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正式的拜見,所以李承乾在收到帖子后,特意吩咐典設局出動儀杖迎接。
沒辦法,這三位的地位擺在那里,該有的禮節不能丟。
“房相,魏侍中,孔庶子,您三位怎么一起來了?”
穿著太子的服飾,等三位行禮完畢后,李承乾也回禮。
房玄齡微微一笑,說:“今日恰逢休沐之期,中書門下并沒有過多的事務,所以我三人能夠好好休息休息,本來準備泛舟游船的,誰成想老魏想要拜訪殿下,我二人,只能跟著過來了。”
李承乾伸手邀請三人進入東宮,雖然微笑著,但是心臟還是噗通噗通的。
太詭異了,如果只是小事兒,這三人最多跑進東宮,直接跟他說,犯不著弄成正式的拜見,說公事公辦不像,私下里聊聊也不想,不知道他們打的是什么啞迷。
明德殿作為東宮正式接見客人的場所,實際上卻很少啟用,但是三人正式拜訪,到書房接見就顯得不夠隆重了。李承乾打心眼里厭煩古人的這些彎彎繞,一樣的事情,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所、不同的....等等變量的影響下,會有千奇百怪的性質,讓人煩不勝煩。
各自落座,張赟送上了四壺茶水后,就走出大殿,關上了門。
品了一口茶,房玄齡笑道:“喝來喝去,還是東宮的茶葉,總是能讓人感到驚喜。這茶葉里混雜的是秋菊吧,不僅美觀,也是去火的好東西,殿下東宮要是有多的,不如賜給微臣一些?”
李承乾心里苦笑,卻只能維持正常的笑容拱手說:“房相說這話就見外了,以后要是覺得東宮什么東西合心意,直接來拿就行。這段時間,孤在政務上仰仗您的還多呢。”
孔穎達笑道:“既然老房不要臉的開口了,微臣就不要了,直接打劫老房就成。”
看著相視大笑的房玄齡和孔穎達,李承乾頭大如斗,越來越迷惑了,這是三個人到底要干嘛啊,說的話這么輕松,稱呼也很隨意,明顯是閑聊的樣子。這三人閑著沒事兒來東宮度假來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才是真的閑著沒事兒。
“房相,魏侍中,孔庶子,您三位今日到東宮拜訪,不只是來要茶葉的吧,您三位休沐了,孤這里還有很多積壓的奏折需要處理呢。”
此話一出,房玄齡和孔穎達立刻收起了嬉笑的表情,不約而同的當起了泥雕菩薩。
看到倆人的表情,李承乾就把視線轉移到了魏征的臉上,看樣子還真如他們所說,是被魏征弄來陪綁的。
魏征輕咳一聲,從袖子里掏出了奏折,親自遞交到了太子的手里。
“殿下,微臣今日來就是想要知道微臣的折子為什么被黜落了?難道殿下不知道洪水猛獸松開枷鎖以后會是多么的恐怖嗎?”
翻看了一下奏折,就知道魏征他們今天來是干嘛的了。
魏征巡視了大量勛貴的產業后,得出的結論就是應該提升商稅的份額,還得是狠狠的提升。畢竟對大唐而言,沒有什么,比大量財富流入勛貴家族更危險的事情了。財帛動人心,勛貴本來就不缺權,如今再加上錢,不斷積累的結果要么是成為五姓一樣的豪門,要么,就是造反!
經歷過太多,魏征不吝把人心想的再丑惡一點。錢滿足了,帶來的將會是權的不滿足。但對好多貴族而言,沒有什么比皇位更令人垂涎的了。所謂的貴族階層,其實都是皇位的候選者,只要皇家治理國家治理崩潰了,起兵重新逐鹿的,就是他們。
這樣的問題,李承乾自然清楚,但是被魏征當面問出來,理由卻不知道要不要說。
拿著魏征的奏折,想了很長時間后,才說:“房相,魏侍中,孔庶子,接下來孤要說的話,關系到父皇和孤未來很長一段時間的謀劃,您三位如果得知后,不僅不能透露給別人,還要盡可能的支持父皇和孤,知否?”
見太子這么說,房玄齡立刻就有一種跑路的想法。該死的孔穎達還真的猜對了,皇帝和太子在這件事上還真的有謀劃!皇帝和太子一起謀劃的事情,是那么好探聽的?今天就不應該來!
不過,明明想要逃跑,身體卻沒有動的意思。好奇!太子和皇帝一起進行的謀劃,實在是讓人好奇!
重新倒了一杯茶,剛剛還很享受的茶香現在全部消失了,三人都眼睜睜的看著李承乾,等著接下來的下文。
見三人沒有逃跑的意思,李承乾微微一笑,拿著茶杯站起來邊走邊說:“很簡單,這一次,父皇是在有意的縱容勛貴。大唐自百戰中立國,百姓們經歷了太多的戰亂,不管是農業還是別的什么,都需要慢慢恢復,商業也是一樣。雖然都說經商是賤業,但是啊,也正是商業,才促進了生產力,這是不可否定的。”
說完,李承乾從懷里掏出三塊銀子,在三人的桌子上一人給了一塊,問:“這是什么?”
