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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大唐開國縣公蘇氏府。

  府中中門大口。

  早已敗落許久,平日顯得格外冷清的蘇府,在這一天,突然熱鬧起來。

  四周閭巷行人和攤販不時的沖府府大門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對那位消失許久的大唐縣公,充滿了好奇。

  有人說,昔年蘇縣公得罪了陛下,叛逃至番邦。

  也有的說蘇縣公出去帶兵打仗了。

  但更多人則是叱之以鼻。

  若真是奉命打仗怎么會如此遮遮掩掩?

  這兩年,蘇府下人都沒了往日的神氣,出門如過街老鼠一般。

  不但被官府中人恥笑,還經常有市署官員明里暗里的為難。

  更有那些沙門僧眾,不止一次想要教訓一下蘇府的人。

  鬧了幾次,場面很是難看。

  最后還是太子李弘出面,才將此事強壓下來。

  都已經衰敗這么久了,今日太陽居然打西邊出來,那位蘇縣公據說又回來了?

  看看蘇府大開的中門。

  這可是兩年多沒打開過的啊。

  平日蘇府下人都是從后院小門出去,生怕被人瞧見。

  今日倒是稀罕。

  不僅如此,在蘇府大門前的大道上,還有許多車馬停駐。

  看那些車馬裝飾華麗,俱是高門大姓家中專車。

  一些徽章隱隱有些眼熟。

  怕不是各家門閥重臣前來拜訪?

  這蘇縣公闖出如此大禍,居然一回來就讓這么多貴胄主動登門!

  吱呀!

  紅漆斑駁的木門一聲響。

  蘇大為從門里走出。

  院中,早已圍滿了人。

  見他出來,一齊行禮。

  帶頭的便是李博和李客。

  大腹便便,越發富態的白胖子安文生。

  統馭長安詭異的高大龍。

  幫著管理蘇大為留下情報網絡的高大虎。

  還有周良周二哥,不良帥南九郎。

  這些都是蘇大為的嫡系力量。

  蘇大為微微頷首:“辛苦了。”

  都是自家兄弟,無須多言。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聲“辛苦”中。

  李博的面容,比起兩年前蒼老了許多,也憔悴了不少。

  鬢間隱見白發。

  原本氣色衰敗的他,今日精神猶為振奮。

  蘇大為歸來,他便是找到了主心骨。

  此時有千萬言想要問,可一見蘇大為的神色,心中不由一動,關切道:“主公,柳娘子她…”

  “無事,我阿娘想我想得緊,方才抱著我哭了許久,現在累了已是睡了。”

  蘇大為提起柳娘子,心情頗為愧疚。

  他指了指自己衣襟,被柳娘子淚水泅濕了一大塊,自責的道:“人世最痛莫過于子欲養而親不待,我阿娘已經老了,她的腿腳不靈便,眼睛也不好了。

  我一時沖動,卻讓阿娘承受許多壓力,實在愧為人子。”

  話語里,有著對母親的眷戀,與深厚情感。

  李博忙安慰道:“總有些事是不得已,不得不為,好在此次主公回來,柳娘子也可放心。”

  說著,他又試探著問:“主公這次不會再走了吧?”

  他是真的怕。

  認定蘇大為做主公。

  無論于情于理,這都是他在大唐最大的倚仗。

  蘇大為一但出事,對他李博來說,便是滅頂之災。

  “各位兄弟都放心。”

  蘇大為道目光掃過李博,再掃過其余眾人:“我知道這兩年大家為我承擔許多壓力,我既回來,就絕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

  今后我當侍奉好阿娘,照顧好諸兄弟友朋,絕不再讓大家為難。”

  “言重了!”

  李博慌忙叉手行禮,心中則是一松。

  有蘇大為這句話,便夠了。

  他如今人到中年。

  以唐人的年紀,已經可以稱“老”的地步,心態越發趨于穩定。

  不像年輕時那樣渴望出人頭地。

  只想有個安穩生活。

  若能看著客兒平平安安,有一份有奔頭的前程。

  那這輩子,已經無憾了。

  只要主公蘇大為在,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蘇大為伸手拍了拍李博的肩膀,這是親近,也是感謝。

  這兩年,若無李博替蘇府上下張羅。

  蘇府中人承受的壓力只會更大。

  柳娘子只怕也無法保證安穩生活。

  而且兩人有著過命的交情,他還是李客的師父。

  徒弟如半子。

  交情之深,自無須多言。

  “師父!”

  這邊才安撫李博。

  已然成年,長得如小牛犢般的李客,一下子撲上來,與蘇大為撞了個滿懷。

  蘇大為哈哈一笑,抱了抱李客:“好小子!這身子骨越發壯實了!”

  “客兒!客兒!!快松開,沒大沒小!”

  李博在一旁變了臉色。

  蘇大為笑道:“無妨,我也甚是想念客兒。”

  說著,扶住李客的肩膀,左右端詳了一下:“如今也是一個俊俏郎君!”

