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荊條有很多的刺,刮在赤裸的皮膚上,再加上走動的摩擦,很快就傳來鉆心的疼痛感。
但何壽晃若不覺,從萬年縣縣衙走出來,一路上看著那些聽到士兵傳遞消息后,從悲痛轉為狂喜的百姓,一路上看著那些帶著麻袋絲網抓捕蝗蟲的百姓,不由得淚流滿面。
這樣規模的蝗災,天知道朝廷能否承受住。
路邊還有幾只飛得疲倦了的蝗蟲,趴在草根上有一口沒一口的嚼著。
恨恨的看了一眼,何壽毫不猶豫的出腳踩死了它們。
年前出山的流民們,有些已經抓捕了足量的蝗蟲,急匆匆的往養殖場的方向跑去。他們才是真正的家無余糧,而且今年注定沒有收成,但欠著朝廷的賦稅卻不能不交。難得朝廷大發慈悲的允許他們出山了,對于加倍賦稅的約定,他們銘記在心。../../
也不顧已經濕漉漉的褲子,何壽帶著好奇走向了養殖場,他想看看,太子放糧究竟是怎樣一副場景。
養殖場前的空地上,第一次被家禽以外的生物滿滿占據。抓著麻袋口的百姓們,自發的排隊等候。兩個特制的巨大天平就擺放在一袋袋的糧食面前,左面放蝗蟲,右面放糧食。
不過因為沒有人弄干品的蝗蟲,都擠在五十比一的天平前。
眼睜睜的看著黃橙橙的小米、糜子跟左面的蝗蟲齊高,正在兌換的百姓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打從蝗蟲過來,他才捉了不到半個時辰而已。而換回來的糧食,省著點吃,夠他全家吃十幾天。
裝好糧食后,兌換完的百姓千恩萬謝的離開了。
親眼看到有人換到了糧食,后面排隊的人,也露出了笑容。不約而同的把麻袋都交給自家的兒子弟弟,赤手空拳的準備再去捉一些。
這么多的百姓過來兌換,就算糧食再多,也很快就被換完了。
親眼看著二百多袋糧食逐漸消失,沒有兌換的百姓們頓時急了。
整個兌換現場只有一個全副武裝的軍士看著,見兌換到一半不知所措的百姓,他上前幾步道:“鄉親們,不用著急,太子親率的士兵們已經去倉庫運糧食了,不論你們帶來多少蝗蟲,都能換成糧食。既然現在沒糧食了,不如先將就下,換點肉如何?”
隨著軍士話音落下,立刻有養殖場的伙計抬來了大塊大塊的風干牛肉、熏羊肉。
看到這么多的肉,百姓們目瞪口呆。
這是....r
還有這樣的好事?普通農戶家,過年的時候割幾兩肉擺到飯碗里,都算是不錯了,沒想到,如今竟然能用蝗蟲換肉?
兌換繼續進行,自己動手往天平上擺東西的百姓,戰戰兢兢的讓蝗蟲這邊狠狠的落下。五十斤蝗蟲換一斤糧食,他們覺得很合算,就算有點吃虧也不打緊。可當用蝗蟲換肉的時候,他們就不這么覺得了。
士兵消息的傳遞速度還是很快的,越來越多的百姓捉到了蝗蟲,都準備到養殖場來試試,看看真假。
隊伍排的越來越長,最遠的甚至排到了養殖場山下的田地里。
太子到底是不會讓百姓們失望的,大路上,一輛輛的馬車,滿載著糧食運了過來。
打頭的馬車已經運進了養殖場,后面的還在山下,一眼望不到頭。
沒有什么場景比這一幕更能振奮人心的了。
親眼看著自己治下百姓都露出了笑容,何壽也笑了,絲毫不顧及自己背后已經是血流如注。
養殖場的房子里,走出了一個小孩子,雖然穿著麻衣,跟一般農家的小伙子一般無二,可何壽還是認出,這一位就是之前跟自己在大殿上撕破臉皮的—太子!
人小,說的話卻不一般。
“他娘的,都告訴你們糧食也要防護好,都以為是干品,就安全了?餓急眼了的蝗蟲才不管你是什么東西,只要能吃,它們就敢下嘴!”
