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在帕拉圖法律意義是“民夫”還是“士兵”,對于其他族群而言并不重要——反正都是去干活。
但對于杜薩克而言卻是天壤之別。
如果民兵是“兵”,那杜薩克作為民兵服役就可以抵扣服役年限,即便民兵實際上干得都是民夫的活。
這是瑞德修士出的主意,老托缽修士兩瓶酒下肚后嘴上就沒有把門的了。
今天還活著的老杜薩克三十年前都曾同內德元帥盟誓,正式歸附帕拉圖共和國,并最終定居、繁衍成現在的新墾地杜薩人。
而他們的后代成年入役時也會再次宣誓。
但在所有誓詞中只提到“永遠忠誠”和“服役”,并沒有限定服役的具體形式,這便有了解釋的空間。
對杜薩克而言服役等于當兵、等于殺人、等于高舉馬刀往下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們并沒有意識到制度中有很大的漏洞——民兵也是士兵,當民兵也一樣是服役。
杜薩克現在每加入民兵隊一天,理論上將來一期服役的時間就可以縮短一天。
雖然本質上是在鉆空子,但杜薩克會很高興,因為他們服役的風險降低了;
狼鎮其他四村也很高興,因為他們需要出的人更少了;
溫特斯同樣很高興,因為他把一件壞事變成了一件好壞參半的事;
唯一不高興的大概只有帕拉圖共和國,但統治共和國的是一個笨拙、龐大、臃腫的權力系統。
它太遲鈍,遲鈍到身上多出一處流血的小傷口也要很久才能察覺,它不大可能因為被占一點小便宜就大動干戈。
這套“化民為兵”的操作,老神棍得意洋洋地稱之為是“制度套利”。
老頭甚至有更過分的招數:杜薩克授田的前提是完成一期服役,但一期服役的定義同樣模糊,參加民兵輔助部隊服役、民兵輔助部隊解散后服役自動結束,難道就不算是“完成一期服役”?
以及還有更加過分、過分到極點的招數:《托爾德協議》中規定當事態緊急時,駐鎮官有權征召治下平民組建民兵隊。
但什么叫事態緊急?《托爾德協議》沒有詳細解釋,解釋權自動被下放到駐鎮官手上。
而鎮級的民兵隊同樣是民兵,法律意義上等同于軍團征召的民兵,那在鎮級民兵隊“服役”也一樣是服役。
所以理論上,溫特斯可以直接宣布“狼屯鎮事態緊急”,成立一支紙面上的民兵隊讓小杜薩克們掛名服役直至 授田。
老神棍層出不窮的套路令蒙塔涅少尉眼花繚亂、瞠目結舌,可憐少尉九歲開始就進入陸軍幼年學校過循規蹈矩的生活,一輩子也沒見過像瑞德這樣能把制度的每一個漏洞都利用到極限的“套利者”。
同其他制度套利的招數比起來,最開始的辦法簡直就像小兒科,看起來根本算不上占公家便宜。
“不過你小子得注意,后兩招可不是小刀放血,是大斧剁腳趾!”瑞德修士酒酣耳熱時也不忘提醒溫特斯:“是在逼著官府補上漏洞,而且一定會招致官府報復。所以別太過分,讓杜薩克當民兵攢點服役年限,正好解決民兵的來源。以后萬一上面要問責,你也有說辭。”
不過老修士顯然多慮,因為僅是“化民為兵”這招就已經將少尉的三觀洗刷個遍。至于更激進、更貪婪的制度套利,溫特斯想都沒想過。