  李客身長七尺七寸。

  不算矮,可在蘇大為面前,仍嫌不夠看。

  但在唐人里,算是不錯。

  而且他常年練武。

  這些年一直勤練蘇大為教他的練體術,配合著劍術。

  身材勻稱,比例完美。

  看著不是肌肉夸張類型,但筋骨強健,神氣完足。

  站在那里,自有一種奪人心魄,鶴立雞群之感。

  蘇大為伸手一摸他的肩骨,不由喜道:“好小子,煉體已經大成,有九牛之力了。”

  “全虧師父教得好!”

  李客難得被蘇大為夸獎,一時喜得滿面紅光。

  這可是大唐開國縣公。

  滅國無數的蘇大為。

  一身修為通天徹地。

  為大唐第一人。

  得他一句夸獎,那是多難得的事。

  拍了拍李客的胳膊,蘇大為溫和道:“先讓我與你幾位叔叔敘話,待我忙完,再親手試試你的武藝。”

  這話說出來,李客原本喜氣洋洋的臉色頓時一垮。

  可憐兮兮的道:“師父,能不能過幾天再…”

  “哦,這是為何?”

  李博在一旁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沒好氣道:“這小子最近出息了,看上東鄰閭坊中一位小娘子,每天天不亮就跑去給人家擔柴挑水,已經好幾日未曾練武。”

  李博嘿嘿冷笑:“拳不離手,曲不離口,這小子現在劈柴擔水倒是把好手。”

  言下之意,幾日不練武藝便生疏了。

  被李博一言戳破,李客頓時面紅耳赤,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

  蘇大為和安文生等先是一愣,接著是一齊大笑起來。

  蘇大為伸出大手拍了拍李客的腦袋:“客兒大了,慕少艾嘛,人之常情,回頭與我說說,究竟是怎樣的一位姑娘,居然能讓客兒喜歡。”

  李客撓了撓頭,臉色臊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他也不好意思多說,后退兩步,學著父親的模樣,對著蘇大為畢恭畢敬一禮:“稍后客兒再向您細稟!”

  蘇大為囑咐李博去安排府中事宜,又向安文生等人做了個手勢,示意大家跟他進書房密談。

  他是剛回到府里,見過柳娘子,馬不停蹄立刻又與眾兄弟聚首。

  也是安文生等人聽到他回來了,心情急迫所致。

  談不到片刻,早有府中下人高舍雞回報。

  原來是尉遲寶琳和程處嗣,蘇慶節等趕來了。

  除了他們三個,還有明崇儼和狄仁杰在趕過來的路上。

  尉遲與老程,獅子自不用多提。

  明崇儼在蜀中治疫時與蘇大為有過合作,私交甚是不錯。

  狄仁杰更不用多說,那是被蘇大為稱為“大兄”的人。

  蘇大為不在的時候,府內由李博張羅。

  外面則由狄仁杰幫著操持,將蘇大為這幫朋友,捏合在一起。

  兄弟們重逢,自有一番熱鬧。

  “阿彌,你還知道回來!”

  尉遲的大嗓門,整個院落都聽得見。

  跟響雷一般,乍乍唬唬。

  “可想煞我了。”

  “這兩年你去哪了,快與我說說你的遭遇。”

  “對了聶蘇小娘子呢?”

  “你這次回來,應該就不走了吧?”

  “還有,今日宮中出了大事,聽說圣人…哎,圣人近年已經不上朝了,雖說早有預料,但突然駕崩,還是讓我這心里哇涼哇涼。”

  尉遲寶琳與程處嗣兩人都長得黑鐵塔一般。

  一左一右拉著蘇大為的手,跟個話癆似的絮絮叨叨。

  恨不得把這幾年積攢下的話,一古腦全向他傾倒出來。

  “阿彌!”

  一聲大喝。

  如虎嘯龍吟一般。

  所有人嚇了一跳。

  只見身穿龜背魚鱗甲,頭盔都未及摘下的獅子蘇慶節,一身黑甲上隱帶著電光,直撲蘇大為。

  人還未到,一拳便狠狠打將過來。

  “惡賊,你還知道回來!”

  蘇大為伸手輕輕一抓,將蘇慶節的拳頭抓在手里,使了個巧勁將勁力卸掉。

  蘇慶節自然也非真的要打他,只不過是一種又恨又愛的情感表達。

  兩人拳頭一碰,接著就是胸膛撞在一起。

  蘇慶節慘叫一聲,噔噔噔連退數步。

  被安文生和高大虎扶住。

  蘇大為揉著胸膛也是一陣眥牙咧嘴。

  “獅子,以后你穿著甲別給我來這套,不然我把你鐵甲都給捶爆了!”

