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搖搖頭,拿起火勾在地面上畫出了一副簡易的路線圖:“十五天的時間,從齊魯之地運棉花回長安,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可以完成的任務啊!別的不說,如今正值隆冬,就算是信使,日夜兼程,不計算馬力的情況下,從長安到齊魯,也要五天的時間啊。更別說,還要從齊魯之地運送大量的貨物。運貨的馬車可沒有騎馬的速度吧!”
當初泰山封禪返回長安的時候,所有人就對這個距離有了一個大概的估量,如今聽到長孫無忌的分析,就紛紛點頭。太子的話說得有點理想了,去的過程中尚且需要五天的時間,更別說回來了。搞不好,到上元節的時候,都沒辦法把棉花運回來。
李承乾這才發現自己的想當然,想了想才繼續說:“確實如此,就算是馬車,也達不到騎馬一半的速度。既然如此,那就干脆舍棄馬車,改成一人一馬運送,這樣一來,怎么也能在十日之間將棉花送回來了。
一騎運送的棉花,怎么也能滿足五六個人的制衣所需。返回的馬隊,自虢州而散,運到各州。用不著運回長安,直接按家按戶的發放就行。同時,大量采購布料下發,百姓們自己知道如何利用棉花,用不著咱們制作成成衣。”
聽著李承乾的話,長孫無忌在地上畫起來,李世民也閉上眼睛,構思這么干的可行性。
一番思索以后,他們確定了,這么干,確實有可行性。只是,其中的耗費,恐怕能趕得上一次大規模的賑災了。
長孫無忌嘆息一聲說:“這個計劃可行,但是,過程中且不說對馬力的耗費,就是人力,也會耗費無數。如今正值隆冬,連夜奔襲之下,不管人馬都承受不住。白天的話還好一點,夜間的前進速度,恐怕不知道要減少多少。十天的時間,也只是勉強及時而已。寒夜騎馬,騎士很容易凍傷,甚至有可能出現凍死的情況。如此行險,值得嘛?”
長孫無忌的一句話,讓眾人都沉思起來。確實啊,只因為一個“冷”,就要動用國庫賑災之資,耗費無數,值得嗎?況且,寒冷是天時,若是幾日之間,天氣回溫了,這不是浪費錢嘛!
就在李承乾想要開口的時候,魏征先一步開口了:“諸位,國庫所備賑災之資,為的是什么?我們歷次賑災,為的是什么?到底怎樣的行為,才是賑災?如今天寒如此,城外破廟,凍死之乞丐不知凡幾,城內富戶尚且號寒,就更不要說城外的百姓了。大唐國土廣袤,好多地方災難,一般都是發生以后,朝廷才會收到消息,并且做出應對。如今天寒如此,而且,長安就在寒冷帶里。莫非,非要百姓中開始出現凍死之人,咱們才要正視嗎?
地方的災禍,災難過后賑災,這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如今一個預防災難的機會就在我等眼前,莫非我們要因為小氣,而放棄嗎?”
魏征的聲音振聾發聵,頗有幾分聲嘶力竭的感覺。
長孫無忌張了張嘴,終究說不出反對的話來。
皇帝點點頭,說:“魏征說的在理,咱們不能因為怕落空而不射箭了。朝廷的人心,不能失去,哪怕過幾天天氣回暖了,人心也不會回暖,朕希望朝廷,是能讓百姓感覺到溫暖的。
太子的計劃既然可行,那就做吧。傳令受災州府,準備好接收布料和棉花,務必不遺漏一門一戶。同時,明年開始,受災州府重啟農稅,效仿以工代賑。傳令齊魯至虢州沿途州府,接力運輸中,不得出現紕漏,有誤者,提頭來見。魏征,就由你監督吧。
另外....”
李世民看向李承乾,說:“自從王家退出長安市場以后,煤業占大頭的就是你東宮的煤礦了。你告訴朕,你要怎么做?”
