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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大唐明光鎧,跪立于地上。

  有如后世倭國的漆甲具裝。

  不比東瀛的涂漆鬼面,妖異的風格,唐甲更威武雄壯,也更彪悍大氣。

  明光鎧在陽光照耀下,閃爍著光芒,煌煌如日。

  蕭禮雖為兵部尚書,但此次上殿,卻是在外袍下穿好了明光鎧。

  顯然是早有準備。

  又或者時常在防備。

  究竟防備些什么?

  更讓蘇大為在意的是,這套明光鎧有些眼熟。

  略一思忖,立時想起,昔年自己有滅國之功時,李治曾親自賜下明光鎧一件。

  唐六典所載大唐十三甲中,明光鎧工藝復雜,每一件都由高明巧手匠人,費盡無數心力方才制成。

  所以每一具明光鎧,都有獨特的設計,或者暗藏匠人的徽記。

  蘇大為那一件,是獨一無二的。

  然而,眼前蕭禮留下的鎧甲,卻與他的那件,十分相似。

  若不是徽記不同,幾乎會被認為是同一件。

  蕭禮,果然是蘇大為最大的迷弟。

  蘇大為的神色一時古怪。

  武媚娘不悅的聲音傳來:“阿彌,本宮在問你,蕭禮去了何處?”

  蘇大為收回心神,平靜看向武后道:“到了這里,我將他制住,然后四周的宮人和千牛衛突然有許多變作詭異,我去應付時,沒防著蕭禮用了金蟬脫殼之術,從地下遁走。”

  蘇大為指了指那明光鎧下方。

  “那里被他挖出暗道,直通地下,這地下我細察過,有類似長安的地宮。”

  洛陽是昔年隋末反王王世充的地盤。

  當年為了狡兔三窟,自然也挖了暗道與地宮。

  洛陽的地宮不如長安那般復雜,但仍極難追索。

  武媚娘猶自不敢相信:“以你的本事,他怎么可能逃走?”

  “阿姊,這蕭禮不是常人。”

  蘇大為一邊回答,一邊記起自己帶著小蘇在蜀中,遇到金鯉化龍那件事。

  那一晚,在許生家里,曾聽到磨刀之音,還有一個類似詭異的蜘蛛怪物出現。

  當時沒太當回事。

  現在看來,此物與蕭禮有莫大關系。

  蕭禮不但能調動那些詭異為自己所用,他自己也是半妖那一類的存在。

  方才趁自己應付周圍詭異,他化為詭異形狀,掘地遁走。

  那雙手,化為蜘蛛般的爪刀,挖地時,如打磨刀刃般,發出鏘鏗響聲。

  若再深想一層,這蕭禮糾結起的組織,究竟算是個什么東西?

  里面居然如此多的半妖和詭異。

  這絕非一日之功,看來是早就在搜集一切能強大力量的方法。

  那蕭禮的“不良”組織,這究竟算是人類,還是詭異組成?

  蕭禮自身,都化為了怪物。

  那他高舉著教員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想要改變大唐,這畫風有些過于清奇了。

  “啟稟天后,宮內局勢已經控制住。”

  黑影中,早有緹綺與百騎的異人回報消息。

  武媚娘微微頷首,面上露出一絲悲戚:“陛下歸天,究竟后事若何,我一介女流,此時方寸已亂,還需重臣來協理…”

  太史令李諺等人,這才想起,方才安定思公主說圣人已經駕崩。

  只是忙著應付詭異暴亂局面。

  一時居然無人提起此事。

  “圣人…嗚,圣人”

  四周的宮女太監們,一時掩面悲泣。

  站在滿園詭異尸骸中的武媚娘,鳳眸圓睜,雙眉立起,厲聲道:“哭什么,圣人不在,太子還在,本宮還在,大唐亂不了!”

  一言震住全場,目光投向太史令李諺:“太史令,你派人護住宮中各要處,各公主與皇子,若出了事,唯你是問。”

  “喏!”

  “另派欽天監官,選定日子…還有禮部尚書,速傳來見本宮,商議陛下身后事,并及幾位宰相,速請入宮。”

  “喏!”

  早有內侍和武官上前,叉手應命。

  “派人護送太子和安定下去休息,再傳太醫來看看,不可傷了太子身體。”

  “喏!”

  眾人心一凜。

  圣人李治駕崩,太子便是下任天子。

  這可萬萬大意不得。

  不少人已經在心中琢磨著要在李弘面前好好表現一下,以圖日后。

  “派人打掃清理宮中各處,半日之后,本宮再不想見到這些怪物,太史令,還有緹騎司、百騎司,此事責成你等處理。”

  “喏!”

