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海清沒想到,自己竟然接到了太子遞來的橄欖枝。
學院的學生,雖說有著做官的可能,可是想想也知道,平民出身的他們能夠得到一個小吏的安排,都是祖墳冒青煙了。至于他這樣的商賈之子,有沒有機會還是兩說。
可是誰曾想,他現在就得到了邀請。東宮體系內的官員,一般都升遷很慢,但這也是相對于太子登基為帝之前來說,如果太子順利的成了皇帝,就會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顫抖的拱手,邱海清哆嗦著嘴巴說:“殿,殿下,邱海清愿意!”
李承乾滿意的點點頭,拍拍邱海清的肩膀說:“不過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你在學院的課業必須要全部學完,等你畢業以后,才能到東宮來任職。在這之前,孤會幫著你打好基礎的。”
邱海清點點頭,他也舍不得在學院學習的日子。在這里,他師從方孝全老先生,不同于在外求學,只要他疑惑,就能找先生詢問,先生也不會嫌煩,總是會耐心的給他講解。
身在商賈家,更是清除學識的重要性。
送走激動的打擺子的邱海清,本來郁悶的心情就得到了一些緩解。
剛要檢查下一個寢室,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了寢室樓下急匆匆跑來的竄天猴。
寢室樓每層之間相隔兩米多高,這家伙只是在柱子上借了一下力,就竄了上來。
“什么事兒跑的這么焦急?”
竄天猴氣都沒喘勻,就說:“殿下,大事不好了,李太師在辦公室里批改學生作業的時候,暈了過去,現在人已經被學生們送到了孫先生那兒。”
“你說什么?”
晴天霹靂莫過于此,扒拉開竄天猴,李承乾立刻朝樓下跑去。
該死的醫學院,干嘛要修的這么遠!
幾乎是憋著一口氣跑到醫學院的住院處,此時樓下堪稱人山人海,上課的,沒上課的學生,都聚集在這里,好多脆弱一些的,還在掩面哭泣。
推開礙事的人群,走到最里面,額頭帶汗的楊度見到李承乾,就松了一口氣:“孫神醫正好在家,人現在已經送進去了,方孝全和陳思道在陪著,你也趕緊進去。”
來不及喘息,就走進住院處,身后依稀能夠聽到楊度訓斥學子,攆人回去自習的聲音。
處置室外,方孝全和陳思道都坐在椅子上,兩個人額頭都在冒汗。
“咳咳咳,怎么回事兒?咳咳,怎么好好的就暈了過去?”
直到見到這兩位,李承乾才得以喘息一下,干燥的嗓子立刻就造反了。
方孝全邊拍著李承乾的后背邊說:“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夫就在他旁邊,不久前他還大笑說這些學子的文采不錯,誰知道下一刻就撲倒在了桌子上。”
走到處置室門前,聞到里面濃重的藥味,如果不是出于對孫思邈的極度信任,李承乾恨不得推開門進去看看。
等待,總會讓人感覺漫長。好久之后,處置室的門才被人推開。
“孫道長,李師怎么樣了?”
摘下口罩,孫思邈點點頭說:“人醒過來了,也清醒了,點名要見你。”
長舒一口氣,剛要進去,卻被孫思邈拉住了。
李承乾不解的看著老孫....
處置室里的藥味很濃,導致喝茶都有一股子藥味。
清醒過來的李綱品著茶,只是每次卻只能喝一小口。
見到帶著笑臉走進來的弟子,老先生微微一笑:“都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老夫今年可不就是八十四嘛,本以為身體變好了,誰曾想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拉了一個凳子坐在床邊,李承乾強行偽裝出來的笑臉就保持不住了。
老道士就不知道對病人遮掩一下嗎?
