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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殿內的空氣變得極冷。

  冷到仿佛連血液也為之凝結。

  那不是真的寒冷,而是從蘇大為身上透出的寒意。

  牢牢鎖定在蕭禮身上。

  不知何時,蕭禮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

  連后背也全被冷汗浸濕。

  他清楚蘇大為的恐怖,在這世上,沒人比他更清楚。

  大音希聲,大象希形。

  以今時今日蘇大為的能力,要捏死他,真如捏死一只螞蟻一般。

  然而他還想嘗試一下,向著龐然巨人,揮舞一下爪牙。

  “蘇大為,若殺我,你一定會后悔。”

  蕭禮聲音低沉沙啞,有一種獨特的魅力。

  語氣里自然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味道。

  他的語調節奏充滿韻律,又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特質,令人一聽難忘。

  蘇大為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哦。”

  這個反應,令蕭禮不由一愣。

  他感覺此刻的蘇大為,其反應已經超出自己的預料,完全捉摸不透。

  蘇大為雖然對很多事都不在乎,但他對親人十分在乎。

  一但自己語帶威脅,過去那個蘇大為,理應勃然大怒。

  蕭禮不怕蘇大為憤怒,因為只有憤怒狀態,才會使人失去理性。

  他怕的是蘇大為太冷靜。

  那樣的蘇大為,是無敵的。

  “你的母親,柳娘子被我的人時刻監控,若我出意外,那后果…”

  蕭禮一邊試探著說著,一邊冷靜的觀察蘇大為的反應。

  但蘇大為,臉上的神色絲毫不變。

  蕭禮的心頓時一沉。

  這絕不可能是蘇大為不在乎柳娘子的生死。

  唯一的可能是,蘇大為已經算到了,甚至已經解決了這層威脅。

  “我這次回來,先回的長安,見過蕭嗣業,也一路暗中護著太子。”

  蘇大為平靜道:“回洛陽第一件事,便是見過我母親,你安排的那些人手,已經死了。”

  聲音里毫無殺氣。

  只是平靜的在敘述一件事實。

  蕭禮眼角微抽了一下。

  當年設計騙走蘇大為時,他自認計劃是完美的。

  那藏在高原的詭異,那位騰迅,絕不可能放活的蘇大為回來。

  但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在離別兩年之久,蘇大為竟又回來了。

  他并不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騰迅上的那種人。

  為防著蘇大為突然回來,他做過種種預案,安排了諸多后手。

  其中之一,便是對柳娘子的監控。

  雖然這種威脅,一定會激怒蘇大為。

  但,絕對有用。

  只不過,沒想到蘇大為就這么輕松破掉了。

  “除了柳娘子…你邊的親朋舊部,蘇慶節、狄仁杰、明崇儼,尉遲寶琳、程家、李家、周良、高大虎,李敬業,婁師德、王孝杰,還有…”

  蕭禮微微一頓:“還有我阿爺,蕭嗣業。”

  與蘇大為相關的名單,當然很長。

  蕭禮只是念出一小部份。

  若現在蘇大為殺了他,那些伏在身邊的刺客,便會取這名單上人的性命。

  唯一出人意外的,便是蕭禮竟將蕭嗣業也列在這份威脅名單上。

  真不知是生性涼薄,還是病急亂投醫。

  但盡管這樣,仍沒能觸痛蘇大為。

  他像是一個不相關的局外人一樣,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這個反應,令蕭禮心中大壞。

  蘇大為究竟是在意,還是不在意那些人?

  他不可能不在意那些人的死活,他并不是那種能絕情的人。

  那他又為何如此淡定?

  莫非他也有后手?