房玄齡不假思索道:“銀子。”
李承乾點點頭,問孔穎達:“孔庶子覺得這還是什么?”
孔穎達同樣不假思索道:“財富。”
不等他問魏征,魏征就拱拱手說:“還可以算是銅錢,也可以算是金子,畢竟這三者是相通的。”
李承乾笑笑,一把將三塊銀子都掃到了地上,對不解的三人說:“其實啊,房相的答案才是對的,這就是銀子,跟財富根本不搭邊。所謂的財富是看一個人擁有多少的銅錢、銀子、金子?不是吧,就算這三樣孤一點都沒有,但是屋子里堆滿了玉石,誰敢說孤沒有錢?一樣,就算這些都沒有,孤卻有幾個倉庫的糧食,誰敢說孤是窮光蛋?所以啊,財富,其實就是擁有的東西,不是銀子金子什么這樣片面代表的。
三位想一下,如果地上隨便挖個坑都能挖出銀子來,這東西還能值錢嗎?只能跟石頭一樣,連欣賞的心都沒有。所以啊,銅錢,銀子,金子,都是咱們賦予了它們價值,它們才成了財富的通用承載體。”
房玄齡想了一下,發現這么說果然很有道理,但還是不明白太子要表達什么意思,只能拱拱手問:“殿下,您說的這個道理,老臣已經,明白了,可是,您明明在說商業,為什么要先提這個?”
回到座位上,李承乾才繼續說:“孤說這個就是要讓三位知道,財富,不能以偏概全,真正的財富絕不是銅錢之類的東西能夠代表的,能夠代表財富的東西很多,糧食,麻布,木材,煤炭,等等等等,只要是能派上用場的東西,哪怕是石頭,它都是財富。想要讓大唐富裕起來,發展生產力才是關鍵。而生產力,恰恰是商賈才能帶動起來的。只要鼓勵生產,誰管他生產什么,只要有產出的東西存在,那就是創造了財富。個人呢能夠富裕起來,才會帶動國家的富裕。一味的拿糧食的生產多少來衡量財富,的確是基礎,但是絕不全面。”
孔穎達點了點頭,雖然此時談到的都是很實際的事情,但是他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就是這么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里,竟然還有這么深的彎彎繞。
“商業的發展,需要勛貴家的帶動,不得不承認的是,只有勛貴家,才有能力開創大宗的貨物交易。東宮在夏州開礦挖煤,長安的富商勛貴之家,甚至是平民都有的燒,而夏州參與挖礦的礦工,也掙到了銀錢,兩邊都滿意的事情。而在這個過程中,東宮獲了利,國庫也從中獲得了好處,很簡單的一件事,卻讓四方都受益。別的產業也是一樣,只要有需求,就能出現四贏。而這,還只是現在的情況。三位,你們想想,當各種產業爭先恐后的出現后,朝廷再更改賦稅,將商稅調整到一個合適的程度,國庫會因此收入多少?不用多收,只取凈利潤的十分之一!”
房玄齡的手一抖,茶杯就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孔穎達渾身顫抖猶如篩糠,魏征張著嘴,卻硬是說不出話來。
可以預見的是,國庫將會充實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到那個時候,莫說是國內的建設,就是建設的同時放任軍方開戰,都沒什么大不了的!國庫有錢,就絕對不會出現打到一半撤兵的情況,也不會出現高麗叫囂,朝廷卻只能忍著怒意,只能在口頭上恐嚇的情況。
“但是,這一切都得是建立在糧食的產出足夠的情況下,天下人連肚皮都沒管飽,怎么有精力做這些事情?一旦全民皆商的情況出現,到時候反而比天災還可怕,好年景餓死的人都不會是少數,說到底,農業才是根本!”
李承乾拍拍手,對魏征說:“魏侍中果然是一語中的,沒錯,農業才是根本。正因為如此,提升農業的產量,將會是未來幾年朝廷的首要任務。您不知道的是,此時的馮盎,估計已經帶兵殺到了林邑,林邑的高產稻米,孤很想種到咱們大唐來。北方不太適合,只要開發南方,就能讓糧食的產量提升不知道多少。開發南方,一直以來都是中原王朝的夙愿,但是能夠實現的,還一個都沒有。想要開發南方,就需要大量的投入,說一句悲哀的話,這樣的投入,甚至是國庫承擔不起的。
正因為如此,才要調動全民的力量,當開發南方能夠給所有人帶來利益的時候,到時候只要朝廷當大頭,后面就會有無數的人跟風。等糧食的產量提升上來后,商業的繁榮就不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了。當國庫的商稅收入就足以支撐消耗的時候,還犯得著從百姓手里收糧食?糧食值幾個錢?到那時,恐怕跟農民收稅反而是朝廷的負擔了,誰愿意背負負擔?如此一來,就只會有一個結果,也是唯一的結果—不再跟農民收稅,只跟商賈收稅。農無稅實現以后,是什么樣的,用不著孤跟你們說吧。”
魏征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椅子甚至都被他帶倒了。
農無稅?
