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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烈火

  一直燒到天邊的火。

  季風助威,大火燒成一條線,朝著東邊席卷而去,眨眼間已經擴散到視野之外。

  被困在火場內的野獸發瘋一樣四散奔逃,旱獺老鼠被本能驅使著朝更深處挖掘。

  濃煙滾滾直沖天際。霧霾被西風裹挾,一直飛向幾十公里外的鐵峰郡。

  安德烈亞·切利尼中尉啐著嘴里的黑灰,面無表情驅馬走在烈火焚燒過的焦土上。

  空氣熾熱、余煙嗆人,馬兒焦躁不安噴著響鼻,安德烈的部下同樣咳嗽不止。

  縱火不用太多人,安德烈將部下分成五隊,分別前往無人區各處。

  “那邊火頭小了。”安德烈指著東北面的一處山坡:“去補一下。”

  兩名騎兵敬禮,躍馬而去。

  火災在草原上并不罕見,一次雷擊、一次疏忽大意,都可能導致火神降威。

  然而對赫德人而言,故意縱火引天神之怒卻是前所未有、聞所未聞。

  與燒到天上的森林大火不同,草原大火的火頭很低,遠遠看上去就像一道矮墻。

  森林高高的植被阻礙了風的流動,而草原空曠無垠,狂風可以帶著烈火肆無忌憚席卷大地。

  尤其在大風天氣,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恐怖。

  驚慌逃竄的動物或是被爆燃的火頭追上,或是跑著跑著一頭栽倒。

  安德烈的戰馬踏到一塊石頭,石頭焦黑的表面被馬蹄蹭掉,露出內部暗紅色的嫩肉。

  安德烈盯著“石頭”仔細辨認——應該是一頭小羚羊。可憐的小東西生在春天、長在盛夏,還沒等經歷過第一個冬天就葬身火海。

  輕輕拉扯韁繩繞過小羚羊的尸體,安德烈四下環顧,曾經生意盎然的草原如今已經被燒成煉獄般的死境。

  大地滿目焦黑,僅有幾處尚未燃盡的暗紅色余燼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馬蹄聲從遠處傳來,一隊騎兵正朝著安德烈疾馳。

  “是長官A。”衛士急忙向安德烈匯報。

  堂·胡安帶著騎隊一路飛奔到安德烈面前。

  “走吧!”胡安中尉大大咧咧對學弟說:“蠻子已經朝這邊來了。”

  安德烈握著韁繩,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沉默良久,他緩緩開口:“不夠。”

  “不夠?”堂·胡安不明所以:“什么不夠?”

  “燒得不夠。”

  堂·胡安先是吃驚,而后狂笑,

  最后仰天大笑:“至少燒了幾十萬公頃的草場,還不夠?草原這么大,怎么可能都燒干凈?夠啦。”

  說完,堂·胡安招呼鐵峰郡的騎兵們:“前面是火場、后面是敵人。咱們朝北邊走,繞過火場,經沃涅郡回鐵峰郡。”

  “遵命!”騎兵們齊聲回答。

  鐵峰郡在上游,沃涅郡在下游。越往下游去,[大角河光輝河]的水量越大,越難橫渡。

  所以溫特斯安排騎隊重點焚燒上游——也就是下鐵峰郡和中鐵峰郡邊境的草場。

  鐵峰郡的騎兵中隊人手有限,上鐵峰郡以及更往北的地方也就無暇顧及。

  “走吧。”堂·胡安拉著安德烈的衣袖:“你還燒上癮了不成。”

  “燒得不夠。”安德烈眼神冰冷:“火很好,但是風向不對。”

  “什么意思?”堂·胡安松開手.

  安德烈用馬鞭指著火場上的濃煙:“夏季風朝西,冬季風朝東。而我們在東邊、赫德人在西邊。這樣燒,只能燒掉牧草、燒到鐵峰郡,燒不到赫德人。”

  “那怎么辦?”堂·胡安哂笑:“總不能請主賜福顯靈,調轉風向吧?”