不指望改變杜薩人的生活方式,能給狼鎮做一點微小的貢獻溫特斯已經心滿意足。在熱沃丹駐屯所,他得到了滿意的答復。
羅納德少校原本還有一些猶豫,但駐屯所檔案處長埃佩爾上尉援引了一樁八年前的案例,以支持溫特斯的訴求。
八年前,在同樣是鐵峰郡下轄的大石鎮。駐鎮軍官緊急征召杜薩克組建民兵隊剿匪,過程中有未成丁杜薩克不幸戰死。
杜薩克的習俗二十歲成丁入役。但鄉下地區結婚較早,許多杜薩克還未成丁、服役、授田就已經有了子女。
大石鎮剿匪陣亡的那名未成丁杜薩克便留下了一兒一女和一位寡婦。
剿匪結束后民兵隊解散,大石鎮的杜薩克們上到駐屯軍團總部請愿。
希望軍團能將剿匪時戰死的未成丁杜薩克認定為“在服役中陣亡”。
因為未授田的杜薩克唯有在服役時陣亡,兒子才能繼承一份授田直至成丁,否則死了白死。
狀子最后遞到時任軍團長費倫茨中將桌上,因為當事人杜薩克被數箭貫穿猶奮力殺賊直至殞命,費倫茨得知后大為動容。
中將親自拍板將戰死者認定為“在服役中陣亡”,連同傷者也一同認定為“在服役中手上”給予褒獎。
這個八年前的案例為溫特斯的訴求提供了支撐。
即便要到軍事法庭上辯論,想駁回溫特斯的訴求也得先駁回費倫茨中將的判例才行。
溫特斯全然不知八年前還發生過如此一樁事,但既然已有類似的判例那當然再好不過。
羅納德少校考慮良久 ,無奈地對溫特斯和吉拉德說:“這一次抽丁就依你們的意思,但以后的抽丁是不是還能這樣…得我問過軍團總部那邊才行。”
本郡所有杜薩克的檔案資料都由駐屯所掌管,羅納德少校作為鐵峰郡最高軍事長官有相當程度的自決權。
他點了頭,這件事就算成了。
溫特斯一時間也十分振奮,畢竟以后怎么樣他根本就沒想過,所有人包括他本人都認為溫特斯·蒙塔涅不會在帕拉圖久留。
羅納德少校送溫特斯和吉拉德兩人出門的時候,不經意地嘆息道:“兒子不是父母的債主,但比債主還能吸父母的血。”
“嗯?少校是看在米切爾先生的面子上才同意?”溫特斯心念一動。
他看向吉拉德,卻發現老杜薩克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學長,多謝您今天伸出援手。”
走出駐屯所的院門,溫特斯真心實意向埃佩爾上尉致謝。如果不是上尉援引案例,也不會如此輕松就能說服羅納德少校。
沒想到埃佩爾上尉只是淡淡地回答:“我不是幫你,我是有什么說什么。但要我說,還是米切爾先生的情面更有用。”
言畢,上尉和二人打了聲招呼便轉身返回駐屯所小樓。
院墻外只剩下溫特斯和吉拉德兩人,還有兩匹馬。
“少尉,你是想讓孩子們現在進民兵隊干活混日子,成丁后少服役?”上尉剛一離開,吉拉德就急不可耐地質問。
溫特斯察覺出老杜薩克情緒的異樣:“也不能叫混日子,在民兵輔助部隊的服役法律一樣同樣是服役。”
“我不同意!這是鉆空子!是投機取巧!是偷!”自兩人見面以來吉拉德第一次對溫特斯大吼:“杜薩克都是寧搶不偷的好漢!該當差時就老老實實去當差,不想當差那.他.媽就去造反!絕不該!也絕不能搞這種偷雞摸狗!我們可是同老帥發過血誓的!”
