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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隆隆隆  戰鼓如雷。

  龜茲城頭,一名唐軍老卒撐著疲憊欲死的雙眼,向著城下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這些該死的胡狗。”

  一支利箭突兀飛過。

  箭矢從唐兵頸間縫隙穿過,自身后皮甲透出。

  “隊正!”

  看著喉頭咯咯作響的唐兵直挺挺倒下。

  附近的唐軍士卒一個激靈。

  有人上前救人,亦有人大吼:“豎盾!”

  天空霎時一暗。

  急如驟雨般的噼啪聲響。

  胡人的箭雨,密集灑落。

  城上反應慢的,立刻被箭雨釘成了刺猬。

  好在連日大戰,一切都成為了本能。

  幾乎不需要身邊人的提醒。

  所有唐軍第一時間張起了大盾,或者是縮在城頭。

  箭雨是對方攻城的前奏。

  一個月的城頭攻防戰,雙方都疲憊到了極點。

  做為攻城一方,大食人的死傷慘重。

  但是唐軍也沒好到哪里。

  畢竟只有數千人。

  被十幾二十萬敵軍包圍了一月,日夜不息的攻城,哪怕是鐵打的,此刻也已是強弩之末。

  有許多唐軍士卒甚至沒等到下城休息,站著便斷了呼吸。

  這是活活累死了。

  最激烈的一戰發生在月中的時候。

  雙方拚了三日三夜。

  大食人用彎刀,用雙手,竟活活沖垮了一段城墻。

  最后逼得裴行儉親自率著親衛堵豁口。

  雙方在城池破潰處展開貼身血戰。

  短短兩個時辰,唐軍折損近千,大食人拋下兩千余具尸體。

  最終,唐軍一邊與大食人血戰,一邊重砌城墻。

  硬是在激戰中,將垮塌的城墻修好。

  令大食人無功而返。

  在最后的階段,為了掩護城墻合攏,一名唐軍校尉名魏三郎者,親率百名死士,守住墻角。

  最終城墻潰口順利合攏。

  但是尉三郎和跟隨他的唐軍,也失去回城的機會。

  在城下與大食人血戰到最后。

  城頭上的唐軍看著魏三郎他們被敵軍淹沒時,一個個心如刀絞,不少人發出怒吼,想要沖下城去和大食人拚命,最終被喝止。

  是夜,大食人將魏三郎等人的頭顱懸于旗桿上,故意在龜茲城下炫耀,以激怒唐軍。

  城內唐軍義憤填膺,刺臂見血,高呼求戰。

  險些發生騷動。

  后來是裴行儉親自出面彈壓,才壓著諸將不得出戰。

  一日后。

  有人從龜茲城偷偷爬下城頭,趁著夜色,將懸掛在大食人旗幡上的魏三郎等人頭顱取回。

  裴行儉親自與之祭奠。

  唐軍作戰意志不但沒被摧垮,反而越發堅韌。

  “大都護。”

  房門推開,一名殘臂的將軍,邁著蹣跚卻堅定的步子,走了進去。

  他的一只手,明顯有些不正常,手腕異常的彎曲。

  盡管如此,將領身上的銳氣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越發鋒利。

  簡直如一柄日夜淬煉的寶刀,寒意逼人。

  正埋首處理厚厚文書軍務的裴行儉,從案牘中抬起頭來。

  比起十幾年前。

  裴行儉的容貌衰老了許多。

  兩鬢俱是風霜之色。

  額前也添了深刻的皺紋。

  但是他的雙眼,依舊清亮,有著一份坦蕩和正直。

  他坐直身體,向著進來的將軍微微頷首道:“辛苦了。”

  說著,眼神落向將軍受傷的右手:“你的手如何了?”