李承乾拱手笑道:“父皇放心,東宮早有準備,且不說北郊的倉庫還有大量的煤炭,就是運輸隊已經大規模的出動,第一批次追加運輸的煤炭,應該已經抵達寧州了。朝廷要多少,直接取就是,兒臣絕不二話。”
李世民這才點了點頭,拿火勾敲敲爐壁:“那就立刻去做吧,今年,咱們沒有年假!”
“微臣領命!”
長孫無忌等人拱手領命,顧不得外面寒冷的天氣,緊了緊自己身上的皮裘,就頂著寒風出了門。
見爐子已經不發紅了,李承乾就起身打開煤爐子,往里面填了一些煤炭。
看著煤爐子里的火星子四處飛舞,李世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熱茶,問李承乾:“你是不是很好奇,朕這一次為什么這么大方?”
李承乾愣了愣,但還是點了點頭。未雨綢繆,這確實是滿朝文武包括皇帝在內都不缺的。但是,這么大規模的賑災,還是第一次無的放矢。雖然這話難聽,但是李承乾一直都是以為,以朝廷的尿性,向來是不到必然的程度不會有反應的。
見李承乾絲毫不加掩飾,李世民不由得笑了:“其實,朕這是挾恩圖報啊。討伐薛延陀,是無可奈何,但是,今后進軍高麗,遼東邊陲、齊魯之地、河北之地的百姓尚且好說,他們都是受高麗牽累的,自然支持朕親征高麗。但是,內地的百姓就不一定了。太平日子過得久了,誰都會懈怠,其中包括朕,包括朝臣們,同時,也包括地方的府兵。
想要達成目標的方法有很多,挾恩圖報雖然為人不恥,但是是最好的辦法。這一次,就算咱們的動作慢了,但是百姓承咱們朝廷、咱們皇家的恩情是一定的事情了。所以,朕才會批準。
當然了,就算沒有這一層意思,朕也會這么做的。朕跟你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做事情的時候,多想想。好多時候,順水人情、順手牽羊,沒準兒反而能起到很不錯的效果。”
說完,李世民喝干了茶杯里面最后的茶水,緊緊皮裘,也走了出去。
看著李世民的背影,李承乾偷偷的松了一口氣。如果皇帝最后不是轉折了一下,他就要罵娘了。挾恩圖報用在百姓身上,這是得多腦殘才能這么干?
扭上扣子,李承乾也離開了尚書省。
突然到來的災難,大亂了他已經做好的一些準備。如今道門佛門從正面的沖突,暫時轉換成了賑災上面的較量。這樣也好,本來是屬于損失的沖突變成了好事兒,也是可以接受的。況且,過年啊,這期間如果發生了一些帶著血色的事件,實在是不太好。
朝廷的公告發出的很快,不到一個時辰,本來已經放假的戶部官員就全部回到了戶部衙門,同時,傳信的信使,也頂著寒風,不要命的開始了奔襲。
布料的問題很好解決,江南家族的布料生意向來是大唐的魁首,而布料最暢銷的地方,不是大唐境內,反而是草原和西域。不管是麻布還是絲綢,都能賣出好價錢。正因為如此,每年秋天,江南家族都會在長安囤積大量的布料、絲綢,差不多是一年的份額。
但是,他們這一年的份額,在皇帝的一道圣旨面前,卻毫不猶豫的貢獻了出來。
江南布料行的掌柜,在親自入宮覲見了皇帝一次以后,就很干脆的把倉庫所有存貨的貨單交到了戶部。
分文不取!