平日里總是笑呵呵的吉拉德突然情緒爆發,溫特斯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請放心,這一切在法律意義上是合理合規的。”
“可良心呢?我們發的血誓呢?主在云端看著呢!”說著說著,老杜薩克卻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越來越消沉,他喃喃自語道:“沒有誰愿意送自家兒郎上戰場,我又憑啥管別人家的兒郎怎么干?唉,你們年輕人,隨你們便吧…”
“怪我自作主張沒提前同您商量。”溫特斯被老杜薩克的情緒觸動,他歉意地說:“要是您覺得不行,這件事就當沒發生過,回去我 也不和別人說。”
“孩子,我知道你是好心。”吉拉德抓著溫特斯的手,第一次用了孩子[son]這個稱呼:“我回去會告訴其他杜薩克,他們應該會很高興。唉,你們年輕人…隨你們便吧。”
吉拉德疲倦地跨上馬鞍,無言揮鞭離開。
溫特斯沒想到一件好事卻惹得老杜薩克如此激動,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躍上馬背從后面追上。
狼鎮眾莊園的貨物在熱沃丹的交割十分順利。
今年的年景不錯,堪稱風調雨順,所以沒有出現違約情況。
除了幾大商行提前下定金的產出之外,狼鎮各莊園還額外多收獲許多作物。此次一并運了過來,經過討價還價后也由幾大商行吃下。
像甜菜這類作物會在熱沃丹就地粗加工,貨物從熱沃丹到行省首府以及更遠城市的運輸則有商行的商隊負責。
收獲季就這樣徹底結束,莊園主手里一下子多了大筆現金。
其中部分被用于在熱沃丹購買下一年度生產的必需品,如煤炭、鐵制農具、木材等等。
還有另一部分需要發給雇工,不過雇工的報酬主要以糧食的形式而非金銀支付。
莊園主會帶著錢回去,再從不缺土地、糧食產量過剩的杜薩人那里收購糧食,這樣最為劃算。
當然,作為收獲季繁重工作的補償,每位雇工還會收到一筆獎金——只不過沒有定數,是多是少由雇主的品質決定。
一些野心勃勃的莊園主則立刻動身前往駐屯所,他們要趕在其他人之前繼續圈地。
例如本汀家,本汀夫婦足足養活大五個兒子和兩個女兒,在這個時代堪稱神跡。
考慮到將來兒子分家和女兒嫁妝,他們也迫切渴求更多的土地。
利潤就這樣被投入到添置更多土地的循環中,不知何時才是終點。
據溫特斯觀察,大多數莊園主手上的錢都轉手化作消費品:上等美酒、雪白綿糖、漂亮家具、密織條紋棉布…種種好貨,就不一一列舉。
金幣銀幣就像細沙一樣從指尖溜走,換來物質之歡愉。
溫特斯同時也發現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狼鎮產棉、麻、木材,可家具和布料等制成品卻還得從熱沃丹買。
各莊園只生產原材料,卻沒有加工原材料的能力——除了煙草。
莊園經濟實際上尤其脆弱,極度依賴發達的商業系統。沒有外面來的商人收 貨,各莊園經濟作物種植循環會立刻崩潰。
不過這些和他沒什么關系,他只是從一個觀察者的角度出發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他現在最關心的還是維內塔的情況,所以車隊停留在熱沃丹這幾天,他把熱沃丹的所有商行走訪了個遍。
夏爾和戈爾德兩人很早就從海藍出發,對近況也不甚清楚。而且夏爾眼界尚窄,而戈爾德不愿細說,導致溫特斯從他們身上獲取的有用情報很少。
但有一條常理對于商業共和國出身的溫特斯不言自明:無論何時何地,商人的消息都最為靈通。
得到的信息雖然略有出入,但仍讓溫特斯憂心忡忡。
種種情報表明聯省和維內塔——這對聯盟雙子——之間的對峙不僅沒有降溫,反而正在愈發激化。
