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間大屋,往日的華麗裝飾消散,大火下只落得黑漆漆一片,徒剩斷壁殘垣。
空氣中散發著焦炭的味道,煙氣嗆鼻,混雜著潑著水的次擦聲,還有讓人泛惡心的焦肉味。
可怕的火焰來的快,去的也快,做夢一般,猶存余燼。
飛灰隨夜風亂揚,還有丁點火苗子仍在灰燼下撲騰。
殘存的扁家男人,跪在廢墟前,神情呆滯,怒火、仇恨的光芒幾乎要在眼睛里迸射出來。
再往外,是一群措手不及,驚愕未從臉上褪去的‘護衛力量。’
百十人都如傻子般,立于原地。
這讓來此得見到這一幕的章改之拳頭不由捏的嘎吱響,冷目凝向護衛,有幾分咬牙切齒道:“為什么不救火?”
救沒救火看現場的情況就知道了。
這年頭火災大多靠打水撲救,有些大城則有專門應付火災的戰陣,還有專門收納習練冰系、水系的武學之人組成的相關職司,以應對突發之災。
勢大到水無法撲救,還是沒用心去救,差距還是很明顯的。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心中怒氣壓抑到了極點,接近爆點的陣仗。
怎能不氣?
再輸‘兇徒’一陣也就罷了。
這些人的無能程度,簡直刷新了他的認知。
這般大的火,照常理,短時間絕不可能燒起來,更別提若有人救火的情況下,再不濟也不至于屋內無一活口。
可偏偏就生了這種情況!
“回答我。”一聲冷淡,語氣陡然加了八個調,引得一些人身子不禁一抖。
“大人,并非卑職等不盡心盡力。”一個人面露為難之色走上前來,步履間頗有點戰戰兢兢。
“而是這火,來的太詭異了。”
“卑職等命人潑水,完全不起遏制作用,反像火上澆油一般。”
“而且…”
說到這兒,此人指著臨近邊上的十幾具被火焚燒的尸體,聲音愈加顫栗,也有幾分猶疑。
“火里面像是有東西,像是活物。”
“當時扁家的列位見火勢起的很大,也想沖進火海救人。”
“豈料,周身僅僅只是沾染了一絲火星子,幾個呼吸間就被燒成枯骨。”
眼見著說話人是自己的心腹,端是不敢欺騙自己。
章改之臉色難看減退了幾分,又看向那邊跪在地上的扁家人,后者并沒有出聲反對的意思,心中的疑惑卻是難遏。
滅不了的火?
沾了一點火星子頃刻間就將人燒成一具骨頭。
猶如活物一般的火。
默默念叨重復著描述之關鍵,章改之搜索著記憶庫試圖將之對應。
世界很神秘,不可思議之處,或者說他不了解之事太多,一時間倒也沒有好的參照物。
他本能想到的是‘神火’,傳說無根無源,具靈有奇異,可納入人體煉化,掌焚燒天地虛無之威。
許多風媒依據古往今來的記載,還列出了所謂的十大神火,百大名火,搏噱頭。
當然,傳說中十大神火、名火說是都已經消失在人世間了,也沒聽說誰擁有,倒是一些被歸在‘奇火’之列普通神火,往往都在大能之手名震天下。
比較著名的如九州天榜中有一位尊號:“瘟君”的九重劫境大佬,憑借著一道’黑死神火’,甚至膽敢挑戰‘千古魔皇。’
上三境,法身之上,是為九重劫。
但能擁有神火的強者,對付小小漁陽的一個家族,概率顯然小到了極點。
他一聲吩咐:“把起火的前后事同我仔細講一遍。”
“是。”那人明顯是余驚未消,略一遲頓,娓娓道來。
一邊聽著,章改之卻見到站在自己身邊的族叔幾人聽了幾句,便開始繞著廢墟,一臉警惕的盤旋,神色間鄭重到了極點。
不時還拔出兵器撥弄著灰燼渣子,似乎在尋著什么。
章改之聽著稟報則越聽越來氣,稟報的這位完全沒說什么可疑之處,基本像是流水賬一樣敘述。
唯獨說是事發之時,屋頂上自己家的人踩碎了瓦片,與屋內人發生了對話,讓章改之在意了一下。
但無疑是乏善可陳。
“酒囊飯袋。”
“帶著人去給我排查。”
“當著你們面放了一場火,居然就像瞎子一樣,你們不嫌丟人,我都替你們丟人。”
“是。”一眾人唯唯諾諾離開。
章改之走到自家族叔身邊,族叔三人卻完全沒理他,互相眼神交錯著,說著互相才能聽懂的話。
“應該就是了。”
“嗯,像,八九不離十。”
“好大的手筆啊!”
