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方都無話可說,余下的人自然不知道該說什么。尤其是其中有些人,知道自己做了錯事。現在想來,皇帝剛剛之所以選擇包庇,卻是拿這個來威脅他們啊!
雖然滿腔怒火都要噴涌而出了,但卻沒人敢把這股子怒火朝向皇帝。因為,他們都很有自知之明。
王家那樣的大家族,計劃的近乎天衣無縫,依然,沒有反叛成功。換作他們,又能做什么?
不管是太上皇還是當今的皇帝,兵權都始終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最令他們無可奈何的是,雖然府兵制度廢棄,軍隊固定化,但是,當今掌握兵權的人,全部換成了皇帝的親信。曾經朝中老將的后代,雖然有些還在軍方,卻已經沒有多少兵權了。
像程處嗣這樣的朱雀門守將,能直接調動的兵力,竟然只有可憐的五百人。
就在殿中各路王爺一籌莫展之際,殿前侍衛入殿。
匆匆上前,侍衛稟報道:“啟稟陛下,宮中避災的百姓,如今都聚集在太極殿前,請求見陛下一面。”
除夕夜,如今又臨近子時,這些人是來干什么的,自然是呼之欲出了。
放棄了打量這些叔叔弟弟的表情,李承乾連忙出門。
走出太極殿,在一排排燈籠的照明下,勉強能看清楚殿前密密麻麻的人群。
才要開口,就見階下人群矮了半截,隨即,明顯是排練過的聲音響了起來:
“拜見陛下,陛下新年好,我等百姓,祝愿陛下福壽綿長!”
李承乾激動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拱手以還禮。
而就在這時,子時的鐘聲敲響了....
延興元年已過,接下來,是延興二年。
拜年過后,百姓們就自行的散去了。守到了子時,早就困得不行,而家中長輩親戚也不在宮里,拜年只能推遲到天亮以后了。
親眼見到這么多百姓,自發的前來給皇帝拜年,對各個藩王的打擊還是很大的。
歷朝歷代,何時見過此等受到百姓愛戴的皇帝?
皇帝,是無敵的。
或許,不是因為兵權、火藥牢牢的掌握在他手里,而是因為,皇帝有一個任何人都要忌憚的后方——百姓!
目送著百姓們離開,李承乾也不回頭,對跟隨而來的諸藩王說:“朕如今成了皇帝,自然也就是皇族的族長。朕的做法,雖然是為了皇族的長久延續,但是,損害到了你們的利益,卻是必然的。
所以啊,朕決定,給你們一個機會。現在,李泰就職于科研院,李治就職于貞觀學院,李恪就職于貞觀武院,他們都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從今天起,像是李元禮,今后你就是正式的徐州刺史,而不是王府長史管理具體事物,你只需要老實呆著就夠了。
不僅是李元禮,你們都可以正式獲得自己當前的官職,至于將來若是你們也能憑借自身的能力,進入朝堂,甚至位列三省六部主官,朕反而要稱贊你們的能力。”
聞言,李元禮激動不已。他現在的封地是徐州,不管是現在的徐州還是之前的鄭州,雖然他都被傳精勤善政,但事實上真正創造了政績的,卻是他王府的長史。
明明一直宅在王府里什么都不干,卻能得到好名聲,擱別的人,絕對以為是賺到了。可是李元禮偏偏是一個好強的人,他一直以為這樣的事情,是自己的恥辱。
如今,得到了證明自己的機會,他干脆第一個跪了下來:“多謝陛下,陛下新年快樂!”
見李元禮跪倒了,所有人都隨之跪了下來。
李承乾并沒有回頭,而是直接轉身離開了。
現在不是貞觀時期,各路藩王根本沒有造反的機會,所以,也就用不著把他們當豬養。李家盛產自命不凡的人,是騾子是馬,不讓他們自己遛遛,是永遠沒有一個答案的。
今后,不管是皇親,還是世家大族,想要獲得大唐這個國家的高位,必須要用政績來換才行。就是今后的皇子,如果不是真的精英,也別想著皇位了。立長立嫡,固然是千年以來的規矩,但是,卻不合適。畢竟,如此重要的皇位,總不能給一個蠢貨來繼承不是?