熱沃丹的商人們聽說在內海上,維內塔和聯省的艦隊會互相攔截、檢查、扣押對方的商船。
甚至有傳聞,雙方的海軍正在偽裝成海盜搶劫對方船只——當然也有商人說是因為海軍現在已經無暇再顧及海盜,倒讓塔尼里亞聯合會覆滅后原本偃旗息鼓的海盜變得猖獗。
結果便是今日的內海之上,竟再無一艘商船再敢懸掛郁金香旗和赤血旗。船只紛紛打出帝國的旗幟以求自保。
[郁金香旗和赤血旗分別是聯省和維內塔的通航旗 而更多的商船干脆駛離內海或龜縮在港口暫避風頭。
原本繁榮、忙碌的塞納斯海灣,如今卻變得冷清、黯淡。
原本被譽為盛著金水的塞納斯內海,如今卻變成水手談之色變的死亡水域。
陸上邊境也早已被封鎖,只剩下少數口岸維持僅剩的人員往來。
聯省國會和維內塔參議院迅速出臺一項又一項禁運法案,過去幾乎不受限制聯盟內部貿易變成了賣什么都違法。
現在維內塔和聯省間的貿易往來只能繞道帕拉圖,倒是有不少帕拉圖商人做轉口生意大賺了一筆,讓遠在西南邊陲的熱沃丹市商人十分眼熱。
在市里沒見到納瓦雷商行的招牌,溫特斯也順便向熱沃丹的商人打聽了一下,沒想到納瓦雷家族的生意居然“(商)人盡皆知”。
據收購棉、麻等原料的貨棧說,他們的貨就是賣給納瓦雷商行。
只不過大商行只在行省首府有分行,只等著其他小商行把貨運過去,不會到下面的小城市來收貨。
原因嘛…和熱沃丹的商行必須要莊園主把貨物運到熱沃丹一樣。路上不安全 ,都是為了減少風險。
溫特斯想過托熱沃丹市的商人為自己帶信給納瓦雷商行,但仔細考慮后他決定不這樣做。
他不信任熱沃丹市的商人,也不信任納瓦雷商行的分行,即便寫信也不能寫重要的信息。
而現在他已經和海藍有過通信,也就不急著送消息回去。誰知道帕拉圖人會不會轉手把他的信上交帕拉圖陸軍?
時間在熱沃丹市消磨得很快。
在空曠、寧靜的鄉村地區間生活兩個多月,一時間回到城市溫特斯竟有些不適應。
三天時間里,溫特斯除了辦正事、找商行打聽消息之外,還在禮拜日跟著信眾進了趟熱沃丹大教堂望彌撒。
不過少尉是以觀光客的心態去的大教堂,最后悄無聲息地避過圣餐禮。
平心而論熱沃丹大教堂的確堪稱壯觀、華麗,即便和海藍的圣馬可大教堂比起來也頗有可取之處。
拔高的拱頂仿佛要從高處砸在人的臉上,讓每一個走過的人類都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
只是讓溫特斯由衷感慨的不是神的奇跡,而是人類為了取悅神明迸發出的智慧。
光看到眼前的大教堂,很難想象工匠們怎樣用鑿子、錘子、滑輪這些簡單的工具造出這等雄偉建筑。
在溫特斯這個海藍人看來,熱沃丹實在算不得什么富饒大城。
但僅僅一兩千人的城市就蓋起這樣一座大教堂,實在不知道該說是奢侈還是浪費、是愚昧還是虔誠。
當然,更讓溫特斯印象深刻的是熱沃丹主教那華美的祭服和祭壇上令人眩目的金銀器物。
少尉不禁想:恐怕其中也有一部分是橋頭那位老人收來的過路費吧?
就這樣,三天時間很快就過去。
第四天來自狼鎮就該重新出發,返回那座偏僻、閉塞但可愛的邊境小鎮。
可是約定好出發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居然還有接近一半的人沒有出現。
讓遲來者的同伴去催了好幾遍,還是不見人來,吉拉德和溫特斯等得心焦。
溫特斯心中火大,喝令遲來者的同伴帶路,提著馬刀怒氣沖沖找了過去。
直到找上門,他才明白為什么帶路的人諾諾不敢直說——居然是.妓.院。
“小少爺,您來找誰呀?”門內的煙花女子輕搖腰肢,笑著靠近少尉,甚至伸手去攬少尉的腰:“也一起留下來吧”
溫特斯哪受過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