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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招手讓高大虎過來坐,蘇大為替他倒了杯酒,待他喝完喘勻了氣息,才開口問:“剛才怎么了?我好像看到你也在那些百姓里。”

  他指的是方才喊著要嚴懲燒白馬寺兇徒的那些百姓。

  現在聽得聲音漸漸遠去,也不知這些人是要去哪個衙門前抗議去了。

  “別提了,全都是阿彌你惹出來的。”

  高大虎無奈搖頭,抓了抓頭上濃密的黑發:“一大早,就有百姓到刑部抗議,明著說是要嚴查放火燒白馬寺的兇徒,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提到你。”

  “這是有人想把火往阿彌身上引。”

  蘇慶節將酒杯重重放下,冷哼一聲:“要是讓我查到是誰那么不知好歹…”

  他的話沒說下去,不過看他的臉色,只怕會把對方腦袋給擰下來。

  既與蘇大為做兄弟,大家一榮俱榮。

  找蘇大為的麻煩,就和找他的麻煩一樣。

  “肯定是有人鼓動,所以我悄悄混跡在其中,沿路看到也有不良人在里面,煽動鬧事的人跑不了。”

  高大虎說了一句,端起酒杯又道:“不過我們刑部徐侍郎,對阿彌你頗有意見。”

  “徐侍郎?”

  蘇大為微微皺眉,腦子里卻沒有關于此人的印象。

  坐一旁的程處嗣笑道:“就是那位徐之遠,徐侍郎吧?我聽說過此人。”

  “哦?”

  蘇大為向他看去,隱約有些記起來。

  “就是俗稱徐三多的徐侍郎,連娶四位妻子,結果三位都是半道病逝,傳說此人克妻。年過六旬,但仍老當益壯,現任的妻子年方二八,聽說又給他懷了一個。”

  “竟有此事?”

  一說起八卦,在座的全都笑了起來。

  “原來是那個三多侍郎。”

  “老婆多、兒子多、錢多,聽說為人不但吝嗇,而且脾氣火爆。”

  “嘿,都六十余歲,火氣還大,等哪天蹬腿,兒子還不知是誰的。”

  尉遲寶琳譏笑道。

  六旬老翁娶二八女子,嬌妻還懷上了。

  坊間早有傳聞徐侍郎頭上綠油油了。

  蘇大為擺擺手壓住眾人議論:“刑部徐侍郎對我有何意見?我跟他又不熟。”

  “徐侍郎聽說頗為信佛,他這位妻子娶了兩年,一直沒動靜,說是去白馬寺燒香祈福后,才突然懷上。

  因此對白馬寺深信不疑。

  此次阿彌你出手狠辣,一下殺了白馬寺方丈并一位圣僧,徐侍郎暗地里跳腳罵,說什么不當人子。

  方才那些百姓鬧事,我看徐侍郎倒是快意得很。”

  “這老匹夫!”

  蘇慶節聞言大怒,尉遲寶琳用力一拍桌子。

  兩人幾乎不約而同的罵了出來。

  坐在席末的蕭規嚇得一縮脖子,小心翼翼道:“慎言,慎言!”

  尉遲寶琳瞪了他一眼:“你這小子好不爽利,比你爹可差遠了。”

  蘇慶節大為點頭,認同道:“蕭嗣業雖然看起來有些文弱,但在戰場上當真是一員虎將,我阿爺一直贊賞有加。”

  蕭規苦著臉道:“不能跟邢國公,鄂國公比。”

  尉遲家是“凌煙閣二十四功臣”。

  蘇定方是李治朝第一名將。

  蕭嗣業的蕭家雖然不差,但是跟這二者一比,無疑是弱了一籌。

  而且蕭嗣業為人看似豪放獷達,實則極為謹慎,心細如發。

  這一點上,蕭規是完全繼承了。

  獷達沒學會,謹慎倒是多一些。

  安文生瞇著眼睛滋溜吸了一口酒,細長的眼睛朝蘇大為偷偷瞥過來。

  “文生你看什么?這小眼神亂瞟,我警告你,不許打壞主意。”

  “我喝酒也有錯了?”

  安文生嘿嘿一笑,臉上的表情分明在說:人家子女成群,我們幾個也都有子了,阿彌,你這方面不給力啊!

  蘇大為掃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聰明的閉上嘴,不與這貨討論生兒子的問題。

  就聽程處嗣道:“這徐侍郎還是個信佛的,出家人不娶妻生子,他卻求佛陀給他送子,當真是奇事一樁。哦對了,還有一件趣事。”

  他停了一停,將眾人目光吸引過來繼續道:“這位徐侍郎嫡長子,年方二十,最近在商議婚事,知道女方是誰嗎?”

  “是誰?”

  “你們猜。”

  程處嗣臉上帶著曖昧的笑容,竟有些狡黠之意。

  尉遲寶琳在一旁一拍大腿喊道:“我知道了,據說那位女子比徐家長子年紀還大四歲。”

  在場眾人這一下真是忍不住了。

  就連老成持重的狄仁杰都咳嗽了一聲,酒水險些嗆出來。

  在大唐,高門貴姓,誰不想多娶妻妾,誰不想多子多福。

  可問題是,男人嘛,無論多大年紀,喜歡的永遠是十八。

  有條件的話,誰會找比自己大的?