  “傳令都察寺嚴守鏡,速令各偵騎巡視洛陽內外動靜,若有異動,速報宮中。”

  “喏!”

  一群群官吏,主事,在武媚娘的喝令下,上前叉手領命。

  一個個返身依令行事。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有條不紊。

  顯示出武媚娘異常冷靜。

  最后,待諸事安排妥當。

  武后的目光終于落在一直在一旁安靜等待的蘇大為身上。

  “阿彌,你隨本宮過來,本宮有許多話要問你。”

  “是。”

  紫微宮中隱秘一角。

  人造湖池中荷葉綠如棋,浮在清澈的水面上。

  朵朵荷花,競放妖嬈。

  武媚娘輕提裙裾,沿著湖邊徐徐散步。

  湖上微風吹起她幾縷發絲,她用修長白皙的尾指輕輕一挑,將微亂發絲,重新攏入發鬢中。

  然后轉身,向著落后數個身位,始終一言不發的蘇大為道:“阿彌,你在想些什么?”

  蘇大為看向她。

  只見武媚娘的面龐白皙明艷。

  歲月竟像是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比過去,更加嬌艷欲滴。

  無論從哪方面看,武媚娘都像是處在人生的巔峰上。

  身體、精神、意志、權勢。

  而更讓人心驚的是,這份巔峰已經持續數年之久。

  仿佛時光在她身上,都凝固住了。

  這是天賦,也是天命所歸。

  盡管這里是不同于蘇大為知道那個歷史,那個則天大帝,武周王朝的歷史。

  但這個魔幻大唐里,武媚娘仍是大氣運加身的存在。

  蘇大為到如今的層次,已經可以隱隱觸摸到一些。

  哪怕是沒有自己參與推動。

  以武媚娘的氣運之隆,手段之老辣,也必然會走向那個位置。

  成為一代女皇。

  “阿姊,時間過得真快啊。”

  武媚娘想過許多。

  在問蘇大為的那一瞬,她想過蘇大為會辯解自己離開有不得已。

  或者向她質問關于李治之死。

  又或者暗示自己無心權柄,只想做閑云野鶴。

  甚至再過份點,向自己討要官職,希望掌握更大的權柄。

  這一切,武媚娘都有過預判。

  但就是沒想過,蘇大為會說這么一句話。

  微愣了一下,武媚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然后嘴角上揚。

  她的笑容極有特點。

  先是嘴角微微向上,如月弧般揚起。

  然后是鼻翼兩旁微皺。

  接著是鳳眸彎起。

  眉宇打開。

  露出溫和笑容。

  這笑容極甜美,能一直沁入人的心里。

  猶如荷葉上的露珠,潤物無聲。

  “是啊,阿彌,時間真快。”

  武媚娘轉眼望向眼前的平湖,概然道:“一轉眼,已經二十余載了,當年我是女尼,你是不良人,現如今,我為皇后,馬上又是太后。

  而你,從不良人,到不良帥,到將軍,到兵部尚書,大唐縣公…

  我的子女長大了。

  你也成婚了。”

  武媚娘重新看向蘇大為,眼中波光流轉,語氣誠摯道:“人的一生,比之時光,真是太過短暫。”

  “媚娘阿姊,當年的夢想,都實現了吧?”

  蘇大為突然道。

  武媚娘被他突然一問,弄得又是一怔。

  她直到如今,仍沒把握住蘇大為的邏輯所在。

  或者說,蘇大為如今在想些什么。

  又是站在什么樣的角度。

  究竟是還把她當做親人,當做可信賴之人,凡事都為她考慮。

  還是有別的心思?

  無論是哪一種,武媚娘都并不擔心。

  連蕭禮都能算到蘇大為的弱點,能找到挾制蘇大為的辦法。

  她只會更強。

  她是大唐天后,二圣之一。

  如今大唐的太陽落下去,她便是唯一的圣人。

  只要一個動念,一句話,會有千萬人為其赴死。

  天后一句話,千萬里外,無數西域邦酋為此覆滅。

  無數國家將因此衰亡。

  而她一個動念,也足以令無數人的命運,翻天覆地。

  蘇大為的顧忌太多。

  他始終是一個,戴著鐐銬在行走的人。

  哪怕他是一品真仙。

  只要一日不能擺脫親情、兄弟、師友恩情的羈絆。

  在武媚娘面前,他就是無害的。

  是武媚娘眼中無雙的良駒。

  千里馬當然會性烈。

  但可以以利誘之,以鋼鞭鐵錘脅之。

  最終令其乖乖套上籠頭和馬轡,供自己騎乘。

  這便是馭馬之術。

  這個道理,武媚娘十四歲剛入宮時,就懂了。

  “阿彌,柳娘子這兩年,本宮一直照料得很好,還有丹陽郡公一家,狄仁杰一家,蘇慶節一家、程家、李家、尉遲家,你的那些親友,軍中故舊。”

