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站在窗邊的黃委員,蔣白棉總覺得他剛才那些話不是對自己等人說的,也沒必要對自己等人說。
隱隱約約間,蔣白棉感覺黃委員是在知道自己等人和張老有關交流后,借此和張老隔空對話。
雖然這些話張老都聽不到,但于黃委員而言,想達到的可能就是這個效果。
類似的情緒微妙難言。
說完之后,黃委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他從衣兜里拿出那盒皺巴巴的香煙,抽了一根,放到嘴邊,停頓了幾秒,又塞了回去,似乎覺得在別人房間里抽煙不是太好。
這時,商見曜表情嚴肅地開口問道:
“等到你們這一批老人死去,那‘救世軍’還能完成調整嗎?”
見識過舊世界繁華且印象深刻的人絕對接近八十,甚至有所超過,哪怕在“救世軍”內部,這樣的老戰士也所剩不多,而且,從自然規律看,他們肯定活不了幾年了,即使黃委員這種身體還非常硬朗的,真生上一場病,也是說垮就垮。
黃委員轉身望向商見曜,點了點頭:
“所以我們最近幾年的主要工作是建立起一個適應當前情況,不需要我們這些老家伙也能穩定運行的制度,同時著力培養還殘存一些理想光輝的后繼者。”
聽到這里,蔣白棉頗感不解:
“按照您前面的說法,不是應該更傾向于務實的后繼者嗎?”
黃委員微仰腦袋,哈哈一笑:
“這就是我們的一點私心了,我們還是希望自己的理想能夠得到傳承。
“而且,一個沒有理想的組織是沒有前途的,再有效的監督方法,遇到每一個人都選擇庸俗選擇墮落的組織時,也是沒用的。
“再厲害的科技手段也要依賴人類來實現。”
“這可以交給我們智能,機器人。”格納瓦終于忍不住插話,“我們不會墮落,不會腐化,可以勝任監督者這個職位。”
黃委員掃了這個銀黑色的機器人一眼,搖頭笑道:
“機器人也是受人類操縱和控制的。
“而不受人類操縱、控制的機器人就相當于真正的人,是人就有私心。”
“是人就有私心…”格納瓦眼中紅光閃爍,自言自語了起來。
黃委員繼續說道:
“我們這些老家伙還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理想有實現的那一天。”
說著,他又側頭望向了燈火不那么通明的窗外:
“你們不是一直覺得我的代價很隱蔽,在猜是什么嗎?
“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們,我的代價是永遠失去一部分記憶。”
這也能做代價?這代價好像還挺好的,我可以把不想回憶起來的那些事情打包獻祭…龍悅紅第一次因為覺醒者的代價而心動。
記憶太好不是一件好事,他常常因為過去的糗事而尷尬。
比如,哎,做了基因改良才一米七五…
似乎察覺到了他和蔣白棉等人的想法,黃委員自嘲一笑道:
“我當初發現能用一部分記憶做代價的時候,和你們現在的心情是類似的:多好啊,既可以清除大腦垃圾,又不容易被針對。
“可惜,遺忘什么不是我能決定的,每一次提升都會忘記很多事情。
“等到后來,我逐漸明白了舊世界一句話的真意:
“沒有過去的人沒有未來,忘記過去的人必將失去走向未來的動力。”
黃委員的語氣逐漸變沉:
“如果不是我還記得舊世界的繁華,記得建立‘救世軍’時所有人共同發下的誓言和對未來的憧憬,我可能早就堅持不下去,選擇自行結束自己的生命。
“我現在都八十多了,能做的事情越來越少,讓我和我那些老戰友的理想得到有效延續是我還活著的唯一動力。
“當前可以庸俗,過程可以務實,但目標不能改變。
“我希望在查清楚‘無心病’的源頭,徹底消除這個隱患后,在工業得到完整重建,物資儲備達到一定程度后,我們‘救世軍’能一步一步踐行當初的理想。”
黃委員的聲音一下拔高:
“未來美好的生活必將得到實現!”
商見曜刷地并攏雙腿,伸右手按住左胸:
“為了全人類!”
黃委員下意識也將右手按在了左胸,腰背筆挺、表情嚴肅地回道:
“為了全人類!”