負責運糧食的是弓箭大隊的隊長方朔,就是因為有兩輛車是單純運的糧食,結果被蝗蟲襲擊了,好好的糧食,就進了蝗蟲的嘴。雖然他們嚎叫著把襲擊運糧隊的蝗蟲都消滅了,可混上蝗蟲殘肢斷體的糧食,還怎么分發下去?
方朔弓著腰,委屈道:“殿下啊,混上蝗蟲的糧食怎么就不能吃了?小時候,小的還曾用火烤過蝗蟲,吃了好多,也沒見出什么毛病啊。”
見方朔弓著腰,李承乾狠狠一巴掌抽到了他的腦門上,怒道:“混蛋,不過兩個半車的糧食而已,大不了就喂雞,可是送給百姓吃可就是缺德了!”
雖然吃點蝗蟲沒什么,沒準還能補鈣什么的,但是李承乾可不愿意做這樣危險的事兒。
最初的蝗蟲,可都是在深山大澤里起飛的,身上不知道攜帶了多少種類的細菌病毒,要是拿這東西吃,鬼知道會不會引發瘟疫什么的。蝗蟲可以吃,但是這個時候的蝗蟲敢動嘴的,都是狠人。就算唐朝人煙稀少,可因為受災而流動、聚集的百姓過多,瘟疫更能肆無忌憚的傳播了。
平白無故的被太子揍了,方朔覺得很憋屈,當這種憋屈,在視線對上一個在太子身后躡手躡腳湊過來,光著膀子,手里還拿著一條荊條的老家伙后,頓時煙消云散了。
李承乾還要再抽方朔一下,但是冷不丁的抽到了方朔的鎧甲上。
縱身一閃把太子護到身后,方朔毫不猶豫的抽出了刀子:“來者何人!”
在對太子的防護上,太子親率的士兵看似松散,實則精益求精。
隨著方朔的聲音,兩根弩箭不知從哪里射了出來,半截沒入何壽面前的地里。
何壽嚇了一跳,但還是很鎮定的隔著十幾步站定,雙手捧著荊條跪了下來:“微臣萬年縣縣令何壽,拜見太子殿下!之前諸多事情,已然有了結果,我等愚昧,不知太子殿下深意,罪大惡極。故,微臣愿負荊請罪,祈求殿下原諒!”
李承乾看了幾眼,才想起這家伙的身份。沒辦法,穿戴整齊的何壽和眼前光著膀子耍流氓,還一身血跡的家伙,實在相差太大了。
隨著何壽的動作,有幾根軟一點的荊條,垂落到了他的肩膀,劃出血痕。
推開方朔,李承乾上前幾步扶何壽,道:“何縣令怎可如此輕賤自己,孤可不是睚眥必報的人。”
何壽并沒有起身,慚愧道:“殿下宅心仁厚,不因庶民愚蠢而怒,還在蝗災興起第一天就放糧接濟百姓,跟您相比,我等的所為,能活活羞死人!”
何壽背后的荊條,在士兵小心翼翼中取下了。接過方朔遞來的傷藥,也不管何壽的阻攔,李承乾就親自給他處理傷口。
單一的傷口并不嚴重,但是后背上有這么多的傷口,那就是重傷了。
當李承乾給何壽上完藥后,何壽已經是淚流滿面。
把方朔背后騷包的披風扯下來,搭到何壽的身上,李承乾便朝著放糧處走去。
何壽站起身,緊緊跟在身后。
剛開始的時候,換糧食的百姓還力求讓天平兩邊打平,可是現在,都是隨便一堆就算完事兒。蝗蟲很多,糧食也有很多,與其摳摳搜搜的,還不如趕緊換完給下一家騰地方。
不管是在天平上占了點便宜的,還是吃了虧的,背著糧食離開的時候都是笑意盈盈。
看著眼前的笑臉,李承乾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何壽,你的罪過,孤不打算追究,但是,孤這里缺人,就得委托你主持了。長安城里有一出大戲,孤很想去看看。所以,養殖場這邊的事兒,孤就交到你手里,廖忠會幫你的。另外太子親率和一千禁軍,也暫時歸你統領,沒有問題吧!”
不顧垂落的披風,何壽立刻拱手彎腰道:“愿為殿下分憂!”