  “學長。”

  “什么事?”

  “想燒到赫德人,就得去赫德人的更西邊。”安德烈的表情很平靜:“把你的騎隊的戰馬都給我。”

  “你想干什么?”堂·胡安沉著臉:“你他媽瘋了是吧?”

  安德烈沒回答。

  “西邊?”堂·胡安伸手一指,喝問:“蠻子就像一張網掃過來,到處都是赫德輕騎,你怎么過去?”

  安德烈沒回答。

  “就算能突破那張網,再往西去還是蠻子的地盤。”堂·胡安抓著安德烈的衣領,咄咄逼問:“向導沒有、語言不通,四面八方都是敵人,你怎么生存?

  安德烈還是沒回答。

  “沒有后方、沒有支援、甚至沒有計劃!”堂·胡安厲聲呵斥:“這是什么狗屁作戰!一步走錯就是全軍覆沒!魯莽、愚蠢、一竅不通!”

  安德烈漫不經心地問:“那你跟我去嗎?”

  “去。”

  焚燒草場的濃煙一直飄到幾十公里外,鏟子港也籠罩在霧霾之中。

  鏟子港鎮長波塔爾咳嗽著走進教堂,大聲抱怨:“媽的!什么鬼天氣?到底是哪里起火了?”

  阿爾法先生坐在祭壇前的座椅上,正在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張告示。

  聽到波塔爾的粗鄙之語,阿爾法先生頭也不抬地指了指圣徽:“注意言辭,波塔爾先生。”

  波塔爾鎮長緊忙劃禮。

  “您這是在看什么?”波塔爾鎮長諂媚地笑問。

  “這個?”阿爾法先生揚了揚手上的告示:“《備虜指南》,熱沃丹今早送過來的。”

  特爾敦人的首級被送往各村鎮傳覽,一并送到各村鎮的還有《通訊公告》和《備虜指南》。

  鏟子港因為首級比較多,所以沒有“傳首”,只有公告和指南。

  在臨時增刊的《通訊公告》里,叛軍將鏟子港的勝仗向著鐵峰郡各村鎮乃至臨郡熱烈宣揚。

  不過在公告中,執筆者刻意模糊“鏟子港政府”和“鐵峰郡政府”的界限…這大概就是掌握話語權的好處吧。

  “咱們拼死拼活打仗,結果被叛軍拿來邀功。”波塔爾粗聲粗氣地大罵:“真他娘的憋氣!”

  “也不能算邀功。不是還表揚了鏟子港人嗎?”阿爾法先生輕輕敲著紙面:“倒是這備虜指南有點意思。”

  “有意思?”波塔爾鎮長腦子有點糊涂。

  阿爾法先生拿出之前的幾份公告,笑吟吟地說:“雖然不確定執筆人是誰,但對方編順口溜的本領可是越來越厲害啦。”

  波塔爾鎮長更加莫名其妙。

  “[藏好糧,備好槍;蠻子來,莫驚慌];[與他躲、與他繞,就是不與他硬拼];[蠻子少、圍殺他,蠻子多、躲著他]…”阿爾法先生的笑意幾乎藏不住:“其實是主權戰爭時期‘森林乞丐’的戰術,被編成順口溜。”

  “噢。”波塔爾似懂非懂地回答。

  波塔爾知道“森林乞丐”,也知道“戰術”,可這兩個詞放到一起他就不知道了。

  然而指南的內容波塔爾一聽就懂,無非是告誡農民們藏好糧食財務,赫德蠻子過來就往森林里逃。

  “發下去。”阿爾法先生把指南遞給波塔爾:“貼到各村。”

  “發下去?不截留了?”波塔爾大吃一驚。

  此前熱沃丹送來的公告,除非傳令騎兵自行送往各村鎮,否則鏟子港一律截留不發。

  “這份指南不用截。”阿爾法淡淡地笑著:“我可寫不出來這東西。”