  蕭禮背心冷汗不斷流淌,定定的注視著蘇大為,全身繃緊,不敢異動。

  “說完了嗎?說完了你便在這里等著,沒我的允許,不要亂動。”

  蘇大為平靜道:“我去買幾個橘子。”

  “你…”

  蕭禮面色微變。

  蘇大為不再看他,而是轉向在一旁微蹙雙眉,眸光閃動的武媚娘,還有拉著他的衣襟一角,一臉委屈巴巴,活像是迷路小孩的太子李弘。

  “阿姊,太子,我知道你們有許多疑問想要問我,讓我們長話短說。我這次回來,還有許多事要處理。”

  這話說完,李弘便張嘴欲問。

  他心中實在有太多的疑問。

  蘇大為在他心中的位置,是僅次于李治和武媚娘的。

  非常特殊。

  當年他肺病差點死掉,而李治和武媚娘又忙于政務,束手無策。

  在最艱難的時候,是蘇大為通過都察寺的情報,找到隱居的孫思邈,又花了無數心力辦法,才請動孫仙翁出山,為李弘醫治。

  將李弘從病魔手中拉回來。

  那之后,蘇大為又數次在危難中力挽狂瀾,同時還數次為大唐征戰。

  年幼的李弘,不可自抑的陷入一種對偶像的崇拜。

  覺得自己這個阿舅太厲害了。

  父皇和母皇如何厲害,他這個做兒子的看不出來。

  但是阿舅蘇大為,異人本事,舉手投足,便能人所不能。

  而且將兵十萬,滅國開疆。

  使在令人神往。

  哪個少年郎,不向往征戰沙場,殺敵報國立功呢?

  自小體弱多病的李弘,猶為向往。

  在苦讀詩書的間空里,他常幻想,自己若是身體好,必能學一身武藝,或許也能像昔年的皇爺爺,太宗皇帝一樣,率領騎兵馬踏遼東。

  所以,蘇大為在李弘的心中,不僅是臣,是阿舅,更是一種偶像,一種精神寄托。

  兩年前的那個晚上,當聽說蘇大為叛出大唐后。

  李弘第一反應是不信。

  接著是傷心,難過,以至憤怒。

  那是一種被偶像拋棄,被親人背叛的痛。

  直到如今。

  在絕望之中,蘇大為突然出現,再一次護住他。

  還聽蘇大為提及在關中一路暗中保護。

  李弘不由記起自己數次遇險,卻又化險為夷。

  原來,原來是阿舅一直在保護我。

  他心中,有濃烈的感情,有洶涌難以自抑的情緒,想問一問蘇大為,問他為何當年要叛唐,為何在這個時候回來。

  可惜,還沒等李弘開口,武媚娘便搶先一步,拉著蘇大為的手,深情并關切的問:“阿彌,這次回來,你還走嗎?”

  殿內所有人,無論是武媚娘,還是太子,又或者是蕭禮、上官婉兒,以及站在殿角戰戰兢兢的內侍和宮女們,全都豎起耳朵。

  蘇大為微微一笑:“還是會走的。”

  哦,那就好…

  武媚娘心頭一松。

  但手卻抓得更緊了。

  雙眸淚光盈盈,臉上滿是哀怨:“你,你還要棄我而去嗎?沒有你在朝中,你讓我一個弱女子怎么辦?”

  站在蘇大為身后的李弘瞪大眼睛,吃驚的看向武后。

  方才那個很颯又很烈的母后去哪了?

  這一瞬間,武后仿佛又恢復到了小女兒的情狀,柔情似水,讓人萬分難以抵擋。

  她對著蘇大為,就像是對著李治時一樣。

  這種變化,令李弘反應不及。

  蘇大為輕拍武媚娘抓著自己的手:“阿姊放心,我就算要走,這次也一定要把大唐的事都料理完。”

  那本宮就更不放心了。

  武媚娘眼中閃過一抹焦慮。

  旋即很快被隱藏下去。

  蘇大為輕拍她白皙柔軟的手背,以示安撫。

  這個舉動,直把殿上一眾內侍和宮女的眼珠子看得都要掉出來。

  武后抓著你,那是武后重視你。

  你去拍武后的手,那便是你大逆不道了。

  這是一個臣子能干的事?

  可惜蘇大為根本不在乎眾人反應,目光投向李弘:“太子有什么想問的嗎?”

  “阿舅,你…你當年為何要叛唐,為什么?”

  李弘聲音哀怨,雙眼泛紅。

  那是一種又想知道,又害怕知道的神色。

  “我沒有叛唐。”

  蘇大為這句話出來,李弘臉上緊張的神色頓時一松。

  他緊抓著蘇大為的衣角,就像是牽著大人的手一般,如釋重負的道:“阿舅,我信你!”