  武媚娘聲音溫柔而低沉:“以后你與聶蘇,也會在大唐生活得很好,有阿姊在,沒人會為難你,你想怎么過,就可以怎么過。”

  聽起來十分溫柔親切。

  但內里的意思,也十分誠實。

  阿姊在,沒人會為難你的親友。

  若阿姊不在,那這一切,都無從保證。

  他們,會與你一起陪葬。

  陽光下,武媚娘在笑。

  只是這笑容,卻令蘇大為心中生寒。

  無比陌生。

  蘇大為不知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沉默片刻后,低聲道:“阿姊,你還記得當年你入宮前,對我說過的那番話嗎?”

  “什么?”

  “你說,你領悟了佛法,要視宮中為修行場,磨煉心性,還告訴我緣起性空的道理,這些年,我一直聽阿姊你的話,好好磨煉自己的心性…”

  說著,蘇大為抬頭,向著武媚娘笑道:“原來只有我才把這些話當真嗎?”

  武媚娘當初為明空法師時,表現出來真的是有德的女法師,一言一行,無不合佛法,合慈悲。

  就連蘇大為都肅然起敬。

  不惜為救她身陷險地,劫長安獄。

  那時固然是有私心,想抱住武媚娘的大腿。

  但更深一層,何嘗不是被武媚娘的人格魅力所感動。

  被武媚娘身上的慈悲善良所打動。

  但是站在今時今日這個位置,蘇大為回頭去看自己當年。

  忽然感覺挺傻叉的。

  眼前的武媚娘,固然是天后,是大唐權力的頂峰。

  但是她慈悲嗎?

  她以皇宮為修煉場,又修煉了什么,修煉了哪里?

  不見心性,只見政治手腕。

  甚至,能與蕭禮這種人合作。

  那她,又算是什么?

  完全的政治生物?

  摒棄了善惡?

  一個人,是怎樣做到現在的自己,完全推翻過去自己的?

  蘇大為所受的教育,后世的理念,教導他不忘初心。

  讓他時刻向善,懷著一份善良。

  也讓他被親情、恩情所羈絆。

  哪怕這些年不斷遭受來自李治的猜忌,但是權衡之下,他仍沒有做出出格之事。

  因為他記得自己的初心。

  來到大唐,想的就是賺錢,過好自己的日子。

  想的就是在自己有能力以后,更多的回報,讓這個時代變得更好。

  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是中國人最樸素的理念。

  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弄政治,不適合和那些政壇老狐貍去糾纏。

  只是沒想過,有朝一日,當真的再走入帝國心臟,與武媚娘相對時。

  卻有一種無法直視之感。

  “阿彌,你在說什么?”

  武媚娘眼中露出疑惑。

  微微思索一下,像是自失的搖頭:“以前說過什么嗎?二十年前的事,我也記不太清了,總之我記得你是我的好阿弟就夠了,你說對嗎?”

  她臉上含著笑容,向蘇大為溫柔道:“阿弟自然是永遠幫阿姊的。”

  蘇大為看著武媚娘的笑容。

  腦中忽然有一個聲音響起。

  她并沒有變過。

  變的只是你自己的想法。

  你看她和過去不同,但她從來便是那樣。

  只是你過去未曾看清而已。

  蘇大為微微閉上雙眼。

  把思緒從情感中抽離,從與武媚娘相識的二十載抽離。

  以一種更加理智的角度,再看向如今的大唐天后。

  突然,有了一種不一樣的視角。

  一些遠本被他刻意忽略的問題,浮上心頭。

  一個十四歲入宮時,便能向李世民建議用大鐵錘敲破獅子驄腦袋的女子,你覺得她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性?

  一個自小被同父異母兄弟欺凌虐待,被趕出家,身無立錐之地的女子,對這世界,會抱有怎樣一種觀感?

  一個除掉王皇后、蕭淑妃,并將其親族趕盡殺絕,將子女除掉或打入冷宮的武后,又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內心?