這三個字,湊在一起的時候,竟然是如此的甘美!只要實現農無稅,他魏征這一輩子就自認沒有白過!就算以后纏綿病榻,也會笑著死。
房玄齡也站了起來,農無稅?農民都不繳稅了,這樣的王朝,將再也沒有揭竿而起的憂慮,只可能是統治者玩崩了,或者外敵入侵,才有可能終結這個朝代。可是,有可能嗎?
孔穎達也激動的不能自已,茶杯往嘴邊送了好幾次,都沒能送對地方,反倒是澆濕了自己的官服。
農無稅啊,這是上古圣王時代才會出現的場景。只要實現這一點,大唐盛世?這樣的稱呼都不足以形容這樣的朝代,可以預見,不只是皇帝太子,就是他們這些輔政的官員,也會萬古流芳!
三個人,三種反應,都在李承乾的預料之內。
說真的,皇帝老爹聽到這段話的時候,反應也沒比他們強到哪里。也正是因為這個,才讓李世民放開了勛貴脖子上的枷鎖。不然的話,他打壓都來不及,怎么可能做這樣危險的事情。就算放開限制的更多是新貴族,他也不會愿意。扶植新貴族,頂替老貴族,必須得是在自己掌控中進行,怎么可能放任自由。
聽到椅子倒地的聲音,張赟焦急的打開殿門往里看了一眼,見情形詭異的厲害,只能趕緊關上門,裝作沒看見。
“殿下今日將陛下和您的計劃和盤托出,恐怕老夫就是您找的助力吧。現在勛貴們嘗到了甜頭,等再更改稅率的時候,一定會撒潑打混的。”
房玄齡苦笑,毫無疑問,自己就是太子欽點的幫手,想要讓更改稅率的法令通過朝堂,特別是將商稅從實物稅的十二取一變成純利潤的十取一,這幾乎是斷絕了所有人耍手段的可能。只是,如何才知道一個人上交的商稅是不是正確的?偷稅漏稅的事情,毫不客氣的說,幾乎所有的勛貴都在干。
房玄齡才要發問,魏征就先他一步開了口:“殿下,您未必想的太簡單了吧,朝廷難道還要徹底清查商賈的產業不成?”
李承乾微微一笑:“您說的沒錯,想要清查商賈的產業很難,但卻也不能不做,等父皇從岐州回來,就會擴建戶部,整頓稅收制度,推廣借貸法的記賬方式。同時,孤也準備整合東宮和內務府,成立一個名為銀行的組織,只要有銀行在,商人的一舉一動都掩蓋不了痕跡了。”
整頓稅收程序是可以預見的事情,但是銀行這個東西,引起了房玄齡的注意,忍不住拱拱手說:“殿下,銀行是什么東西?能否跟微臣講一講?”
看看外面的日頭,已經快要正午了,李承乾就說:“正好到了午膳的時間,不如我們就在飯桌子上說吧,要說銀行,恐怕一時半會兒是說不完的,等午飯結束,不如您三位幫孤處理點政務如何?不然的話,孤真的要熬夜處理才行了。”
三人自然答應了下來,跟著太子一起去崇教殿。
抓到了三個勞動力,李承乾也很開心,所以也就給他們講解了銀行的作用。
大唐沒有銀行,前身的錢莊也沒有,說起來令人可笑,放貸最多的是地痞無賴,數量最大,利息最狠的居然是佛門。信徒上交的所謂“愿力”,在一些僧人的驢打滾之下,頓時就給寺廟帶來了可觀的收入。
當知曉這一切以后,李承乾有理由把利息方面“驢打滾”這個詞匯,跟“禿驢”聯系到一起....
說起來,李承乾自認對銀行的那一套也研究的不深,更多的是希望邊做邊摸索。但是無論如何,將本求利就是商業的本質,也是銀行的本質,就算玩崩了,至少,不會虧損的太多。
飯后就是政務的處理,四個人一起做事就是快,因為魏征和孔穎達都在,奏折基本上只要出了東宮,在門下走個過場后就會送到尚書省去。
月上中天,三人才在常何的護送下出宮。
長安夜里宵禁很嚴格,但是再嚴格,也嚴格不到這三位的身上。
巡街的武侯在見到這三位后,不僅不盤查,反而召集了伙伴一起護送。
踩著月色,房玄齡長舒一口氣,對魏征說:“今天真是把老夫嚇到了,不管是農無稅還是銀行,這竟然都是太子想出來的,我等真是白吃了這么多年的飯。”
魏征也嘆息一聲說:“以前老夫只覺得太子不過是比同齡人聰明一點罷了,現在看來,當真是妖孽啊!”
孔穎達嘿嘿笑道:“現在你們知道當初老李綱為何自稱教太子會折壽了吧,不過也用不著太驚異,太子的神奇,不過是在想事情的時候不墨守陳規,總是會另辟蹊徑而已。從這段時間的政務處理中你們兩個難道還沒看出來?太子殿下更多時候,表現的都缺少閱歷。只有閱歷上來了,這樣的太子才是最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