  站立在裴行儉面前,挺立如標槍的薛禮抬起右手,看了看蜷曲如鷹爪的手指,自嘲的一笑:“手筋斷了,不過不要緊,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便不會倒下。”

  裴行儉不再多問。

  只是心里不免感概,對于一個神箭手而言,廢了一只手,再也無法開弓用箭,大概是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吧。

  何況以薛禮的用兵風格,每每沖鋒在前,身先趕士卒,以超卓的神箭,過人的勇武,替大軍鑿穿敵人的陣勢,斬將奪旗。

  催毀敵人的意志。

  但自此以后,薛禮永遠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做萬軍中無敵的戰神了。

  似是看出裴行儉眼中的惋惜之色。

  薛仁貴自失的一笑:“以前阿彌總說我用兵過于剛猛,剛則易折,可是那時我自持個人勇武,作戰總是動手多過用腦。

  這次大敗,我僥幸活下來,卻也打醒了我。

  如果這次能活下去,我當用心反思自己這些年用兵之法。

  或許以后做個智將也未可知。”

  裴行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微微頷首道:“只要你自己不被打垮,一定可以。”

  這番話也只能點到為止。

  兩人都知道,能不能有以后,還得看能不能應付眼前這一關。

  “我聽到外面的戰鼓聲,大食人又開始攻城了?”

  裴行儉道:“你覺得他們還有多久耐心?”

  薛仁貴搖搖頭:“我看不出來,但我感覺…這次好像不一樣,出戰的是突厥人,而且,打法比前幾日要兇殘,幾乎是不計死傷,不計代價。”

轟隆隆  外面傳來劇烈聲響。

  仿佛雷霆乍起。

  那是大食人軍中投出的巨石,砸在龜茲城頭。

  磨盤大的石頭落地彈跳滾動,還不知要收割多少性命。

  裴行儉沉思著。

  計算著。

  忽然抬頭道:“我有一個任務交給你。”

  “請大都護下令。”

  “這個任務很危險。”

  “我不怕。”

  薛禮笑了起來,像是一陣風吹過湖面,透著慷慨激昂之色。

  “我早就該死了,在怛羅斯中了大食人和突厥人的計,以致兵敗,如果能為擊敗大食人流盡最后一滴血,能為捍衛大唐疆土而死,我亦無憾。”

  裴行儉深深的看著他:“好。”

  龜茲城下。

  殺紅了眼的狼衛一波一波的涌向龜茲城。

  宛如大海中的狂風巨浪。

  若從高空向下俯瞰,會看到小小的龜茲城被密密麻麻的黑色困在中心。

  如同大海中一顆頑石。

  無論突厥人和大食人的沖鋒有多猛烈。

  在碰到這顆頑石時,都撞得粉碎。

  似乎,守在龜茲城上的唐軍,意志比鋼鐵還要堅韌。

  只要不把最后一滴血耗干凈。

  他們的意志便無法被摧毀。

  “沖,繼續沖!不許退!”

  一身黑甲,頭戴狼盔的大將阿古扎兒狠狠一刀砍在退下來的潰兵身上。

  將一名突厥人砍作兩段。

  他須發皆張,兩眼赤紅,仿佛魔王般咆哮:“沖上去!哪怕死,也要死在龜茲城頭!誰敢退,殺!”

  手中彎刀揮舞,又將另一名突厥潰兵砍翻在地。

  “頭領,沖不上去啊!”

  有人向他哭喊:“才沖上城頭,便被唐軍用滾燙金汁澆下來,我們人都死光了!”

  “我整整一個隊沖上去,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

  阿古扎兒兩眼赤紅,臉龐漲成漲紫色,胸膛急劇起伏著,狠狠一把攥住對方的脖頸,唾沫星子幾乎噴在對方的臉上。

  “他們都死了,那你還活著做什么?”

  “啊?”

  那名突厥隊正,甚至不及慘叫,便被阿古扎兒狠狠一刀戳入腹中,帶著一截血淋淋的腸子,一齊抽出來。

  將生機斷絕的斷正推開,阿古扎兒向身后看了一眼。

  他看到數十步外,大汗阿史那屈度那雙陰冷的眼睛。

  那目光冷冷盯著自己的背脊,似乎是看哪里方便下口。

  若阿古扎兒是兇惡的狼。

  阿史那屈度便是狼王。

  現在狼王已經不耐煩了。

  從開始攻城到現在,已經過去快三個時辰。

  箭矢,擂石,死士,云梯消耗了一波又一波。

  但每次沖上城頭,都立不住。

  又被唐軍狠狠的推了下來。

  慘啊!