  出身在這樣的家庭。

  這樣的經歷遭遇。

  她的內心,從未有真正的安定,也從未有過真正的安全。

  而是身陷黑暗與絕望苦難中。

  只是拚盡全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從主動入宮,要做太宗的武才人。

  到太宗病重,暗與太子李治相通。

  從太宗駕崩,被打入寺中為女尼。

  人生迎來至暗時刻。

  到重新得到李治親睞,回到宮中。

  這一步步,如何能令人善良?

  回宮的是明空法師嗎?

  不,那是一個從地獄中爬回來的人,內心只有恐懼的女人。

  這樣的人,絕沒有真的善良。

  也絕不會相信人世有真的善良。

  世界從未待她以善。

  她唯一信的,只有自己。

  只有不斷將權力攥在自己手里,才能帶來足夠的安全感。

  一念通,百念通。

  許多以前不曾想明白的事,被有意無意忽略的事,現在都想通了。

  入宮之前的慈悲。

  入宮后的隱忍。

  再之后的手腕干練,替李治背鍋。

  那只是不同階段,所需的不同生存策略。

  畢竟是經歷過大起大落之人。

  她不再像十四歲的稚嫩少女,對著太宗皇帝虎虎生風,敢說拿大鐵捶捶死難以馴伏的獅子驄這種話。

  而是變得更有城府,也更老辣。

  可能只是當年的自己太過單純,才會看不到這些。

  不過,不重要了。

  蘇大為想通前因后果,先是輕嘆了口氣,再向投來審視目光的武媚道:“阿姊,太子是新皇帝,不可動,別的我不過問。”

  武媚娘臉色微變。

  從蘇大為的話里,聽出了多重意思。

  蘇大為看穿了她的那些算計和城府。

  甚至可能知道她與蕭禮那些事。

  但李治已經死了,蘇大為無意替李治出頭。

  這些蘇大為都可以不在乎。

  但唯獨一點,太子不許動。

  這是蘇大為唯一在意的一點。

  為什么?

  蘇大為別的什么條件都沒提,唯一對太子李弘如此用心?

  武媚娘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沒想過蘇大為提條件。

  相反,多提條件,她可能會更有安全感。

  甚至可以從蘇大為提的條件,摸清他心里的想法,從容布置。

  但蘇大為提的這個點,是她之前沒想到的。

  太子?

  本宮的兒女那么多,為何單單提太子。

  難不成…

  武媚娘臉色微沉:“阿彌,你這叫什么話,弘兒是我的親骨肉,也是我的嫡長子,大唐儲君,圣人駕崩,理當太子繼位,這個位置,誰也不能動,只有弘兒有資格。”

  蘇大為微笑著,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

  這種看穿一切的目光,令武媚娘頗有些不自在。

  她早已習慣了高高在上,俯瞰眾臣。

  已經很久沒人敢與她如此對視了。

  甚至之前在思政殿上,她因蘇大為突然出現,有些亂了方寸,心態上,仍是一種俯瞰。

  認為自己略施手段,便可籠絡住他。

  “阿姊,你說的這個誰也不能動,也包括你?”

  蘇大為的目光漸漸銳利。

  武媚娘勃然變色。

  一拂衣袖,冷聲道:“此言何意?”

  “阿姊心里自然清楚。”

  若是任何人,對上發怒的武媚娘,自然會被她可怕的氣場所壓制。

  戰戰兢兢,無法再說出半個字來。

  就算是以前的蘇大為,在武媚娘面前,天然的敬重,心里會有一種:這是未來的則天女皇,這是我要抱的粗大腿。

  會有一種敬畏感。

  被武媚娘一喝。

  氣勢也要矮上一截。

  但今時不同往日。

  此時的蘇大為看像武媚娘,沒有任何懼意,眼神里只有平靜和坦然,夷然無懼。

  因為他已看透了武媚娘。

  看透了她的過往經歷,她內心所恐懼的,害怕的。

  也看透了她的底線弱點所在。

  這便是站在一品大能境界,站在一品之上,俯看眾生的清醒。

  “阿姊,我不是你的敵人,太子也不是,大唐天下,始終要交給李家,一代代傳下去。”蘇大為向著武媚娘平靜道:“你縱然心比天高,但人生不過彈指匆匆,百年之后,這天下,你難道還能帶到棺材里?”