  我信你這三個字,從太子口中出來,重若千鈞。

  然而他就那樣輕易的說出口了。

  蘇大為不由失笑:“太子和以前一樣,太容易信人了。”

  “可你是我阿舅啊,阿舅不會騙弘兒的。”

  李弘辯解道。

  蘇大為一怔,微笑道:“你說得對。”

  武媚在一旁,心中暗懷鬼胎,有些欲言又止。

  蘇大為主動道:“我當時離開大唐,是因為妻子小蘇身體出了點問題,她被白馬寺的金剛三藏擄走,我必須要救她。

  結果待我將那些敵人擊殺,奪回小蘇,發現她的身體問題更嚴重,必須救治。

  所以無法立刻回大唐。”

  李弘若有所思道:“我聽人說過,你讓人給父皇代話,說是半年便回唐,可你這一去,便失蹤了兩年。”

  “兩年嗎?”

  蘇大為想了想:“山中無日月,我只覺得稍待了片刻,記掛著大唐的親人朋友,便立刻返回,不想已過去兩年時光。”

  “阿舅!”

  李弘吃了一驚,想起了那個傳言。

  兩眼大瞪著蘇大為。

  就連武媚娘,也一時脫口道:“阿彌,莫非你真的去了…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這是昔年蘇大為在行伍中所作之詩。

  后來金剛六如極力證明,蘇大為并非唐人,而是自白玉京來的謫仙。

  對此種說法,修煉界倒是不少人相信。

  但朝廷中,也只有李治對此深信不疑。

  并因此暗恨蘇大為居然對帝王隱瞞身份,有長生得道之法,居然不獻給他。

  似李弘和武媚娘,對此說法,一直是持懷疑的。

  李弘甚至叱之以鼻。

  阿舅就是阿舅。

  哪里是從什么白玉京來的。

  若阿舅是仙人,那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我今后是不是也能去做神仙了?

  世上哪有這許多神仙,分明是無稽之談,以訛傳訛罷了。

  可是眼下,蘇大為自己說“山中無日月”,不覺得時間過去兩年。

  這豈非傳說中的仙界?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這一瞬間,不唯武媚娘、李弘。

  就連一旁的上官婉兒、一眾內侍和宮女,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眼中流露出渴望和艷羨、貪慕的光芒。

  恨不得蘇大為能說出白玉京在哪,也好去尋一尋仙緣,求個長生自在。

  但蘇大為卻無意繼續說下去。

  只是道:“不是白玉京,只是時間流速不同,這個很難向你們解釋,力量境界到一定層次后,許多法則,與人間的法則不同。

  在我等大能眼中,時間不是不可追溯的河流,而是一種空間緯度,只要走得夠快,時間亦可追。”

  這等說法,完全是玄學了。

  武媚娘和李弘等一幫人,直如聽天書一般,一臉迷惘。

  倒是薛禮仿佛聽懂了。

  眼中光芒閃動,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阿舅,那舅母她如今…”

  “我先回來處理洛陽之事的手尾,小蘇還在那處地方,她需要休養,待這邊事了,我會去接她。”

  “那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不要多問。”

  蘇大為輕拍了拍李弘的腦袋。

  這個動作,又令殿上一幫太監和宮女們臉色狂變。

  那可是大唐儲君啊。

  圣人是真龍,太子便是幼龍。

  這龍的腦袋,是誰都能摸的嗎?

  大膽!

  但是武后沒開口,這些宮人們也不敢出聲。

  只是一個個拿眼瞪向蘇大為。

  哪怕蘇大為真是神仙,在他們看來,來到人間,也要守人間的規矩,要尊重帝王才是。

  豈能對太子動手動腳,動輒來個摸頭。

  太子自己倒是渾然不覺。

  蘇大為笑道:“莫要多問,我答應了人,不能泄露天機。”

  天機?

  李弘臉上越發疑惑,但也真的不再追問下去。

  山中一日,地上兩年。

  泄露天機…

  阿舅說不是白玉京。

  然則又是哪里?

  什么時間河流,空間緯度,什么時間亦可追。

  阿舅說的,每個字都懂,但是連在一起,怎么便聽不懂了?