  龜茲城下,已經堆滿了厚厚的尸體,幾乎堆了有三分之一城墻的高度。

  這反而妨礙了突厥人張起云梯和蟻附登城的效率。

  “阿古扎兒!”

  一名神情彪悍的狼衛跑上來,向阿古扎兒沉聲道:“大汗說,再給你一個時辰,若再攻不上去,大汗便親自攻城。”

  阿古扎兒一個激靈:“半個時辰內,我必拿下龜茲。”

  后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若狼王親自出手,意味自己失去了價值。

  而失去價值的狼,只有死亡一途。

  他胸膛急劇起伏,狠狠將狼頭盔擲在地上。

  又一腳踏碎。

  從胸膛里,發出如莽牛般雄渾的咆哮聲:“親衛,都上來!隨我登城!”

  “頭人!”

  身邊數百狼衛親兵,一時大驚。

  突厥人的軍制,一隊,便是一個部落。

  阿古扎兒便是阿古部的頭人。

  如今他要率領本部最精銳的部眾搶城。

  若不成功,阿古部會失去所有青壯精銳,從草原除名。

  “把弓箭、擂石轟起來,把所有的箭矢都射出去!”

  “所有的狼崽子們!要么生,要么死!隨我阿古扎兒,登城!”

  阿古扎兒大聲咆哮著,惡狠狠的解下衣甲,露出一身古銅色的肌肉。

  登城的時候,這沉重的衣甲只會成為累贅。

  戰局至此,已是殺紅了眼。

  不計生死,只求勝負。

  “登城!”

  滾滾的牦牛號角聲響徹天地。

  伴隨著隆隆鼓聲。

  赤著上身,一手執盾,一手執骨朵,口里銜著彎刀的阿古扎兒大步突進。

  在他身后,跟著數百本部親衛。

  俱是清一色赤膊上身,手執大盾與短刃,涌向龜茲城。

  距離百步之時,身后本部的掩護弓弩,已經轟然大響。

  將一波波的箭雨拋灑向龜茲城。

  阿古扎兒向上看了一眼,發現龜茲城上密密麻麻,像是開滿了白色的箭羽花朵。

  看上去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他很奇怪,在這樣的情況下,究竟還有什么樣的人能夠生存。

  唐軍應該都被射死了才對。

  不過很快他便改變了想法。

  剛剛沖到龜茲城下,腳下一滑,踩翻了一具尸首。

  手里的骨朵不知甩到哪里去了,摸到一手滑膩膩的鮮血。

  刺鼻的血腥味,比他親手宰殺牛羊更加催人欲嘔。

  還有人死時,失禁的便溺。

  更別提唐軍從城頭拋下的金汁。

  那詭異的臭味,能令人膽汁都吐干凈。

  遍地尸骸,死狀千奇百怪。

  仿若地獄。

  阿古扎兒顧不得多想,撿起一具歪倒在城下的云梯,堪堪架起,就聽四周一片大嘩聲。

  心頭一跳,本能的將左手大盾頂在頭上。

  一股沉重的力量,擊在大盾上。

  隔著厚厚的木盾,感到灼熱的溫度,幾乎要將手臂都燙熟了。

  飛濺的汁液燙在皮膚上,瞬間起了血泡。

  有些地方皮肉翻卷,發出滋滋叫聲。

  強烈的痛苦,令阿古扎兒的臉龐抽搐起來。

  他拋下大盾,手足并用,一聲不吭,向著城頭飛速爬去。

  在他前面,已經有人這么干了。

  突厥人悍勇起來,連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高大的龜茲城上,突然涌出許多唐軍的腦袋。

  他們將手里的石頭、金汁,向著云梯拋下。

  不斷有人慘叫,從梯上墜落。

  還有唐軍用撐桿將云梯撐開,帶著上面所有突厥人,像是一串糖葫蘆般,狠狠拍在地上。

  每一下呼吸,都有人死亡。

  到了這種程度,人命,只是數字。

  突厥人的軍陣中,突然發出一片歡呼。

  吐蕃人的號角聲響起。

  從吐蕃的軍陣中,突然射出一陣箭雨。

  吐蕃人的箭更長,距離更遠。

  沉重的箭頭,自空中劃出弧線,向著龜茲城落下。

  這一片箭雨后,整個城頭像是失去了活力。

  陷入詭異死寂。

  死死抱著云梯的阿古扎兒愣了一下,忙抓住機會,奮力攀登。

  數息之后,他終于跨上了龜茲城。

  環目四望時,看到城頭堆滿了唐人的尸體。

  這個畫面,令他精神亢奮起來。

  成了!