回到后宮、兩儀殿內,孩子們已經睡了。如果按照規矩,夢宇這樣的大孩子,就得等到給皇帝老爹拜年以后,才能睡覺,但是,李承乾最討厭的就是這樣的規矩。
不過蘇媛沒睡,夫妻倆還洗了一個沒多少激情的熱水澡。
之所以沒激情,主要是因為頭發和胡子。儒家教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一般情況下就算要理發,也必須選擇一些吉利的日子,父母在堂的甚至還要請示一番才可以整理。
太上皇太后離開長安這段時間以來,李承乾都沒找到機會理發。
二十八歲的年紀,胡須也起來了。因為生長的不規律,要整理的時候必須得趁沒人看到,而跟皇后一起洗澡的時候,就是最佳時期。
幾刀利落的給夫君整理了胡須以后,蘇媛笑道:“虧您還是皇帝呢,整理個胡須還要偷偷摸摸的。”
李承乾無奈道:“就是皇帝,也得遵守規矩啊。小規矩,憑借皇帝的身份還能對抗,但是大規矩可就不行了。理發去須,可是關乎孝道。說起這個,老泰山還是不愿意回長安來?”
提起父親,蘇媛嘆息道:“他老人家在家信里提了,他在任這些年,政績平平,覺得不到升官的標準,要是因此而升官的話,覺得是幸進。您也知道的,自從妾身的后母去世以后,父親對官位就沒有那么大的追求了。”
想起蘇媛的那個后媽,李承乾就一陣的無奈。去年,他才登基,這女人就進宮拜見了一次,話里話外都是讓自己的皇帝女婿給他們家的人升升官,最好再給幾個爵位什么的。
只是,封爵封官,豈是那么容易的?爵位現在已經徹底成為了稀缺品,政績如趙毅,不過是得封伯爵而已。就是封官,馮家那幾個孩子也就蘇瑰像個樣,文院畢業以后就投身于嶺南,近期差不多也該跟黎勇忠一起回長安了。
只是,這倆人最多也就坐到一部管事的位置上,再往上升遷,著實有點難度。當然,值得一提的是,蘇瑰和蘇媛是親姐弟,蘇張氏進宮不過是為了那幾個不學無術的親兒子而已。
浴池里,李承乾伸手摟住蘇媛道:“你弟弟在任期間,從未出過錯,跟黎家黎勇忠一樣,他們倆都是憑借這些年的資歷進入京都的。獨孤博看了兩個人的履歷以后,點名要他們到戶部去。
等你弟弟回來,回家,你也回去省親,朕讓獨孤博親自上門去招人,也讓你后母知道,蘇瑰這些年都做了什么。跟蘇瑰相比,她那幾個兒子,簡直什么都不是。托關系進入文院,最后違反院規被驅逐,連著我都一起丟臉了。”
蘇媛嘆息說:“她也就是想著借妾身的身份,好讓孩子們青云直上罷了。卻不曾想過,就是長孫家,也得是真有才學,才能坐穩自己的地位。跟長孫家相比,蘇家什么都不行啊。”
李承乾笑道:“也未必啊,長孫沖你是知道的,以他的才學見識,估計一部尚書就是終點了,而蘇瑰,可是被馮盎都夸贊有宰相之才的。況且你父親還是自謙了。他在臺州這些年,雖然不像趙毅一樣把治地變成了大型交易海港,但是航路補給碼頭,卻是他一手建立起來的。
臺州發展的慢,主要是因為越州地理位置太占便宜了。單憑臺州前后的變化,他升官其實一點都不幸進。父皇旅行計劃中,其中一個站點就是臺州,相信到時候父皇會認可他的努力的。”
父親和弟弟都被夸贊,讓蘇媛很是開心,主動摟著夫君親了一下。
雖然很想把她就地正法,但是明天還要早起,李承乾只好放棄荒唐的念頭,拉著她一起出浴。
第二天,元日大朝會上,李承乾宣布了關于王爵制度的變化。
實話講,這個決定著實嚇了朝臣們一跳。誰能想到,皇帝不僅對著朝臣世家揮了一刀,還把皇族給背刺了。
毫不夸張的說,盡管皇帝的做法是對的,但是實施,卻不是一般的艱難,很容易就會引來大亂的。