  李弘有點懷疑,自己這十幾年所念的書是否白念了。

  蘇大為又拍了拍武媚娘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這個舉動,看得上官婉兒小臉微微抽搐。

  又是摸皇后手,又是摸太子頭。

  這怕是當自己皇上了吧?

  世上竟有如此膽大包天之人!

  “好了,蕭禮,該輪到你了。”

  直到這時,蘇大為才看向蕭禮,向他正色道:“我回來便聽說了你的事,許多事讓我十分好奇,于是順便查了一下。”

  這個順便查了一下,說起來平常。

  但卻令蕭禮眼角不可自抑的抽動起來。

  蘇大為昔年為不良帥,查的案子可不少。

  雖然不見得有他領兵作戰那般滅國無數,驚天動地。

  但論破案率,卻近乎恐怖。

  在大唐這個時代,蘇大為那些破案手段十分玄學。

  很多案子蕭禮事后推敲,都沒找到清楚的邏輯。

  只能歸于蘇大為有一種天生的本事。

  能在紛亂的線索中,抽中最重要的線。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份。

  若說不良人時,還是運氣。

  那么建立都察寺。

  攻略倭國后,在倭國設下“不良人”的新興組織機構,去統馭倭人。

  便可以說是手法嫻熟老辣了。

  因此一聽蘇大為說查過自己。

  蕭禮開始感覺牙疼。

  糟透了。

  蘇大為卻不理會蕭禮盯著自己的眼神,充滿敵意和陰鷲,平靜的道:“一查之下,發現許多有趣的事,比如你當年是我麾下折沖都尉,比如,你最早在百濟時便跟過我。

  在我攻下倭島后,你曾在倭島跟安文生他們駐守了很長時間。

  至今提起你的名字,安文生他們還有印象。”

  昔年蘇大為率軍從對馬島攻倭。

  在攻破倭王筑紫,并創立統馭倭人的“不良人”制度后。

  還未及推動全面改革,便收到大唐長安圣人,李治的詔令,令其返回長安。

  不得已之下,蘇大為留安文生他們繼續分兵攻掠。

  直到返回長安的第二年,基本平定整個倭島。

  安文生他們更是在倭島又駐留了一年。

  最后是被李治全數招回。

  將倭島防務交給時任熊津都督劉仁軌負責。

  而蕭禮,當時為安文生的麾下,參與了整個對倭國的作戰。

  甚至還是倭島上“不良人”制度的參與者和推動者。

  蘇大為看著蕭規,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悸。

  這種目光,猶如深海一般。

  看似無波,內里卻暗流洶涌。

  蕭禮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心里在害怕。

  似乎在面對蘇大為時,再多的底牌,算計,都不足以保全自己。

  所有心底的秘密,都像是被蘇大為看穿了。

  “有些信息,是我通過舊部收集來的,有些是我的推測,你姑且聽之,如果有不對的地方,你可以指出。”

  蘇大為似乎顯得異常有耐心:“若我猜得不錯,從當初隨我征倭后,你的心里便有奇妙的想法,或許更早一些,總之你通過我在倭島上設立的不良人制度,找到了將想法實現的途徑。

  所以在回到大唐后,在連我都沒發覺的情況下,你仿照倭島制度,一手建立暗部組織,名‘不良’,并自封為矩子。

  將戰國墨家和我朝不良人,雜揉成一只‘縫合怪’,也算別出心裁。”

  這話說出來,太子李弘和武媚娘、上官婉兒等人的目光,一齊投在蕭禮身上。

  那目光里有太多的吃驚、審視、疑惑。

  蘇大為所說的事,有一些是她們知道的。

  更多的則是不清楚。

  倭島的不良人制度,乃是仿,以吸納“倭奸”來監督倭國本地的大地主和保皇黨。

  類似基層的片兒警、刑警、武警。

  這是仿的組織。

  同時還加入了軍功爵。

  只有立功受賞,才能在這個組織里晉升,得到榮譽以及更大的權力待遇。

  倭國下層百姓以及寒門武士,破產戶,對此趨之若鶩。

  這種制度對底層人士,也即所謂的“無產”者。

  擁有極大的吸引力。

  甚至蘇大為還在倭島搞了土.改。

  把原本忠于倭王的舊貴族統統抄家,抄沒。

  讓原本的農奴、耕戶,開訴苦大會,將那些貴族斗倒。

  然后分田到戶。

  所謂有恒產者有恒心。

  打土豪,分田地。

  那個時候,倭島是全世界,最像“社.會”主.義萌芽的地方。

  這種制度如果再演化下去,究竟會出何種局面?