“聽聞在巫蠱之域,這東西也是稀罕物事兒。”
“倒也不是,因為只能使用一次的消耗品,用起來也有限制,所以南蠻一般沒人愿意去養,物以稀為貴,不過厲害是厲害。”
“看此地火勢的情況,外面的人連反應都不及,數量恐怕不在少數。”
又是南蠻,又是巫蠱之域。
看形容,似是說蠱蟲的意思。
難道說此地的大火,和蠱蟲有關?
南蠻蠱蟲不知凡幾,一些厲害的蠱蟲,擁有各種各樣的詭異之能,哪怕中原之地風媒素好收納信息,絞盡腦汁,都只能收盡三成。
他自己從事的職位一直和南蠻那邊打交道少,因而一時也想不到什么蠱蟲和‘火’有關系。
章改之忍不住問道:“三叔,你們在說什么?”
“你看。”三叔伸手一處被燒的漆黑的地方,細看,竟有一片被猶如蟲類爬行的痕跡。
“還有那邊。”
通通都是類似蟲類爬行的細小痕跡,猶如一片蓮心葉,猶如淡金色的液體凝固在原地。
“這是一種蠱蟲活動的痕跡嗎?”章改之將之前的猜測直接問了出來。
“不錯。”
三叔點了點頭。
“是火心蠱。”
“不在巫蠱之域的三十六天罡蠱,七十二地煞蠱,一百零八星息蠱之列。”
“算是比較小眾的一類,但十分危險。”
“此蠱我早年有幸遇見過,常人肉眼難察,淬火而生,浴火而死。”
“遇血肉,一般三刻而燃成蟲心火,若是蠱主催發也可以提前或者延后一段時間。”
“燒出來的火看似是火,實際上是用蠱蟲以及人命催化。”
“故而,不可用凡火計較。”
“凡水也難滅。”
“若無神水亦或是其他特殊的法子,只能等其浴火而死后,火才能滅。”
章改之微微頷首,臉上的疑惑卻是更密了。
他知道,一些厲害的下蠱者往往都是常人而難察,便制人生死欲罷不能。
可話說他派人的防范相當之嚴密,對方究竟是怎么做的,才能讓己方幾無察覺?
仔細梳理,章改之嘀咕道:
“送飯的?”
飲食入手,無疑是難以防備的一處。
可話說,章改之想到了這一點,因而特地派人去盯著。
“來人。”一念至此,他立刻吩咐:“去將今日涉及扁家飲食的相關人等捉拿起來。”
一時半會兒,得令的人臉色難看的回來了。
“大人,他們跑了。”
“我派去看守的人呢?”
他足足在飲食這塊兒,吩咐近二十人監視,這二十人都在混吃等死嗎?
“他們…”
“他們失蹤了。”
章改之神情泛冷,失蹤?
這關頭,失蹤要么就是里面有些人有問題,要么就是被解決了。
相比于挫敗感,章改之更在想應該怎么去做?
火心蠱,他沒聽說過,但看自家族叔的等人的意思,估計也是珍貴之物。
又是一家落得了這般凄慘下場!
往后還有陶家、方家。
又會面臨什么呢?
頭一次,他不想去想了。
腳步一轉,他吩咐現場處置之后,趕去了陶家。
陶老爺子頗有幾分老態龍鐘,被幾個兒子攙扶著站在門口,渾濁的眼珠子眺望著遠方,已經消失的煙氣。
那是扁家的方向。
“又沒了一家啊。”陶老爺子很難形容心中的復雜。
“當年除我和方老七,就屬扁老二了。”
“意在讓我們白發人送黑發人嗎?”
“而如果家中沒了我等這種白發人的就直接往斬草除根的方向去嗎?”
“魏家?”