  喉嚨里發出激動的吼聲。

  他將口中的彎刀交到右手,從城頭一躍而下。

  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在地。

  那厚膩的血水,早已化作了血漿。

  粘稠得粘住腳板。

  阿古扎兒紅著雙眼環目四周,發現從城頭的箭雨尸骸中,竟又搖搖晃晃的站起了十幾名唐軍。

  這些身形瘦弱,疲憊不堪。

  看上去跟失去靈魂的木偶般,目光呆滯。

  但是看到登上城頭的突厥人后,他們仿佛被激活了。

  一個個發出憤怒的吼聲。

  他們在喊什么?

  似乎是在喊“大唐萬勝”?

  阿古扎兒顧不上多想,閃身避開一名唐軍,狠狠一刀,將另一名唐軍砍翻在地。

  “把突厥人趕下城!”

  臉色慘白,眼窩深陷的唐軍隊正,鄭二郎發出厲吼。

  疏勒城破的時候,他與魏三郎等人突圍成功。

  僥幸逃到龜茲。

  未及安頓,便被隨即而來的大食人團團圍住。

  退無可退。

  龜茲城,是大唐在西域最后的堡壘。

  可能會死在這里吧。

  腦海中已經沒有別的念頭。

  疲憊與傷痛吞噬了所有的念想。

  方才一陣沉重的箭雨,連盾牌都被射透。

  身上的衣甲插滿了箭雨。

  連他自己都以為,要死了。

  但很奇怪,聽到突厥狼崽子登城的呼聲。

  不知為什么,身體里又有力量涌出。

  是憤怒?是仇恨?

  管不了那么多了。

  鄭二郎挺起手里的長槍,大喝著,跨步向前,挺槍刺向那赤著上身,手持彎刀,滿臉虬髯,露出胸膛黑乎乎胸毛的突厥人。

  長槍狠狠一刺。

  若在平時,這一槍一定能刺透對方的咽喉。

  不知練過幾千幾萬遍了。

  快得都超乎鄭二郎的思考。

  但是這一次,那突厥人躲開了。

  鄭二郎忘了,他已在城頭上激戰了兩天一夜。

  雙手沉重得仿佛失去知覺。

  身體也比往日要笨拙。

  再加上方才的箭傷。

  現在的他,實已是強弩之末。

  距離崩潰,只有一步之遙。

  阿古扎兒一刀格開長槍,貼地一個翻滾。

  顧不上沾了滿身的血水,唰的一刀,貼地疾掠。

  鄭二郎眼角余光早已看到,他大吼一聲,騰空躍起。

  卻覺得足下一輕。

  低頭看去,看到一雙被斬斷的足踝倒在那里,血花四濺。

  還是慢了嗎?

  失去重心的身體,重重跌在地上,劇痛此時方才襲來。

  這個唐軍中堅韌的漢子,下意識慘叫出來。

  “二郎!!”

  一旁發出一聲如猛虎般的咆哮。

  一個渾身浴血,看上去腦袋出奇大的唐軍士兵,半跪在地上,怒吼著,一箭射出。

  阿古扎兒大駭,百忙中一閃身。

  只聽突地一響,大腿一麻,一下子跪倒在地。

  “可惡的唐狗!”

  阿古扎兒怒吼著,伸手想去拔劍,但一碰,臉色立刻大變。

  箭頭的倒勾咬著肉,一碰就鉆心的疼。

  “頭人!”

  身邊已經有突厥狼衛涌了上來。

  阿古扎兒心下略松,臉上露出獰笑。

  狠狠一刀向著摔倒在地的鄭二郎斬去。

  “二郎!!”