  就連始作俑者的蘇大為,都難以做出判斷。

  只是始終抱著幾分期待。

  期待將星星之火反哺大唐。

  若果能如此,將大唐改造為一個不為高門大姓,不為一家一姓,不為貴族門閥而生,而是真正為底層百姓,為無,產者,人民而服務的社會國度。

  此為不朽之功。

  足以名垂青史,甚至封圣。

  可惜,這個進程終究是被李治一斷了。

  也不知是李治嗅到了其中的風險,看穿了蘇大為的圖謀。

  又或者是別的原因。

  他將蘇大為和一大幫大唐將士調回長安。

  派熊津都督劉仁軌看管倭島。

  待泰山封禪之后,更是將高市倭王放回倭國。

  在那幾年里,高市手腕老辣,聯絡倭國舊貴族來了一場反攻清算。

  經過合縱連橫,甚至借劉仁軌之力。

  最終,重新奪回了權力。

  在倭島上燃燒的革.命星星之火,也終于被撲滅。

  原本最有可能,在公元668年出現的大變革,自此結束。

  但真的結束了嗎?

  倭島上的變革結束了,可是受到革.命火種感召的一批大唐底層兵卒,在蕭禮的帶領下,悄悄開始了“不良人”2.0版。

  結合在倭島上變革的經驗,結合大唐的經驗。

  他們花了十余年時間,編織了一張大網。

  這是一張由底層士卒、百姓、寒門織起的網。

  一張不亞于都察寺,不亞于倭島不良人的網。

  自下而上,發揮“農村.包.圍.城市”的風格,緩緩滲透。

  量變到質變。

  “矩子。”

  蘇大為看向蕭禮:“你還挺有想法的,究竟是想做什么”

  “你在嘲笑我嗎?”

  蕭禮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你有何資格嘲笑?你做不到的事,我做到了。”

  蕭禮的眼睛,透著血紅光芒。

  那里面有劇烈燃燒的野心。

  他脖頸的血管賁起,帶著金屬特質的聲音響聲,冷靜異常:“當年在倭島,你明明可以振臂一呼,改變這個世界,可是你不敢,你膽怯了。

  但我不同,我繼承了你的一切理念,走得比你更遠。”

  他向蘇大為伸出手掌,用力握緊:“將星星之火傳遍天下,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這番話說出來。

  整個養政殿內死一般的沉寂。

  武媚娘瞪大眼眸凝視蕭禮,眼神復雜無比。

  太子李弘瞪大雙眼看向蕭禮,只覺看到一個瘋子。

  個狂信者。

  這家伙究竟說的是什么?

  聽不懂。

  但看他那模樣,就像是虔誠皈依的狂信者一樣。

  上官婉兒則是向著蕭禮,悄悄叉手,面色肅然。

  她相信矩子,相信矩子說的,真的可以改變整個大唐。

  而那些宮人太監和宮女們,則個個如聽天書一般,一臉迷茫。

  所有人里,只有蘇大為懂了。

  “你確實做得不錯。”

  蘇大為看著他,若有所思:“我只提出想法,你竟在此基礎上,充實理論,著書立說,甚至發展出類似宗教和傳銷的組織,讓無數信徒向你皈依。”

  被蘇大為提起得意之處,蕭禮的眸光微微閃動。

  仍舊保持著極度的冷靜。

  仿佛他的怒火,與理性,是兩個同時存在,互不干涉的系統。

  “我的問題是,現在究竟有多少唐軍被你的教義滲透?”

  這句話問出來,蕭禮臉色微變,并不回答。

  蘇大為繼續道:“你不回答也不要緊,以前你們在暗處,所以不為人所知,現在既然已經知道,總有辦法甄別出來。”

  “你要做什么?”