  肆虐的大火令特爾敦部上下一片驚慌。

烈火剛剛起勢的時候,遠在五十公里外的特爾敦人便發現端倪——大荒原地勢平坦,沖天而起的濃煙藏都藏不住  烤火者匆忙召集諸科塔于大帳議事。

  特爾敦部的行軍方式如同遷徙,根據麾下馬匹數量,每名科塔都占據著數公里乃至數十公里的寬度。

  此時此刻,整個特爾敦部如同一條長蛇橫臥在兩百多公里長的草場上,

  所以一時間能趕來大帳的僅有寥寥數名首領,多是烤火者的血親和嫡系。

  “歹毒!好歹毒的心腸!”烤火者的叔叔一進帳篷就大吼:“兩腿人就不怕燒到自己身上嗎?”

  對于赫德人而言,縱火等于斷絕所有生靈的活路,是四馬分尸的大罪。草原的土層本來就薄,火一燒、風一吹,土就更少了。

  烤火者沉著臉席地而坐,一言不發。

  “泰赤,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老通譯出言訓斥烤火者的叔叔:“你先坐下,我們商議個道理出來。”

  泰赤——烤火者的叔叔對于老通譯倒是有三分尊敬,聽到這話也就不再多說什么,隨便找了個位置氣呼呼地坐下。

  見人來的差不多,烤火者臉色鐵青地開口:“帳篷里不是我的血親,就是我的伴當。你們都是我的鞭子、影子和箭,有什么想說直接說罷,不要遮掩。”

  “還有什么好說的?”泰赤怒不可遏地大吼:“草場被燒得精光,那你我慢吞吞地走還有什么用?要么撤、要么繞,要么直接沖過去!”

  帳篷里的其他首領也低低出聲贊同。

  赫德人不帶面粉、不用火藥,馬匹的體能就是他們最寶貴的戰爭資源。

  比起牛羊,馬又格外精貴。吃不好、喝不好,一匹馬七天就能掉近百斤膘,速度快得可怕。

  為了節約戰馬的脂肪,烤火者謹慎地控制著行軍速度,確保馬群能一路走、一路吃。

  烤火者甚至下令不準擠馬奶——因為擠奶也會導致馬掉膘。

  少了馬奶這項食物來源,特爾敦人不得不從越冬草場趕出數以千計的母羊跟隨劫掠戰團行動。攜帶羊群行軍,同樣拖慢了特爾敦部的速度。

  而母羊也是寶貴的牲畜,長途跋涉難免走一路、死一路。烤火者把羊群帶出來,就沒打算再帶回去。

  少了數千只母羊,特爾敦部未來幾年就要少上萬只羊羔。

  換而言之,十一月末劫掠的成本遠遠比九月中旬劫掠的成本高昂。

  烤火者乃至特爾敦部是在豪賭。

  “撤、繞、沖。”老通譯揚聲道:“泰赤說得沒錯,就這三條路可走!”

  通譯話鋒一轉:“先說繞,你我往哪繞?”

  “往上游繞或者往下游繞。”泰赤不假思索回答:“還能往哪繞?”

  “我去前面探查過。”老通譯沉聲說:“火燒得很大,往上游繞就要進山了!”

  “那就往下游繞。”

  “下游是劃給其他首領的路線。”

  泰赤悶哼一聲:“你就直接說,繞不行,不就得了?”

  烤火者事先約定的“行軍路線”不僅是路線,也是“劫掠范圍”。

  上游比下游更容易渡河,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因此烤火者在分配行軍路線時存了幾分私心。

  烤火者將[保兀兒]——即血親、嫡系——的行軍路線定在上游;

  又將[阿黑塔]——即那些本來自成一部,被迫或自愿依附特爾敦部的小首領們——的行軍路線定在下游。

  帕拉圖人在上游的草場大肆縱火,正好擋在烤火者和他的親信的路線上。

  “繞路不行。”老通譯直截了當反對:“這火不知道要燒到什么時候,一旦繞路說不得要繞出上百公里。耽誤時間不說,阿黑塔們會怎么想?”