  “你…”

  武媚娘臉色一變再變。

  臉色陰晴不定。

  各種復雜的情緒在眼中起伏,如潮生潮滅。

  既有被蘇大為撞破心事的恐懼,也有惱羞成怒,暗暗的殺機,以及諸多猜忌。

  “阿姊,你一定會問我如何得知你的心事。”

  蘇大為似笑非笑,目光投向武媚娘的頸項。

  如天鵝般優雅雪白的粉頸中,并無華麗飾品,只有一枚小小玉佛。

  這與武后滿身滿頭奢華雍容的飾物,形成強烈反比。

  她是如此的優雅華貴,儀態萬千。

  但如此富貴的天后,在頸間卻只有一枚小小的玉佛。

  旁人只道天后不忘本,或者對沙門親善。

  卻無人知道這玉佛來歷。

  “這枚玉佛,我記得當年是陳碩真起事,自封女皇,后被唐軍平叛,陳碩真身死道消,最后將軍奉上擊破陳碩真的繳獲。

  別的寶物你都不屑一顧,唯獨對這玉佛情有獨終,留在身邊,已經十幾年了。”

  蘇大為輕輕踱步,眼神轉向眼前一望無垠的湖水荷花。

  “我當年還年輕,許多事見識尚淺,如今回頭去想,當年陳碩真要殺明空法師,是真的嗎?”

  蘇大為察覺背后氣息的古怪。

  一回頭,正好看到武媚娘盯著自己,眼神幽幽,殺機暗藏。

  那碧幽幽的眸子,像極了黑貓小玉。

  是了,昔年武媚娘遇險,小玉還曾獻過一枚妖丹給她。

  大概這便是武媚娘能保持容顏的緣故吧。

  她也不是尋常人。

  不過若是動手,哪怕蘇大為如今將一品大能那部份,留在巴顏喀拉山中陪伴騰迅。

  僅憑這個分身的能力,加上境界見識,也絕非誰都能招惹的。

  蘇大為對武媚娘的殺機,只做不見,自顧自的繼續道:“我講一個故事給阿姊聽。當年陳碩真潛伏在長安寺中,為的是尋機攪亂大唐,斷大唐龍脈,而那時因太宗駕崩,被強送寺中剃度的武才人,心中充滿了對皇室的恨,對這個世界的恨意。

  明明那么努力,想要尋一個安身之所,明明武才人的才智不輸男兒。

  為何,只因是女兒身,便要遭受這樣的結果。

  那時的武才人,不知為何,被陳碩真看中,兩人交情日深。

  后來,陳碩真將自己的計劃合盤托出。

  而武才人,那時的明空法師,表示愿助一臂之力,同時也尋了借陳碩真之力的念頭。

  于是長安詭異一場大亂。

  寺中女尼皆死,唯獨明空法師逃出升天。

  還順利見到新晉大唐皇帝李治,從此入宮,平步青云。

  再后來,傳來陳碩真起事失敗的消息。

  但是武后從未忘記昔年與陳碩真相知的一段過往。

  從此將陳碩真貼身玉佛藏于身上,提醒自己,將要登上最高的位置,讓天下男兒皆俯首。”

  一口氣說完這些猜測,蘇大為向武媚娘微笑看去:“阿姊,我說的故事好聽嗎?”

  雖然只是推測。

  但是結合這些年種種見識和線索。

  自問八九不離十。

  正是陳碩真的啟示,讓那時的武媚娘有了做女帝的念頭。

  此后數十年,野心與欲望不斷燃燒,支撐著她,不斷走下去。

  若這一切都是真的。

  當年陳碩真自然不是真的追殺,而是借著追殺的由頭,讓武媚娘避開是非之地。

  助她接觸到李治。

  蘇大為的話說完,武媚娘久久不發一言。

  直到一陣湖風吹過。

  蕩起成片荷葉漣漪。

  武媚娘耳畔間的發絲也隨之飄舞。

  她的眼睛微微一瞇。

  不知是被發絲掃到,還是進了沙子。

  “故事挺有趣,不過最好不要到處亂講。”

  武媚娘嘴角上揚,溫柔笑道:“亂講故事的人,一般都會招致噩運呢。”

  她的笑容明艷。

  然而說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栗。

  蘇大為便知道,自己基本猜中了事實。

  縱然有些細節出入,那也相差不大。

  不過沒想到武媚娘居然認得這么干脆。

  “陛下剛駕崩,阿姊一定有很多事要處理,我就不多打擾了,這便出宮,回家看看我阿娘,稍后有空再與阿姊敘舊。”

  蘇大為向臉色陰晴不定的武媚娘拱手行禮。

  “等等。”

  武媚娘突然喊住他:“阿彌,你真的認為,我不如男兒嗎?”