  蕭禮終于色變。

  之前蘇大為出現,甚至打飛他手中橫刀,他沒怕。

  蘇大為釋放若有似無的殺意鎖定他,他也沒怕。

  但這一刻,聽到蘇大為問及軍中伙伴,“不良”的信徒,蕭禮竟有些懼了。

  他的聲音提高,緩緩道:“難道你要打斷這變革?昔日的屠龍者,終成惡龍嗎?”

  這話出來,又是一個讓人聽不懂的說法。

  但蘇大為懂。

  他向著蕭禮搖頭道:“其實我有許多疑問,但如今似乎也不必問了。”

  前些年李治用替身上朝,自己覓地潛修,但卻遭遇宮禁之亂。

  有從西域退伍的老兵,悍不畏死,沖入宮中。

  同時還有詭異,還有復國的突厥人。

  當時許多線索不明。

  蘇大為最后只追查到王方翼頭上。

  但王方翼服毒自盡。

  最后只留下一首詩。

  一首絕無可能在大唐出現的詩。

  “問世間情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許。”

  所以…

  答案雙方心知肚明。

  “你當然不必問,因為你同我一樣,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

  蕭禮冷笑。

  他的眼里毫無笑意。

  蘇大為不置可否:“我回來前,先去長安看過蕭嗣業,向他打聽過關于你的事,據說你十歲前,不會說話,也甚少與外人接觸,蕭嗣業幾乎以為你是傻子。

  只是突然有一天,開竅了,表現的異常聰明。

  但常說出一些奇怪的話。

  蕭家以為你被狐妖附體,還請過和尚驅邪。

  自那以后,你就正常了。

  像是個正常孩子。”

  說完,蘇大為向著蕭禮微微一笑:“真是好熟悉的故事。”

  蕭禮不答。

  蘇大為示意武媚娘與李弘稍待,向蕭禮繼續道:“我不知你是突然來到這里,還是從小裝傻,但你很聰明。

  在嘗試過表現天才,發現此路不通,險些被蕭家請的和尚浸在豬籠里溺死后,你便改變了策略。

  開始努力融入這個世界。

  同時你心里也憎恨那些和尚。”

  蘇大為停了一停,見蕭禮沒反對,接著道:“此后十幾年,你按著正常的晉升流程,入伍,從軍,從基層做起。

  因為童年的那番遭遇,你從不向人提你蕭家人的出身。

  蕭家也只當沒有你的存在。

  畢竟,一個從小是傻子,后來又疑似被妖物附近的孩子,說出去實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蕭禮依舊沉默。

  只是雙眼變得越發陰霾起來。

  他的拳頭微微握緊。

  蘇大為看了一眼,又道:“本來如果按著正常情況,你會娶妻,生子,做個中層武官,或者死于某次作戰。

  直到你參與大唐對百濟的作戰。

  并且意外歸入我的麾下。

  那個時候,你突然發現我,與其他人不同。”

  蘇大為那時在軍中已經頗有威望,做為百濟熊津都督,有時興趣來了,也會做幾句文抄公的詩。

  這在旁人眼里,只會驚嘆蘇大為不學有術。

  從未入過太學,但詩文信手拈來,渾若天成。

  可這落入蕭禮眼中,自然是極大的震動。

  他自小想表現出天才,受萬千矚目。

  便如那些穿越的故事里,主角模板一樣,虎軀一震,四方英才納頭便拜。

  皇帝李治掃階相迎。

  武媚娘對其欽慕不已。

  可惜,現實給了他無情的一耳光。

  第一次決定表現自己,就差點被人當妖怪溺死。

  本來已打算安穩過一生,畢竟,做蕭嗣業的二子,比起大多數人,起點已高得太多。

  足夠一生衣食無憂。

  但在遼東,在百濟,在倭國,親眼見識蘇大為的威風。

  見蘇大為翻掌間撫百濟,滅倭國,平高句麗。

  威懾新羅。

  那時尚年輕稚嫩的蕭禮,內心受到極大的震蕩。

  原來,這世上并不止我一個是穿越者。

  原來,還有穿越者,能在這時代混出頭。

  他那時候,一方面震動,一方面也生出深深疑惑。

  為什么,憑什么,大家都是穿越來的。

  我便被當做妖怪險些溺死。

  你蘇大為,一個從不良人起步的草根,卻能到如此高位。

  他開始暗中了解蘇大為的一切。

  越了解,就越覺得不可思議。

  而當蘇大為在倭國建立不良人組織,去瓦解舊貴族勢力,扶持底層百姓變革時。

  蕭禮大受鼓舞。

  他終于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義和位置。

  雖然,他不是那個首倡者。

  但蘇大為玩的這套,他熟悉啊。

  這不就是咱們自小學過的“屠龍術”嘛。

  教員千古!