  “嘿呀!”泰赤狠狠一拳砸在大腿上,唾沫一直噴到帳篷另一側,他破口大罵:“兩腿人是怎么得知你我的動向?到底是哪個烏鴉都不吃的爛肉泄密?找出這個爛肚腸的背叛者!萬箭射死他!”

  烤火者攥緊了拳頭,帳篷里人人不寒而栗。

  “這些事情以后再說。”老通譯見狀,立刻出言緩和氣氛:“總而言之,新墾地的叛黨已經得知你我要去劫掠。無論他們是如何得知,他們就是知道了。

  你我現在就像埋伏在草叢里的狼,沒等接近羚羊就被發現。羚羊要跑啦,狼只有兩個選擇,要么省下力氣,看著羚羊逃走;要么追上去,搏一搏。怎么選,大家議一議。”

  烤火者鐵青著臉,其他人——不管是他的堂兄弟還是親信——根本不敢說話。

  最后還是烤火者的親叔叔、一手扶持烤火者坐上“汗位”的泰赤先開口。

  泰赤看著侄兒,不留情面地說:“夠啦,烤火者。你我東邊的兩腿人知道你我要去,其他地方的兩腿人一定也知道。遠遠就被羚羊發現的狼,就不該再白費力氣去追。

  你我的損失還不算太大,就是死了幾匹馬、死了幾頭羊,現在回越冬草場還來得及。阿黑塔們要去便讓他們去,你我就此回去罷!”

  帳篷里的其他科塔們紛紛發出贊同的聲音。

  烤火者或許需要一次大劫掠來重新樹立威信,但是其他科塔們不需要。

  比起虛無縹緲的戰利品,科塔們更在意自家被累死的馬、被吃掉的羊——即便他們是烤火者的血親伴當也如此。

  烤火者垂眼緊盯著拳頭,一句話也不說。

  “烤火者,不說話是什么意思?”泰赤的暴脾氣按捺不住,大喝:“你要是不說話,那就擲豆定議!”

  大帳里的氣氛驟然降溫。

  烤火者抬起頭,冷冰冰地開口:“你們誰想擲豆定議,站起來。”

  自是沒人敢站起來,就算泰赤都繼續坐著。

  “已經有過一次擲豆定議,用不著第二次。我意已決,穿過焦土,直奔兩腿人的地盤。”烤火者抽出一支箭,舉在頭頂上,猛一發力折斷:“誰再敢敗壞軍心,有如此箭!”

  泰赤怒氣沖沖地悶哼一聲,偏過頭不再看烤火者,但是也沒有多說話。

  帳篷里的其他人也垂下頭,表示順從。

  “諸科塔不必擔憂。”老通譯笑著說:“叛黨不過燒了幾十公里寬的草場,你我幾步就能走過去。等過了河,到了叛黨的地盤,自然有的是吃喝。叛黨能燒無人草場,還能燒自家的土地嗎?”

  這話令大帳內的其他人稍微寬慰,一眾保兀兒打起精神,齊齊按著左胸稱是。

  與此同時,鐵峰郡鍛爐鄉第一軍屯村。

  綽號“矮子”的彼得·布尼爾被四五名士兵按住,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那是我家,別燒啊!啊!別燒!求求您了!發發慈悲!啊…”

  一連長塔馬斯看著面前的草棚,咬著牙下令:“燒!決議會有令,統統燒掉!”

  矮子彼得的哭號凄厲無比,沒人忍心動手。

  塔馬斯奪過一支火把,親手點燃矮子彼得的破爛板房。

  火焰盤旋著從墻壁升上屋頂,最終將整座板房吞噬,矮子彼得的哀嚎已經不似人聲。

  “走。”塔馬斯舉著火把:“去燒我家!”

  三五第一_

大熊貓文學    鋼鐵火藥和施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