老爺子的臉上浮現嘲諷,他早就不信和魏家有太多相關了。
魏家但凡有這個腦子,都不可能縮在南蠻幾十年,仰人鼻息。
“爹,晚風涼,您老先回去歇著吧。”陶家幾個二代家主,圍在老爺子身邊,心中隱憂這一日日早就加劇。
看著父親的身影,主心骨尚存。
頭頂上還有一片天。
眼見著身邊沒有外人,陶老爺子小聲的道:“轉移計劃的進程還得加快一些。”
“爹您放心,孩兒心里有數。”陶家老大也是個古稀之年的老人了,身體還算硬朗,拍著胸脯道。
“不能懈怠,親自去檢查。”
“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看看袁家、扁家,沒準我們不會有這一天。”
“孩兒曉得。”陶家老大連連點頭。
老爺子旋即看向了二兒子,拜入人中魔候景門下的陶三小子就是他這一支。
陶老二也明白老爺子的意思,自己一向在家里不受看重,這會兒肯定就是問前些時候吩咐的事了。
很早的時候,陶老爺子就沒打算將希望寄托在章改之的身上,試圖走人中魔候景這條路。
候景他當然不可能請的動,但其弟子就不一定了,所謂重利動人心。
章改之只知道‘陶老爺子’請來了齊師兄,卻不知道陶三更早之前,除了去找齊師兄,還按照老爺子的吩咐請了一些暫缺浮財的師兄弟援助自家。
其中有一位重要人物,候景手下排名第二十七的‘正式弟子’,前不久也給了答復,擇日將至。
“宏兒已經早上出城去迎了。”陶老二答道。
“這一兩日應該就能到了。”
陶老爺子點了點頭,卻談不上多少放松。
這條路當初是他習慣性,按照做一步,想三步的思維去做,以盡可能保險。
但當下局勢已經變了,和那時的最壞估計也高了不止一個檔次。
當初以為的援手,放到現在恐怕也就未必了。
當下迷霧雖然還未被揭開,但他已經感覺到自己低估了對手。
絕對的力量面前,謀算毫無意義——卜圣。
他心中莫名浮起這樣一句話。
卜門雖消,然當今擅謀者不論地域,卻還是尊‘卜圣’惟一。
陶老爺子年輕時亦然,不過那時他對后面半句印象更深:
“除非你是我。”
自信~
也是從那時,他堅信,想做一個擅謀者,自信——絕不可缺!
于困境時用自信激發希望,處順境用自信衍生恐懼!
“人雖老,心猶在。”陶老爺子呢喃,臉上再不見感嘆,腰桿挺直,不似老邁。
“進去吧。”
陶老爺子一吩咐,轉身眾人隨后,陶家大門緊關。
沒人注意到對面很遠的屋子,一扇窗戶忽然打開,又關上。
章改之騎著馬準備去找陶老爺子去聊一聊,行到一半卻遇到手下追上來。
“大人。”黑面漢子喘著氣,他知道章改之今夜在四府巡視,故而找人也就沿著找。
“不是讓你在城門那邊嗎?”章改之皺著眉,黑面漢子解釋道:“大人,牧野和天臺送來了急信。”
“什么?”章改之有點疑惑,他今天才去信給那邊,照理說,不可能這么快就有回音了,畢竟走的是正常加急驛站。
“信呢?”
黑面漢子取出兩封信遞給章改之,章改之一看皺了眉。
一封來自州衙喻宗儒,信中只寫了兩個字。
“快回。”
這卻是章改之和喻宗儒的約定,也代表讓章改之不要再管漁陽事。
難道說那個針對漁陽事的官員在那邊動手了嗎?
他知道喻宗儒對此事的態度,絕不可能輕易改變主意,忽然來信令他返回。
到底怎么了?
他臉上面部焦急終再難掩,心中也是亂的很。
牧野那是短時間內完全無法獲悉的未知啊!
他快速打開另一封信,更是直接勃然變色。
署名是從自家所來,祖父章泰元所寫。
乍一看,筆跡潦草,似乎寫的很著急,若非他認識祖父的自己,都要懷疑是不是有人冒寫,因為他祖父向來看重文字書面。
內容則只有兩字:“速逃。”
章改之了解自己祖父,不愛說廢話,用詞也很精準。
不是回,不是‘走’,而是‘逃’!
額頭上不自覺有汗落下,兩封信,一個讓自己回,一個讓自己逃。
會不會是有人想將我引走?
畢竟走朝廷驛站的這兩封信的來路出錯的概率很小,字跡也分明。
“你先回原處辦事,不要聲張,等我命令。”章改之一邊吩咐,隨著黑面漢子領命離開,他心中也有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