  蘇大為剛要邁開的腳步微微一頓:“阿姊比許多男兒還要強,但這終是男人的時代,阿姊可以任命女官,但是大唐的邊疆,靠誰去駐守?靠女子嗎?胡人肆掠,燒殺搶掠,靠女子可以守住大唐嗎?”

  武媚娘一時沉默。

  蘇大為說的乃是事實。

  縱是女子智計不見得弱于男子。

  但體力和武力的差距,這個是天生的,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就連女異人的數量,也是遠低于男異人的。

  而且蘇大為的話里還有一層意思。

  既然大唐的安全要靠男兒去守護。

  武媚娘如何在大唐的體制之下,在這個男人當家的時代,長久的去占住皇帝位置。

  就算他武媚娘可以,那也是因為在李治朝時期,武媚娘伴著李治,處理朝政,積累了大量的威望,與許多忠于自己的寒門利益。

  就算如此,仍會引起許多嚴重內耗問題。

  蘇大為強調不許動太子李弘,便是為此考慮。

  只要武媚娘一日不稱帝,不取代李弘。

  哪怕她垂簾聽政,哪怕她把李弘當傀儡。

  沖突都沒那么劇烈。

  國力不至于空耗。

  待武媚娘百年之后,帝國的權力自然會回到李弘手中,或者李弘的孩子手中。

  大唐制度,仍然可以傳承下去。

  若武媚娘腦子湖涂,想在自己死后,傳位與女兒。

  那不過是又一個太平公主,與韋后故事。

  一場殺戳罷了。

  論權謀,女子未必不如男。

  可論戰場上真刀真槍,那就…

  “若我偏要做,你會如何?”

  “會如何?”

  蘇大為笑道:“到時何必問我如何,天下皆反,自有人與阿姊算這筆帳。但是太子,我護定了。”

  說完,他微微拱手,再不答話,轉身便是走。

  一個人的執念,數十年下來,早已堅如磐石,不可動搖。

  何況是千古一帝的武則天。

  他并沒有想說服或者真的改變她。

  但唯獨太子,是一定要保的。

  那不光是情份,還有切實的利益在。

  他與騰迅有約,助騰迅渡劫成功。

  騰迅也會助他超脫一品。

  到那時,或許真可以破碎虛空,突破時間,任意往來。

  但是他可以瀟灑,但是他在大唐的親友怎么辦?

  全帶著一起成仙?

  不太現實。

  就讓他們在繁盛的大唐,平平安安過完一生,也挺好。

  但要保證大唐的平安,不被胡人趁著大唐內亂,沖入長安洛陽,燒殺搶掠。

  或者在武則天駕崩后,被新皇清算。

  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保住李弘。

  若李弘順利登基,傳下皇位。

  所有的擔心,都不會發生。

  哪怕武則天執意要做女帝。

  護著李弘,有這層香火之情,今后也可保大唐的家人親友,能安穩過下去。

  搖搖頭,蘇大為頗有些自嘲的想:說是要了斷因果,可我這人,當真是為大唐操碎了心。

  “阿彌!”

  武媚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若我為女帝,你會助我嗎?”

  蘇大為頭也不回的道:“人生百年,彈指一揮,阿姊再多算計,最終不過冢中枯骨,又有何意義?皇帝位置終要傳下去,與其闡精竭慮,防備被人奪位,與其費盡心力去彈壓反叛,最終晚年被人清算,何不信賴太子。

  你若以誠待他,他自然會好好侍奉你。”

  “你…”

  武媚娘臉色鐵青,大袖中雙拳緊握,微微顫抖。

  她心中憤怒到極點。

  恨不得把滿嘴玉齒咬碎。

  她想要大叫,想要喝叱,想要怒吼。

  想要人將蘇大為綁了剁碎了喂狗。

  想將他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超生。

  只因為他今日說的話,句句都戳到了她的痛處。

  戳破她心中的幻想。

  她不愿承認。

  她寧愿永遠在那些虛假幻想中。

  用權力,將自己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包裹在自我創造的“安全”繭房里。

  但是,蘇大為告訴她,那一切都是虛妄。

  最終,你會死。

  你若對太子不好,你老了就會被人清算。

  會萬劫不復。

  武媚娘的雙眸變得血紅。

  死死咬著唇。

  她瞪著蘇大為的背影,渾身顫抖。

  但最終,沒發出半個字。

  眼睜睜看著蘇大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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