  只要參與到這場大變革里,至少也是個從龍之功吧?

  或者說,至少能混個凌煙閣的功業吧?

  蕭禮的心頭一片火熱。

  終于找到了人生價值。

  直到,再次遭遇重挫。

  蘇大為被李治一紙詔書招回。

  倭國的事,中途夭折。

  這其中,最心痛的莫過于蕭禮。

  沒人比他更了解,這種變革的威力。

  沒人比他更期待,把倭國,乃至大唐,變成他熟悉的那個環境。

  但是沒了。

  蘇大為一走,剩下的人也做鳥獸散,蕭禮一人獨木難支。

  只能眼睜睜看著倭國的變革停滯,直到倭王高市回歸,局勢崩潰。

  變革的火滅了。

  蕭禮不得不返回大唐。

  那段時間,他異常焦慮,痛苦。

  那是一種人生好不容易找到意義和方向,一種天生我才必有用。

  結果被現實狠狠一耳光打回來的痛苦。

  經過漫長的思考。

  他將一切失敗歸于蘇大為。

  “這就是買.辦的…軟弱性,蘇大為在大唐有太多的好處和利益,他舍不下。

  若變革不徹底,等于徹底不變革。蘇大為的歷史評價,最多是覺醒里的獨秀吧,不,可能還不如。

  真要推動變革,還得我來。

  我來做這時代的教員!”

  龍首原的群峰之上,一個自負曠世奇才的青年,仰天怒吼。

  他把那一年,自己定為大唐覺醒的元年。

  自那以后,潛心向學。

  花了三年時間,在倭國失敗的基礎上,走遍大唐,補充調研,充實理論。

  直至著書立說。

  向底層百姓,傳播他的理論。

  并將歷年作戰得到的賞賜財賦散盡,招攬人手。

  先從行伍中的袍澤開始,從昔年一起征倭國的那些不良人骨干開始。

  開始是最難的。

  但他堅持做下去。

  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

  到第五年的時候,環顧左右,竟已聚起一張網。

  無數英賢皆聚在他身邊。

  口稱矩子。

  蕭禮終于也享受到,蘇大為當年在倭國那種一呼百應的威勢。

  新建的組織,羽翼已豐。

  可以開始進行下一步了。

  從某方面來說,蕭禮在努力模仿蘇大為崛起的路線。

  先成立類似不良人和都察寺的暗部組織。

  結成網絡。

  打通各方關系,悄然滲透拉攏。

  身邊聚起一批狂信徒。

  最后打通上層路線。

  直到抱上武后的大腿。

  完全是復制蘇大為的模板。

  可是到搭上武后的線后,他也面臨昔日蘇大為同樣的困境。

  往上,有一層天花板。

  上面皆是宰輔之臣,世家門閥,名臣名將。

  要么加入,要么打破。

  打破是不可能打破的,時機不到。

  加入,那不又是另一個蘇大為?