淚水忍不住的滑落,李承乾現在根本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處置室外組織好的措辭,在老先生直接明了的話語下,不知道丟到了哪里。
伸手拉住弟子的手,李綱笑道:“哭什么,老夫已經活了八十四歲,怎么算都不是夭折。再說,當初孟子也是八十四死掉的,老夫能跟他一個歲數辭世,也不錯。
原本息王死掉后,老夫就想著在家看些書,把剩下的日子混過去就算了。誰曾想,竟然被陛下任命,來教導你。老夫一生中見識了太多的人,卑鄙無恥者有之,人面獸心者有之,如你一般表里如一的,卻很少見。
小子,老夫應該感謝你啊。教你的這幾年,老夫過得很開心。沒有什么,比親自教授一個仁慈、睿智的皇位繼承人,更令人快樂的了。以前看你對皇儲的身份不屑一顧,你可知道老夫有多著急。小子,人心隔肚皮,誰的命運都得把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就是親爹親娘都不能交出去。”
一只手握緊老人家的手,一只手擦干凈眼淚,李承乾強行擠出一個笑臉說:“您啊,快死的人了,還幫著徒弟操心。您就放心吧,大唐第三位皇帝,一定是你徒弟我。都說文景之治是少有的盛世,您放心,弟子一定也打造出一個來!”
見弟子說得豪氣,李綱自然是哈哈大笑。
“口氣倒是不小,不過啊,你小子還沒準真的有這個能力。以后若是真的打造出了這樣一個盛世,記得寫在給老夫的祭表上,讓老夫跟以往故舊吹牛的時候,有個憑借。”
李承乾點了點頭,他知道,他大概也只有好好的當太子,并且當上下一任的皇帝了。因為不止是為了更好的改變這個世界,這還是老人家的愿望。
門外,李泰和李恪也趕了過來,他們也算是老先生的弟子,得知消息后第一時間就動身過來了。
把位置讓給李泰和李恪,用處置室里的水盆洗了臉,李承乾才走了出去。
門外,是朝廷派過來的使者,太子太師這樣的重臣生病,是必須要上報朝廷的。
沒有理會腫著臉的李澗,李承乾直接走到了幾位老人家面前。
“咱們學院的墓地已經建造好了,我之前打聽過李師的意思,他還是決定留在咱們學院的墓地,陪葬皇陵都不愿意。”
幾位老先生都點點頭,然后看向李安仁,李綱的兒子早亡,這個時候他們家頂門的就應該是李安仁才是。
李安仁拱拱手說:“殿下與爺爺情同父子,一切任憑殿下安排就是。老家那邊,現在其實也相當于分家自立。爺爺早些時候也說過,他希望能夠埋葬在學院附近,多看看學院發展壯大,也是好的。”
老先生的墓地,現在就算是確定了,剩下的,大概,就只有等待了。
孫思邈說過,老人家這一次才算是真的油盡燈枯,以他的能力,也無力回天。或許能夠通過一些藥物,刺激人體多扛幾天,但是,對一位壽終正寢的老人家而言,副作用實在是太殘忍了。
不同的人,在面對自己的終結時,都是不一樣的。有的惋惜,有的暴虐,有的慷慨。
李綱覺得自己幾就看得很開,拒絕了幾位老先生給他生平好友去信的想法,而是跟李承乾一起,上午讀書,下午彈琴下棋,跟平時一般無二。
香蕉熬粥,老人家本來一頓能喝一大碗,現在不行了,在李承乾鼓勵的目光下,也只能喝下去半碗。每天睡覺之前,都要把一個小盒子放在自己的枕頭邊上,那里面,是他準備好的遺書。
學院的期中考試,拖延了兩天,但還是正常的進行了。就連到學院來接受成人教育的幾位,也參與了考試。
李承乾沒心情去監考,但是李綱卻對此很上心,不顧弟子的勸說,硬要批閱卷子。只是一道本來應該畫上對勾的題,卻被老先生畫上一道長長的痕跡后,李承乾再也憋不住淚水,痛哭出聲。
一直邊閱卷邊看著這邊的楊度聽到太子的哭聲,就走了過來,伸手抱住他說:“老李頭就是這樣,你要他在床榻上等死,還不如讓他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你看看,這老混蛋到死,嘴角都帶著笑意,比起纏綿病榻力竭而死,不知道好了多少。以后,老夫也希望能這樣的死去。”
不止楊度走了過來,方孝全等幾位也紛紛過來跟老友道別,順便安慰一下已經快要昏過去的太子。
禮部的官員已經籌備好了葬禮該用的各種東西,聞訊后就趕到了學院。
靈堂沒有建設在老先生的小院子里,而是建在學院。學生們沒人在意戴孝的各種古怪說法,本來該準備收拾東西放假,卻都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放棄假期,留在學院為李綱老先生戴孝。
禮部尚書盧寬義正辭嚴的拒絕了李承乾戴孝的想法,抱著孝服的袋子死都不松手。
“殿下,您要為恩師戴孝,尊師之情下官理解,可您的身份不一樣,您是太子,李太師受不起您的禮節的。這世間夠資格讓您穿孝服的,只有太上皇、陛下和娘娘!”