  曹大頭驚怒交集,伸手摸箭,發現箭壺已空。

  彎刀劃過鄭二郎的咽喉。

  停了數息后,血霧才噴出來。

  鄭二郎的眼瞳開始渙散。

  曹大頭大吼著,拋下弓箭,拔出腰上橫刀,低俯著身子,幾乎是手腳并用的越過尸堆,向著阿古扎兒猛沖過來。

  他與鄭二郎在疏勒城當兵,名為隊友,情同父子。

  他還記得,鄭二郎在隴右有個家。

  家里的小娘子,年方七歲,正日夜盼著鄭二郎回家。

  原本說好了,守完今年,就可以回去了。

  他的輪值時間就到了。

  可是,可是…

  “二郎!”

  分不清是血水還是淚水,一股憤怒至極的力量,令曹大頭冰冷的身體突然燃燒起來。

  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恨不得能代替鄭二郎。

  “不要死!不要死!!”

  狂怒的揮舞橫刀,頭腦一片空白。

  只有眼前的血霧不斷噴灑。

  等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搶在了鄭二郎身邊,正拚命捂著他脖頸的傷口。

  那些擋路的狼衛,已經被憤怒的他斬為兩段。

  “活下去,活下去!回隴右,我在長安有處宅子,你跟我一起,你帶著鄭小娘子…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回去嗎?不要死!”

  曹大頭仿佛惡鬼般猙獰咒罵:“你答應過我,一起回去!你死了小娘子怎么辦?醒來啊!”

  手捂著鄭二郎的脖頸,卻無法捂住不斷流出的血水和生命。

  鄭二郎的身體漸漸變冷。

  連同他的眼瞳也開始擴散。

  “啊”

  曹大頭痛苦吼叫,卻奇跡般看到,鄭二郎的嘴唇囁嚅了一下。

  身體都冷了,是如何能說話的?

  曹大頭趕緊把頭貼上去:“說話!不要死,你能聽見嗎?和我回去,回去見鄭小娘子!”

  “大頭…”

  一種漏風的嘶嘶聲,帶著游絲般的聲音,鉆入曹大頭的耳朵。

  “替我…照顧女兒。”

  “不!要照顧你自己去,我不替你背這口鍋!你給我站起來!鄭二郎!二郎…”

  曹大頭的呼喚戛然而止。

  他伸手摸了摸鄭二郎的脖頸。

  脈膊沒了。

  “小心!”

  身邊突然一聲大吼。

  一個壯如牛犢般的男人,撲了上來,抱著曹大頭翻滾到一邊。

  “你做什么!”

  曹大頭怒吼著,將那人掀翻到一邊。

  這才發現,抱著他滾開的是牛六郎。

  方才若不是牛六郎抱著他,現在已被突厥人給殺了。

  那個殺了鄭二郎的突厥人,正在方才站立的地方,捂著腿上的箭傷,兩眼血紅的瞪過來。

  臉上兇戾之氣,像是真正的餓狼。

  “殺!”

  曹大頭從地上抓起一把長槍。

  牛六郎一手執盾,一手拿著橫刀,站在他身邊。

  都是多年的兄弟,無須多言。

  鄭老大的仇,必報!