他隨即揮了揮手,自嘲一笑道:
“我啊,多半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好啦,你們早點休息吧,明天上午接受檢查,疏散出城,預防萬一。”
“好的。”商見曜回答得相當麻利。
送走黃委員后,蔣白棉側頭看向商見曜,打趣了一句:
“這次怎么不反駁黃委員那些話,說忘記理想就意味著背叛?”
商見曜有錯就認,毫不掩飾地嘆了口氣道:
“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不能要求所有人,或者說不能要求大部人,像我這樣純粹。”
你純粹嗎?你都有十個人格!龍悅紅忍不住腹誹了兩句。
商見曜又看了蔣白棉一眼道:
“而就算是我,也是時常要與現實妥協的,‘救世軍’做出妥協,暫時停止擴張,自我調整,我完全可以理解。”
嚯,不妥協你還想怎么樣,上房跳舞?蔣白棉哼唧了一聲。
她轉而輕笑道:
“黃委員說的可能也只是部分情況,單純從他的表述看,我找不到張老他們如此激動反對,認為高層全被腦控的理由。
“可能…”
蔣白棉頓了頓道:
“可能部分高層,甚至像黃委員那樣的老人里也有一些確實已經墮落,將重心放在了怎么讓自己獲得更好的生活,怎么讓自己的兒孫長久保持特權上。
“‘救世軍’能不能完成調整,不異化成‘最初城’那樣的勢力,還是一個未知數。”
商見曜表情凝重,未做回應。
白晨則贊同了組長的說法:
“是人就有私心。”
龍悅紅正想跟著發言,蔣白棉忽然“哎呀”了一聲:
“剛才黃委員說,他的代價是永久地失去一部分記憶?
“這很像是‘末人’領域的啊…”
仔細琢磨后,蔣白棉覺得一個主管情報機構的“心靈走廊”層次覺醒者屬于“末人”領域似乎很正常,甚至可以說非常搭。
龍悅紅也恍然大悟:
“難怪我總覺得他能察覺到我的想法!”
及時做出了回應。
蔣白棉隨之點頭:
“他確定我們沒有問題,是因為悄悄翻過我們的記憶,發現沒有撒謊?
“呃,只是在細枝末節上撒了點慌…”
對于這件事情,蔣白棉不覺憤怒,反而踏實了一點,有種徹底洗清嫌疑的放松感。
要是遇到那種扯不清又沒手段確認,或者鐵了心想讓“舊調小組”背鍋的人,才比較麻煩。
后續的事情會怎么發展,那顆核彈頭能不能被找到,烏北會不會被炸毀,蔣白棉沒怎么去想,也無從分析。
在214房間那位死掉之后,待在酒店的“舊調小組”只能被動地等待“救世軍”的調查結果。
反正他們明天上午就能被疏散出去了。
見時間已經不早,留下格納瓦邊充電邊值夜后,龍悅紅等人各自回到房間,上了睡床。
不知過了多久,蔣白棉突然覺得有哪里不對。
似乎有誰正在注視著她。
蔣白棉掙扎著擺脫夢境,睜開了眼睛。
然后,她看見了一雙眼睛。
刷地一下,蔣白棉坐了起來,揮出了左拳。
乓!商見曜雙臂一下架住了拳頭,卻被硬生生轟離了床鋪。
蔣白棉這才反應過來,剛剛在黑暗里,借著微弱星光,靜靜注視自己的似乎是商見曜。
“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那里想什么?”她壓著嗓音問道。
商見曜站直了身體,微皺眉頭,摩挲起下巴道:
“我想到了一個問題。”
“什么問題?”蔣白棉的表情逐漸鄭重。
商見曜抬頭望了望天花板:
“我在想啊,之前試圖‘附身’我的黑影是不是來自‘新世界’。”
他指的是在214房間時,他觸碰到那枚胸章后發生的事情。
“當時不是討論過了嗎?很可能是。”蔣白棉不是太跟得上商見曜的思路。
商見曜的神情慢慢變得陰冷:
“也就是說,那黑影略等于‘新世界’某位。
“這位會不會認識同在‘新世界’的‘博士’,把我們在這里的情況告訴他?
“我們已經干掉了‘博士’一個厲害手下,你說,他這次會不會通過那名‘刺客’,找到這里,回歸現實,親自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