紅著眼睛的李承乾踹了盧寬好幾腳,可這家伙就是不松手。
禮部尚書不同于李澗,李澗再怎么說都是家仆,李承乾就算是踹死他,也不會擔責任,但是堂堂太子踹禮部尚書,可就說不過去了。
“行了,太子一腳一腳的踹禮部尚書算是怎么回事。盧寬,把孝服給太子,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太子既然師從李綱,就應該戴孝,與太子的身份無關!”
好在皇帝的出現解了圍,皇帝都發話了,盧寬也只能把孝服交給太子。
穿上孝服后,紅著眼睛的李承乾,就去了靈堂。
按理說一個太子,是用不著過問祭品之類的問題的,可他就是忍不住,只有忙碌起來,他才能漸漸接受老先生離開了的事實。
多好的一位老人家啊,怎么就離開了呢?他離開的實在是太突然了,使得李承乾一時半會兒竟然無法接受。
老人纏綿病榻許久才離開,跟突然間的離開是不一樣的,前者已經做好了準備,后者總是難以在突然來到的痛苦中脫身而出。
皇帝的親自到來,已經是殊榮了,李安仁五體投地行禮,感謝了皇帝的到來,對別的賓客,只是跪拜。
盧寬也看出了太子的傷心,所以給他找了一個燒紙錢的工作,只需要機械般的往火盆里投紙錢就好。
直到晚間,老人家才入棺,擺放到了靈堂。
夜晚是需要守靈人的,這個工作一般是至親做,但是李承乾并沒有避開,而是堅持守夜。
夜晚的燭光下,李安仁把爺爺的遺書,送到了李承乾的面前。
很普通的木盒子,打開以后只有一封信和一個簪子,銅的。
拆開火漆,拿出里面的信紙,燭光下,老先生的字體依舊蒼勁有力。
“承乾吾徒親啟:
小子,你現在大概就跪在老夫靈堂之上吧,這封信看完,也就別留念想,燒掉就好。盒子里的這個簪子,是老妻的遺物,老夫本想帶到墳墓里的,思來想去,還是留給你當個念想吧。
這封信,老夫已經寫成了好久,幾次撕掉重寫,最終還是決定用大白話。跟你相處了這么久,老夫一直都有一個疑惑,只是,到死,老夫也沒能問出來。
老夫見過了太多的聰明人,見過太多自命不凡的人物,可是跟你相比,余者盡皆碌碌。沒有人能聰明成你這個樣子,安仁倒是老夫從小教到大的,也沒能做出一首‘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來。
只是,這個世界上不存在鬼怪,老夫不相信什么借尸還魂,奈何橋上不喝孟婆湯之言。所以,老夫也只能相信你確實與眾不同。
小子,方孝全說過,越是天賦不凡的人,就越要懂得隱忍謙虛。不過對你而言,卻是不一樣....”
信封很厚重,所以里面的信也很多。
看完一張,李承乾就按照老人家的吩咐丟進火盆里燒掉。
這是他最后留下來的話,所以就沒有了平日里的拘束,甚至層層分析了楊勇的失敗,李建成的失敗,給他上了最后一課。
總結起來其實還是那句話:
一個人的命運要把握在自己的手里,親爹親娘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