他聽出來了,太子明顯是要幫他一把,主持這件事,可比他當縣令能獲得的功績高出太多。更何況,三千士卒歸他統領,這已經不是欣賞了,而是寵信級別的囑托。
伸手把何壽扶起來,李承乾立刻就吩咐侍衛送自己回長安。
五姓七望家主秘密進入長安的消息,也被耿不曲寫到了情報里面。如此躡手躡腳的行為,可不是世家大族族長該干的事兒。可以猜想,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石破天驚一般的出現,然后直接給皇帝施壓。大災之前,就算皇帝再怎么有理,也駁辯不過他們。
途徑城內的糧店,還能看到糧商們得意無比的嘴臉。
這群蠢蛋啊,災難財拿著也不覺得燙手?想想渭水北岸的大糧倉,李承乾就對他們充滿了同情。
只要那些糧食開始散發,或者投入市場,這些準備囤貨居奇的家伙,立刻就會破產。
五百侍衛,在把太子送到皇宮后,就返回了萬年縣。如今蝗災剛來,百姓們捕捉蝗蟲輕而易舉,遇到蝗蟲扎堆的地方,基本只要展開口袋一收,就滿了。這么多的蝗蟲,需要的糧食也很多。運糧的馬車一遍遍的驅趕,只能勉強跟上換糧的速度。
太極門后,太極殿前,就是官員們的辦公區。左面是中書省,右面是門下省。不管是中書還是門下,都忙的像熱鍋上的螞蟻。紅翎急使往來絡繹不絕,帶來各個州府的奏報,通篇都是一個“慘”字可以概括的。
在人還沒有徹底征服環境的時候,蟲患不是一次兩次,可是像這次噩夢一般的蝗災,還真是沒有經歷過。
莫說農田里的秧苗,就是樹葉,都沒有逃脫蝗蟲的嘴,人們除了家里的糧食外,出了門,除了野菜根,根本找不到一點吃的。
也不換回太子的袍服,就穿著一身臟亂的麻衣,走向立政殿。
不出所料,此時的立政殿完全沒有平日朝會時的安靜,明明站在殿外,都能聽到里面嘈雜的爭吵聲。
看樣子五姓七望已經展開行動了啊!
帶著強烈的好奇心,李承乾就要進去。
在查看唐朝歷史的時候,他就對這七個超然的家族很好奇,如今既然有機會親自見到,哪能不看看。
殿門是打開著的,李承乾剛要進去,迎面走出來的人就扯住了他的胳膊,拽著往外走。
出來的是長孫無忌。
邊擦著臉,長孫無忌邊說:“你到這里來干什么,還不趕緊回去。如果是平日的朝堂,就算你還小,進來看看、學學也不是什么問題,但是今天,還是不要往前湊合了。”
長孫無忌臉上的唾沫星子很多,甚至還有一團大的。看樣子,五姓派出來的都是大人物啊,否則,以長孫無忌的身份,怎么可能被人吐口水,還只能拿臉接著。
不動聲色的把胳膊抽出來,李承乾疑惑的問道:“舅舅,既然里面吵得這么兇,您怎么出來了?難道....難道要找李師出馬?”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么一個可能了。五姓七望能夠在朝堂上胡來,估計是動用了家里的老人。大唐律令規定,人過八十,便溺無忌也。就是說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不管在哪兒拉粑粑都是可以的,哪怕是朝堂。
如果五姓真的出動了八十歲以上的大人物,恐怕也只有李綱夠資格應對了。
不過,李承乾可不打算把老先生帶過來,相罵無好口,真的把老先生氣出個好歹來,絕對是得不償失。
長孫無忌擺了擺手:“陛下說了,五姓這一次對朝堂問詰,各家不得向外求援,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老夫出來不是去求援的。”
“那您出來干什么?”
李承乾眨了眨眼睛,如果說朝堂上對付五姓最中堅的力量,絕對少不了長孫無忌的。
松開手,長孫無忌捂住了肚子,順著風走了幾步,才返回來。
“刨根問底干什么!老夫去一趟茅房而已!”
說完,長孫無忌就踏著小碎步走了。
這一次,他是逆著風走的。一股有點怪異的味道,就順著風飄進了李承乾的鼻子。
額....
來不及感慨,立刻跑到一邊。
看了看大開著的殿門,李承乾很自然的忘記了長孫無忌的囑咐,還是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