  這突厥人,必須死。

  無關大唐與大食,無關乎突厥人還是大食人攻陷龜茲城。

  此時,此刻,只是兩個大唐男人,為了心中的義氣。

  要與突厥人做生死搏殺。

  要么突厥人死。

  要么,大家一起死。

  牛六郎當先一步踏出,口中發出牛吼聲。

  他是隊中的力士,也是全隊的肉盾。

  方才若不是他爬起來慢一點,或許還能救下鄭老大。

  牛六郎心中滿是悔恨。

  怒吼著,用手里的大盾撞向突厥人。

  幾名擋在前面的狼衛,還來不及發力,便被牛六郎巨大的力量,撞得從城頭飛出。

  阿古扎兒見勢不妙,顧不得腿傷,早已翻滾開去。

  手里的彎刀丟了。

  順手在地上撿起一柄唐制的鐵錘。

  鐵錘與骨朵,都是戰場上的重兵器,也是最適合他發揮個人力氣的武器。

  阿古扎兒臉上浮出獰笑,見著牛六郎轉身沖上來,單足騰空躍起,手里的鐵錘狠狠砸向牛六郎。

  一聲刺耳大響。

  牛六郎竟吃不住力氣,被砸得單膝跪下。

  頭腦一片暈眩。

  他這才記起來,自己也在城頭激戰了一日,早已脫力。

  而且有半日水米未盡。

  阿古扎兒大聲咆哮著,揮捶沖上。

  曹大頭就在此時,突然自牛六郎身后閃現。

  手中的槍,如毒蛇般一吐一縮。

  他等這個機會很久了。

  這一槍,仿佛鄭二郎附體,刁鉆到極點。

  一槍正正刺入阿古扎兒的小腹。

  這頭突厥的兇狼發出震天的吼聲。

  手里的鐵錘跌落,伸出帶血的手,狠狠抓住槍桿。

  血紅的雙眼,死死瞪著曹大頭。

  下一刻,牛六郎大吼一聲,手中橫刀揮出。

  將阿古扎兒丑陋的頭顱斬下。

  “鄭老大,我們替你報仇了!”

  牛六郎喃喃道。

  曹大頭提起阿古扎兒的首級,剛想去尋鄭二郎的尸首。

  天空一暗。

  吐蕃人的箭雨,再次墜下。

  箭雨之后,城頭不分敵我,全部失去聲息。

  無論是突厥人,還是唐軍,全被釘死在城頭。

  “殺啊!”

  “沖上去沖上去!”

  突厥語大聲呼喝,凄厲如狼。

  后續的突厥人被各自首領以刀槍逼迫著,源源不斷的順著云梯涌上城頭。

  “將軍!”

  一名被人抬下來的唐軍士卒,一只眼睛插著箭矢,血流滿面。

  不知哪來的力氣,在看到一員沉默唐將走向城頭時,伸手一把抓住將軍的手。

  “死了…今日守城的五百兄弟,全都死光了,將軍…小心。”

  身穿殘破鐵甲的大唐將軍,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拍了拍對方的手:“我會的。”

  士兵聽到他答話,像是松了一口氣,手指一松,頓時暈厥。

  那唐將向身邊士伍道:“把傷兵妥善治救,能動的還有多少?隨我上城防務。”

  “將軍,我們去就成了,您…”

  “少廢話。”

  郭待封粗暴的打斷對方:“這局面,大食人和突厥人在跟我們玩命了,本將不上,怎對得起這些死去的弟兄?”

  校尉身子微震,向著他叉手:“喏!”

  接著又道:“本部預備隊原定五百人,實有三百人,愿隨將軍守城。”

  原本一個折沖府下府八百人,戰了一月余,減員至五百。

  這幾日下來,就只剩下三百。

  當真是駭人的傷亡率。

  郭待封深深看了校尉一眼:“跟我來。”

  城上時不時響起巨石轟響。

  還有敵人箭雨不斷灑下的聲音。

  對于這些危險,郭待封恍若未覺。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對于想做大唐名將,想做一番事業的郭待封來說,他在怛羅斯兵敗的一刻,就已經死了。

  每到夜里,眼前仿佛晃動著無數張臉。

  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龐。

  都是大唐的將士。

  一個個或兇狠,或凄厲的聲音,都在向他大喊:“你為什么遵薛禮的軍令?為何?”

  “我們都死了,為何你還活著?”

  郭待封無言以對。

  他是大唐名將郭孝恪的兒子。

  早早得裴行儉看中,提拔至左豹韜衛將軍。

  也曾追隨蘇大為,在征突厥,征吐蕃時,立下汗馬功勞。

  以他的戰功、出身、經驗,原本絕不可能有任何失誤。

  更不可能不遵軍令。

  但他偏偏這么干了。

  這一生,他唯一一次孟浪,唯一一次,想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本事。

  鬼使神差,鬼迷心竅。

  一次,便萬劫不復。

  人生沒有后悔藥。

  所有的家族榮光。

  父輩的榮耀。

  在兵敗的一刻被葬送。

  那段時間,他總是睜著眼到天亮。

  懷疑活下來的士卒在背后偷偷咒罵自己。

  懷疑死去的人,在泉下,也在詛咒自己。

  “你為什么不去死?”

  “你為什么還不死?”

  “你愧為大唐將軍!”

  “你對得起身上的明光鎧嗎?”

