知太陽落下多少次,又升起多少次,年輕男子等呀等,終于望到了地平線上騎者的身影。

  他興奮地大叫一聲,跳上馬背,躍馬沖下山坡,風馳電掣般奔向來者,一路疾馳到那個男人面前。

  年輕男子一把抱住那個男人,失聲痛哭。

  “怎么了?”那個男人——指溫特斯·蒙塔涅——受寵若驚,也禮貌性地輕輕抱住年輕男子,羞愧又關切地問:“小獅子?”

  年輕男子——指小獅子——泣不成聲:“你怎么才回來?”

  “發生什么了?”溫特斯陡然警覺起來。

  “你還有臉問?”小獅子哽咽著大罵:“山谷里的耗子都被我打光了!”

飛羽部的越冬山谷  溫特斯站在氈帳門外,想進又不敢進。

  部下們識趣地躲得遠遠的,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招惹血狼。

  莫里茨中校失蹤了,吉拉德·米切爾鎮長失蹤了,就連最正直可靠的卡曼神父也失蹤了。

  溫特斯的指尖搭在帳簾上、又放下來,再搭上、再放下,反反復復三四次,直到他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氈帳內傳出:“進來吧。”

  溫特斯推開帳簾,安娜在等著他。

  萬幸,他看到的是笑顏。

未知的時間,未知的地點,從未被正式記錄的談話  “坐過來一點。”

  “再坐過來一點。”

  “坐在這里。”

  “這里。”

  “大衣脫掉。”

  “(眼神的無聲命令)。”

  “里面的。”

  “(又一次眼神的無聲命令)。”

  “(細細簌簌的脫衣聲)。”

  “(類似洗手的聲音)。”

  “(溫熱的毛巾擦拭皮膚的聲音)。”

  “(很小心很小心的呼吸聲)。”

  “(毛巾繼續擦拭皮膚的聲音)。”

  “(毛巾繼續擦拭皮膚的聲音)。”

  “(毛巾繼續擦拭皮膚的聲音)。”

  “(輕輕的喘息)換上干凈的衣服吧。”

  “(穿衣服的聲音)。”

  “(浣洗毛巾的聲音)。”

  “(從背后伸出雙臂擁抱的聲音)。”

  “一個多月,我還以為你又逃跑了(捉弄的輕笑)。”

  “(無聲的對不起)。”

  “(小聲)其實看到你回來時候的樣子,我就知道了,這一個月你過得很高興…”

  “(小聲)就算是在鐵峰郡,也沒見到你那樣高興過,就像鳥兒飛出了籠子…”

  “(狡黠地笑著)對吧?是很高興吧?”

  “(愧疚)對不起。”

  “(細微的擁抱聲)為什么要對不起?(小聲)我喜歡看到你高興,我喜歡看到你神采奕奕(越來越小的聲音)我喜歡看到你自由自在…”

  “(無法控制的淚水)”

  “(擦眼淚的聲音)別哭,別哭,不哭了(依偎著,小聲)我想看到你高興的樣子(小到不會被對方聽見的聲音,小到只能在心里聽見的聲音)至于我怎么樣…其實都沒關系的呀…”

飛羽部的越冬山谷  來自鐵峰郡的隊伍和來自江北行省的人馬剛剛匯合,又開始整理行裝。

  護衛和老兵們緊鑼密鼓地裝車,溫特斯幾人則在忙里抽閑打理坐騎。

  這是小獅子不知道第多少次埋怨溫特斯:“說好的,多則半個月,少則十天,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理虧的溫特斯唯有默默忍受,埋頭刷馬。

  “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么過來的嗎?”這是小獅子不知道第多少次舉例:“耗子都被我打干凈了!”

  “不還是平安回來了嗎?”溫特斯試圖安撫小獅子。

  “你耽誤太久了!太久了!”小獅子越說越火大,刷馬的動作都停了下來,眼淚汪汪地哀怨:“說不定把最好玩的部分都錯過去了!唉!唉!我真是虧大了!”

  “最好玩的部分?什么?”旁邊的莫里茨中校冷不丁地插話。

  “最好玩的部分?!什么?!還能是什么?”小獅子猛地轉頭看向莫里茨,難以置信地瞪起眼睛,吸足一口氣大吼:“圍獵!”

  最新網址:

大熊貓文學    鋼鐵火藥和施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