  賊你媽的,龜背魚鱗甲在胸前護心鏡的位置,是兩片鐵甲帶著尖錐,這是要戳死人的節奏。

  不過倒也不是獅子故意的。

  這家伙出去征戰了年余,也是剛回洛陽。

  聽說蘇大為回來了,連衣甲都不及摘除,直接就跑過來了。

  一番笑鬧過后。

  蘇大為向著一臉復雜,又有些欣慰的狄仁杰叉手行禮:“狄大兄。”

  右相李敬玄因兵敗被貶。

  相位不可空懸。

  已經隱隱有傳聞說,武后甚是欣賞狄仁杰。

  或許狄仁杰會被武后欽點,平步青云,被封為宰輔。

  雖然現在還沒確切的消息。

  但狄仁杰將手掌重權,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既然諸位兄弟都到了,那咱們開始說正事吧。”

  蘇大為依次打過招呼,收起笑容,一臉正色道:“我這次回來,一為洛陽有你們這幫兄弟,二是為了太子的事…”

  “太子?”

  “圣人駕崩,太子即將晉位,阿彌你是太子府舊臣,又得武后信重,此事還有什么問題嗎?”狄仁杰兩眼一瞇,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有。”

  大唐咸亨二年,圣人李治駕崩。

  葬于乾陵。

  廟號高宗,謚號天皇大帝。

  舉國服喪。

  七月,太子李弘登基,成為大唐第四任皇帝。

  改元乾元。

  太后武媚垂簾聽政。

  朝中大權,仍決于武后。

  此外,宰相閻立本宋景狄仁杰等為輔政大臣。

  原開國縣公蘇大為,得武后恩賞,封為開國郡公,食邑兩千戶。

  為大唐正二品高官。

  實職仍掌兵部尚書一職。

  一時間,天下震蕩,物議紛紛。

  洛陽,東市坊。

  幾名僧人手持著禪杖,托著缽,自街邊走過。

  烈日當頭。

  這些僧人頭上戴著斗笠,身下的影子縮得小小的。

  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

  “越石師兄。”

  一名寬臉的僧人向帶頭的僧人小聲道:“師兄可曾聽說了,那個蘇大為…”

  “慎言。”

  被稱為越石的僧人,回頭低喝了一聲。

  后面的僧人一個個頓時禁若寒蟬。

  越石年約四旬,臉色方正,氣宇軒昂。

  膚色白皙,雙目炯炯有神。

  這是一種佛家大無畏之相。

  但此刻提起蘇大為的名字,這僧人的臉色似乎隱隱有些畏懼。

  一名矮個子僧人似乎頗有些不服的低聲道:“都是一個腦袋,兩只眼睛,怕他做甚。”

  “玄清,可曾記得持戒?”

  越石一聲低喝。

  “記…記得。”

  “第一便是守口戒,謹慎言行。”

  “師兄教訓的是,我等受教。”

  眾沙門鞠躬行禮,聲音誠摯。

  此時大唐洛陽還在為為駕崩的圣人李治守孝,沿街店面比往日冷清。

  越石目光掃了掃,心里放下來,長嘆道:“那蘇大為不是我們惹得起的,白馬寺律宗,還有各宗門的事,大家想必都聽說了,所有與他為敵的人,哪個能活下來?”

  停了一停,他的臉上浮出苦澀笑意:“最可怕的是,如今新皇登基,蘇大為不但沒有受到懲戒,反而還受封賞。

  那可是正二品的郡公啊!”

  昔年引蘇大為入修煉之門的丹陽郡公李客師。

  也不過郡公品秩。

  如今蘇大為年紀輕輕,便已經封為正二品郡公。

  想想都令人后怕。

  最可怕的是這背后的邏輯。

  蘇大為做了那么多的事,甚至熬死了圣人。

  但當今新皇不但不怪罪,反而重賞。

  豈非咄咄怪事?

  這樣的人,無論用私人武力,又或者官面力量,都無法去動搖他的地位。

  沙門在大唐橫行數十載,但唯獨在蘇大為面前,卻無計可施。

  “師兄。”

  玄清突然抬頭看向前方,詫異道:“那里居然有酒肆在營業?”

  所僧人一齊看過去,頓時為之愕然。

  為先皇守孝期間,洛陽嚴禁飲酒,這種酒肆多半都封門了。

  有些店鋪甚至都關門了事。

  待到下月結束守孝,才會開門做生意。

  這街上竟有一家酒肆開門做生意?

  無視大唐律?

  還是當滿街的不良人,還有金吾衛是擺設?

  “師兄,要不要報官?”

  玄清低聲問。

  越石還未開口,就聽隆隆聲響。

  一隊執身披鱗甲,腰懸橫刀的金吾衛,已經排著嚴整隊型,向著酒肆走來。

  當先一人,身如鐵塔,面色黝黑。

  那并不是真的黑,而是一個人臉色難看到極點,黑著一張臉。

  越石一見此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李敬業!”

  這家伙是李勣的孫子,在長安和洛陽出了名的難纏。

  不知今日誰又要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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