布料行掌柜的要求其實很簡單,就是希望皇帝準許他們在這次賑災的布料上面,打上他主家們的印記。這些年來江南家族的生意主要集中在域外,對內部的影響力已經小了很多。值此機會,還是有必要顯示一下自身的存在感的。免得被國內百姓覺得他們跟五姓等是一丘之貉。
能省錢的機會,皇帝又怎么會放過,所以很干脆的答應了下來。
因為江南布料行的痛快,信使出發的第二天,朝廷就開始給災區的百姓派發布料了。地方縣令、里長在派發布料的時候,還會跟百姓們講解一下這一次的政策。簡單來說,朝廷不是在做善事,如今派給百姓布料,來年是要重啟賦稅的。當然,他們也不會讓了叮囑百姓給制作的衣服中間留下夾層。
朝廷以重啟賦稅為代價,給百姓發布料的事情傳出去以后,令人驚訝的是,并沒有人有異議。大唐的百姓,還沒有覺得不上稅是正常的,只覺得自己這些年來,占了朝廷不知道多少的便宜。如今重啟賦稅,是應有之事。
相反,朝廷能夠體諒百姓,主動做出這樣類似于“借錢”的行為,才讓人感動。特別是李承乾的一句“讓百姓過個溫暖的新年”,現在已經成了朝廷的口號,不少經歷過隋末的老人,聽到這句話就會哭出來。
生在動亂,成長在戰火之中,如今上了歲數,才知道這樣的太平盛世有多么的難得。
臘月十五發布的命令,一直到臘月二十五,才終于有了回信。因為棉花已經證實確實是好東西,這兩年齊魯之地種植的很多,自兗州而始,只要是種植了棉花的州府,都開始不計日夜的往朝廷派發快馬運送棉花。
而且,單單“齊魯之地”的稱呼,是錯誤的,棉花的種植,恰好是今年大規模的普及了。整個河南道,只要是適應的,基本都種植了棉花。離長安最近的彀州,其棉花的儲備充足,五天的時間,甚至已經把棉花送到了金州邊緣地區。
貞觀十三年臘月,本來是極寒的一個月,但是自兗州而始的運輸線,就像是一條傳遞著火焰的引信一般,將熱度和火花,遠遠的傳遞到了關內道和山南道。
盡管這一次的運輸很難,但是在除夕夜到來之際,除了長安和夏州之間的州府,盡皆收到了棉花。
除夕夜,本來是守歲的日子,但就是今年,皇帝取消了年宴,所有夠資格參加年宴的官員,都聚集在尚書省,幫著戶部一起調度棉花的轉運。
一直忙碌到新年的鐘聲敲起,坐在首位的李世民才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里的筆。
坐在不遠處的李承乾,也快速的將一個數字填寫在單子上,嘆了一口氣。
這個計劃,終究還是失敗了。十五天的時間,還是太少了。如今運到長安的,只是曹州的棉花,運是運到了,也出發了,但是,到了午夜,這些棉花,恐怕連高陵都沒有抵達。
終究是低估了金州的人口啊!
雖然夏州有好多的牧民,但是,這些年來,還是有不少漢民北上,當起了漢人牧民。可以說,夏州牧民自然是算在“百姓”之中的。
毫無疑問,“讓百姓們過一個溫暖的新年”,失敗了。
“陛下,太子殿下,微臣在此,祝您二位新年快樂!”
李世民和李承乾抬起頭,只見被按了暫停鍵的場間,一人已經跪倒在了地上。
是魏征。
這些天奔走于金州和長安之間的魏征,臉上都生了凍瘡,好不容易搞定金州的事情,才返回長安。可以說,已經累成驢子樣了。
再次嘆了一口氣,李世民頹然道:“免了,朕今年不快樂。趕緊起來,吩咐運輸隊,支援宜州的棉花,馬上起運!”
紅著眼睛的長孫無忌答應一聲,立刻到門口傳命。
跪倒在地的魏征依舊沒有起來,而是傲然道:“陛下為何氣餒?為何嘆氣?就微臣看來,或許咱們是沒能完成對百姓的承諾,但是,咱們沒有失敗!百姓心如明鏡,自然知道朝廷為他們做了什么,做到了怎樣的程度。
陛下或許不知,微臣往來于金州各地之間,凡遇村落,村口必有一戶燈火徹夜長明,只為讓路過的朝廷官吏,能喝上一口熱水。這不是地方刺史或者縣令吩咐的啊!陛下,這是百姓自發做的啊!晚兩天又如何?最遲八天以內,夏州的棉花也能送到了。上元節沒過,誰敢說年,就過完了?”
聽到魏征這番話,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離席而出,跪倒行禮,齊聲給皇帝拜年。
是啊,年,還沒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