很快,皇帝的決定就張貼了全長安,尋常百姓還不覺得有什么,只覺得皇帝這不是沒事兒沖自己家的廟嘛,但是有識之士就不這么看了。他們清楚的看到了皇帝開萬世太平的決心,為此,甚至不惜對皇族動手。
無數人在贊嘆皇帝的勇敢果決,就是病入膏肓的楊度,也親自寫了一個“勇”字,在元宵節的這一天,派人送給了李承乾。
近乎席卷整個關內道及周邊的雪災,帶來了不方便的交通,還有嚴寒。
不方便的交通讓朝廷的政令很難傳遞出去,而嚴寒,對上了年紀的人來說,卻是一種摧殘。
送年紀大的老人離開,是李承乾最難以承受的事情。可是,如今老人家就要遠行,他卻只能來送最后一程。
楊度的院子很小,天氣也很寒冷,但是不管是庭院里,還是外面的路邊都擠滿了前來給老人家送行的人。
他們有學院的先生,有這一屆在校的學生,有老先生故舊的家屬,當然,最多的還是往屆已經畢業的學生。
不是所有學生都有幸能進入朝廷當官,但是不管他們現在是干什么的,卻始終感念著學院的好。
皇帝的身份就這一點不好,李承乾發現,當自己現身以后,氣氛頓時變得格外的傷感起來。
屋子里,只有楊度的家人、孫思邈、還有學院碩果僅存的幾位老人。
進門以后,李承乾首先看向孫思邈,見孫思邈搖頭,心情頓時沉重到了極點。
見皇帝來了,楊度的長子連忙把床邊的位置讓了出來。
坐到床邊,拉住老人家的手,李承乾能清楚的感受到這一位老人也走到了盡頭。當年李綱老先生離開時的情景歷歷在目,作為大唐的皇帝,此刻他也抑制不住淚腺,兩行淚水就那么劃過臉龐,墜落到了厚重的褥子上。
楊度連呼吸都近乎要用全力才行了,微微側頭見拉住自己手的是皇帝,被子里的另一只手也伸了出來,連連指向床頭,見皇帝把那摞紙拿了過來,抬起的手才像是墜落一般落到了被子上。
把老人早就寫好的東西看了一遍,李承乾才換成雙手握著楊度的手說:“您放心,當初成立貞觀學院的時候,教化天下不僅僅是恩師的心愿,您們幾位老人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
朕跟你保證,最多最多三十年,就把教育普及到大唐的每一處。或許您沒能等到這樣的一天,但是這一天終將到來的。別看您到了暮年才開了先頭,但是,這些年來,您和諸位老先生,已經打下了無比堅實的基礎。
我們漢家文化是這個世界上最精粹的東西,而全民普及了教育以后,我們的腳步也不會停下來。終有一天,您在九泉之下也會發現,不管進入地府的是什么毛的人,都會講大唐的話,都會子曰詩云。
至于漢字的簡化、拼音的推廣、還有排版的變化,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辦好。您教出來的這些后生,辦事兒還是很利索的。相信,用不了太長時間,您就能見到我們送給您的祭文,是橫版書寫,并且用的是簡化的漢字。”
聽了李承乾道話,楊度的嘴角才咧開了很多。
這些天,他已經聽膩了家人“您會沒事兒”的話,如今總算是聽到點想聽的了。
再次環顧房間內一眼以后,楊度才“呵呵”的笑了一聲。
這個聲音,有點大,當余韻消散,原本老人家起伏的胸膛,也沒有了動靜。
楊家長子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跪倒在地上,嚎哭了出來。
就是李承乾,也拱手躬身行禮:“恭送老先生!”
下一瞬,屋外也傳來了摻雜著哭調的“恭送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