  就算蘇大為這種戰功,還得苦熬資歷。

  何況他蕭禮。

  而且李治,并不好糊弄。

  一但被李治察覺,就會是滅頂之災。

  特別是還有蘇大為這個變數存在。

  當蘇大為從蜀中,挾著治疫成功,滅吐蕃的大功回來。

  蕭禮徹夜難眠。

  他終于下定決心,行刺李治。

  要亂。

  只有亂,才有機會。

  若天下太平,以他蕭禮之才,恐怕到老了,都一事無成。

  只有大亂,才能篡奪權力。

  有權力,才能掀起最終的變革。

  哪怕行刺不成,還可以把水攪渾,可以把臟水潑到蘇大為身上。

  做為跟著蘇大為平定過倭國的老兵。

  蕭禮對蘇大為有著深深的忌憚。

  諸多手段盡出,以有心無心。

  但效果并不令人滿意。

  蘇大為全都化解了。

  蕭禮繼續蟄伏下去。

  比起十年前,他已有了足夠的耐心。

  也有足夠的城府與陰忍。

  所有線索都被他掐去。

  王方翼也死了。

  死人是不會說出秘密來的。

  機會,終于還是等到了。

  到洛陽后。

  借著蘇大為與白馬寺的沖突,蕭禮迅速定計,引蘇大為與那些沙門糾纏死斗。

  最終,事情朝他期望的方向發展。

  蘇大為被迫離開大唐。

  李治身邊,終于失去了最大的倚仗。

  到了這一步,苦心布了十二年的局。

  終于到了收網的時候。

  內結武后,外連唐軍。

  身邊聚攏一批信徒和異人。

  挾持太子李權和圣人李治。

  得武后授意默許。

  環顧天下,再無敵手。

  大唐,終于成為他的大唐。

  一切都將向他期望的那樣去發展。

  而他,也將名垂午古。

  就在這時,蘇大為回來了。

  “其實你不該回來的。”

  無數回憶在蕭禮腦中閃過。

  他的眼睛,深深的盯著蘇大為。

  眼神復雜。

  是真的復雜啊。

  對上蘇大為。

  他有忌憚,有欽佩。

  有畏懼,也有痛恨。

  有過羨慕,也有著蔑視。

  實在難以形容。

  “你回來也就罷了,還想廢掉我這么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我不會同意,我身邊那么多人,大唐上上下下,都是我們的人,所有人,都不會同意,你阻止不了。”

  蕭禮沉思著,斟字酌句道。

  他說的是實情。

  十幾年下來,他的教義,他的勢力,早已滲透到方方面面。

  無數百姓,無數寒門士子對他信若神明。

  若蘇大為要打斷這一切,只會受萬民唾罵。

  只怕武后第一個不會答應。

  畢竟,這個女人,其野心之大,連蕭禮都為之心驚。

  蘇大為微微搖頭:“你方才說,屠龍者變為惡龍,但你知道,誰是惡龍,誰又是屠龍者?”

  這話,令蕭禮眉頭一皺:“什么意思,你要和我玩詭辯嗎?”

  “不是詭辯,而是,我從不是什么屠龍者,而你所想改變的大唐,真是惡龍嗎?”

  蘇大為聲音異常清冷。

  眼中的光芒,如潮起潮落,無數念頭旋生旋滅。

  蕭禮不為所動,只是冷笑:“現在你當然這么說,你是蘇定方的弟子,李客師的徒弟,是大唐名將,又是縣公,還有那么多生意。

  你自己是一代貴族,自然想將這富貴傳下去。

  站在那些世家門閥角落,去維護這樣的大唐,我毫不奇怪。”

  “是。”

  蘇大為微微點頭:“你說的不錯,我都承認,其實比較奇怪的是你才對,你出身蕭家,也是門閥貴族,不去維持家族,卻想著推動變革,這對你有什么好處?”

  只有背叛階級的個人,沒有背叛利益的階級。

  所以你蕭禮,圖什么?

  蕭禮對蘇大為的話置若惘聞,冷笑道:“你懂什么,像你這種小資.階.級的軟弱性,我見得多了。蕭家,一個小小蕭家豈能容得下我?

  只有改變大唐,才是我的人生意義,才是來的價值。

  否則,我這一世,豈不白活了?”

  “是因為小時候蕭家差點將你溺死嗎?”

  蕭禮:“???”

  蘇大為輕輕彈了彈手指。

  空中隱隱劍鳴之音發出:“大唐現在是否惡龍我不知道,但你蕭禮,所做所為,說你一句惡龍不過份吧?”

  蕭禮面露冷笑:“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這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當真是慷慨激越,擲地有聲。

  遠處的上官婉兒,雙手抱心,臉上露出小迷妹的眼神。

  心馳神往。

  “好個問心無愧,你這問心無愧,也包括抽光關中糧草,讓昔年隨我征戰的折沖府士卒,悉數餓死?”

  一直沉默的太子李弘,面色大變。

  難以置信的看看蕭禮,再看向武媚娘。

  大殿中,氣氛詭異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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