  無數的聲音交織在頭腦里。

  痛苦如毒蛇般啃嚙著內心。

  “隨我來。”

  郭待封面無表情,手握著橫刀,率領最后一支預備隊,登上龜茲城頭。

  他知道,裴行儉手上已經沒有預備隊了。

  若自己這三百人打光。

  剩下恐怕只有裴行儉和薛禮親自上城守護。

  “就讓我戰死在龜茲城頭吧。”

  “這樣或許內心會好受一點。”

  郭待封暗自想。

隆隆隆  龜茲城中,戰鼓突然響起。

  這是唐軍出擊的戰鼓。

  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種鼓聲了。

  剛剛登上城頭的郭待封和三百預備隊,人人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一隊唐軍士卒沖上城頭。

  看衣甲,當是裴行儉身邊的親衛。

  原本他們有一百人。

  但是上次為了堵住城墻垮塌的豁口,折損了大半。

  現在裴行儉身邊大概只有三十余人。

  大多都是裴氏子弟。

  追隨裴行儉戎守西域,打熬軍功。

  為首一人,郭待封記得名裴讓,乃是裴行儉的子侄輩。

  “郭將軍。”

  裴讓氣息微喘:“大都護有令,開城門。”

  “什么?”

  郭待封和身邊的唐軍士卒下意識瞪大眼睛,懷疑自己聽錯了。

  一片嘩然。

  這個時候打開城門,是要放大食人進來嗎?

  數千唐軍能苦撐到現在,全靠城墻之利。

  若是城門洞開,以大食人的兵力,唐軍瞬息便被吞沒。

  這并非單兵戰力的問題,純粹是數量級上的差距。

  “薛將軍要出城。”

  裴讓急道。

  郭待封面容微變,似乎想到了什么。

  但是他沒開口多問。

  揮手下令道:“開城,為薛將軍壯行。”

  手下校尉叉手應喏。

  似乎所有人都明白,有薛仁貴在,是絕不會放那些大食人沖進來。

  薛仁貴,是大唐最兇猛的猛虎。

  “各將士,準備好弓矢,一會我們替薛將軍開路。”

  “喏!”

  盞茶時間后,伴隨著陣陣絞盤機括的聲響。

  正在瘋狂攻城的突厥人驚愕的發現,龜茲城門,正在緩緩打開。

  已經準備親自上陣攻城的阿史那屈度面露狐疑之色。

  “怎么回事?唐人要做什么?”

  沒有人能回答他。

  攻城的突厥人,早已有人沖向城門。

  搶門!

  這是突厥人的作戰本能。

  曾經有一個黃金的時代。

  只要突厥人出戰,中原人便只能龜縮躲在城里,希冀以那道墻保全性命。

  所有突厥人都明白,只要沖破這堵墻,沖入城內,便可以自由的燒殺搶掠。

  掠奪的本能,早已融入血液里。

  這是狼性。

  狼天生要吃羊。

  “沖啊!”

  “沖進城門!”

  一群突厥人已經顧不上什么陣型了,發出亢奮的吼聲,如涌動的狼群瘋狂的沖向城門。

  開始還有些謹慎。

  待順利入城后,頓時大喜過望。

  沒有埋伏。

  沒有機關。

  就這么簡單的入城了。

  “城破了城破了!!!”

  無數狼一樣的歡呼吼叫著,直沖上天。

  阻擋突厥人和大食人一月余的龜茲城,居然就這么被沖破了。

踏踏踏  突然,一陣沉悶的敲擊聲,進入突厥人的耳中。

  那些沖入城的突厥人驚愕的發現,在城門另一頭,在長長的大道盡處,不知何時多出一隊騎兵。

  大唐玄甲精騎。

  當先一員大將,一身血淋淋的明光鎧。

  由于被血濺得太多,金色的甲胄已經被血涂成暗紫色。

  馬上的薛仁貴一臉冷漠,拉下覆面猙獰鬼面。

  輕夾馬腹,左手執槍,帶著身后的一百唐騎,向著涌入城門的突厥人,提起馬速。

踏踏踏  巨大的馬蹄,敲擊著地面。

  戰馬打著響鼻,噴出白色的氣霧。

  這一隊唐騎,面具猙獰,仿佛自地獄殺出的魔王。

  “是薛仁貴!”

  “是薛仁貴!!”

  “薛仁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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