  還是大四歲之多。

  按徐家的身份,不至于吧。

  蕭規在一旁忍不住,弱弱道:“我聽說…是宗室之女。”

  “哦”

  一片意味深長的聲音。

  頓時就懂了。

  正所謂天生我材必有用,不吃軟飯胃就痛。

  原來是宗室之女,難怪大這么多,徐侍郎竟也不介意。

  這家伙,不光是財迷,還是個官迷吧。

  狄仁杰看著這幫人,一時無語,他覺得自己做為年長者,應該把話題拉回到正軌,輕咳一聲道:“女方大一些,我看也沒什么,女大三抱金磚。”

  “女大三十送江山。”

  蘇大為同聲吐槽。

  “你說啥?”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向他投來。

  “沒有沒有,一時嘴瓢了,我說女大三十送金山,哈哈。”

  蘇大為舉杯遮掩過去。

  好在大家也沒有追問下去。

  歷史上,女大三十送江山的事,其實是有的。

  嗯,武媚娘比李治大多少歲來著?

  應該沒大那么多,不過李治之后,還是送江山給武媚娘了。

  武周朝很是威風了一陣。

  程處嗣此時道:“以徐侍郎這種為人,嘖嘖,能抱的粗腿他必然會抱,這人官職低微,也妨礙不到阿彌,不與這種妄人一般計較。”

  也就程處嗣這種國公身份,方能說人家刑部侍郎是官職低微。

  高大虎在一旁連喝了幾口酒,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阿虎,方才我怎么聽著,在那些喊話的百姓里,就屬你的嗓門最大?嗓子都喊啞了是不是?說要嚴懲殺寺僧者,也是你喊的吧?”

  “咳咳咳”

  高大虎一張臉頓時漲得血紅,嗆得連連咳嗽。

  在眾人古怪的目光下,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昂首挺胸,正氣凜然道:“阿彌你濃眉大眼肯定明白我的處境,罵你是走走過場,你聽聽就好,走晚上咱們擼串去。”

  “大虎,你還真是能屈能伸啊!”蘇大為不由感概,好好一個正直青年,當年在長安縣做不良副帥時,何等耿直,連大話都不會說的。

  自從成婚后,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開竅了啊。

  “瞧你說的,大丈夫自是能屈能伸,真男人還能大能小!”高大虎一身正氣道。

  “呃,你說的這個能大能小…它正經嗎?”

  這話,越發不正經起來了。

  狄仁杰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阿彌,胡鬧夠了,說點正事。”

  “正事?”

  蘇大為收起笑容,一臉疑惑看向狄仁杰:“大兄你是說…”

  “佛道兩門于洛陽展開辯法大會,這幾日有許多佛道高僧高道,齊聚洛陽。”

  狄仁杰微微皺眉道:“我聽說白馬寺今日來了個和尚。”

  “呃,這個和尚…他正經嗎?”

  “這不是正不正經的問題。”

  狄仁杰只覺得太陽穴兩邊突突跳動。

  好險,沒爆血管。

  如果是普通的僧眾,不值得狄仁杰特意提起。

  他既然說了,那必然是有什么值得關注的地方。

  “這個僧人,我聽聞是沙門中的密宗,從西域來,法名金剛三藏,此人頗有神異手段…”

  狄仁杰語帶擔憂。

  蘇大為卻是一怔,想起了前世看過的一個故事。

  據傳開元年間,李隆基信任高道羅公遠,而楊妃尤信金剛三藏。

  一日,李隆基至功德院,將謁七圣殿,忽然背癢,羅公元折竹枝化作七寶如意以進。

  上大喜,對金剛三藏道:上人能致此乎?

  金剛三藏說:此幻術耳,僧為陛下取真物。

  于是從袖中出一柄寶閃閃閃的如意。

  而羅公遠先前獻的如意,立刻變回了竹枝。

  后一日,楊妃品評二人優劣。

  當時在皇宮里,金剛三藏擲一木梁于空中,眼看要砸中羅公遠的頭。

  羅公遠神色不變。

  李隆基怕傷了公遠,忙命金剛三藏住手。

  然后公遠飛符于他處,把金剛三藏金蘭袈裟給偷了。

  三藏大怒,又施法術咒取回。

  羅公遠對著剛取回的袈裟一道符水噴過去,袈裟立時化為爛布條。

  金剛三藏剛將袈裟披上。

  立刻成了大唐版沙馬特,漏洞裝。

  驚得一幫宮女妃嬪,齊聲呼刺雞。

  總之,如果按上一世看過的故事。

  金剛三藏和道門的羅公遠,都是頗有些神通手段的大能。

  一直在李隆基面前斗法斗得不亦樂乎。

  蘇大為將這些在心中一閃而過。

  絲毫不以為意。

  “若是那金剛三藏要找我麻煩,那我一掌拍死便是。”

  “你…”

  狄仁杰一時目瞪口呆。

  反而是身邊的安文生和蘇慶節都微微點頭,十分贊同。

  “對啊,這些釋門中人,若是老實念佛也就罷了,要是招惹阿彌,我第一個不答應。”

  “嘿嘿,聽說這些沙門和尚田產頗豐啊,而且甚少納稅。”

  “名為僧眾,實則壟斷田地…”

  一眾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絲毫不把沙門放在眼內。

  和尚再厲害,也不過是江湖人士,怎比堂堂開國縣公身份顯赫?

  他們若不來招惹便罷,若真敢來惹阿彌。

  被阿彌拍死也是活該。

  良久,狄仁杰才悶悶的道:“再過幾日你要主持辯法之事,法會會場,是由左相閻立本督辦,他曾為匠作大監,比較熟悉。你若要了解這方面,我可以為你引薦左相。”

  “多謝大兄。”

  蘇大為笑道。

  看著他那副輕松模樣,狄仁杰不禁長嘆一口氣。

  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

咚咚咚  數通鼓聲響徹洛陽。

  紫微宮前的大廣場,連日來已經修好了碩大的法壇。

  以做佛道兩門辯法之用。

  下方以西域來的名貴地毯鋪就,鮮紅大道,直通廣場最深處。

  在那里,有兩座木制高塔直矗入云,引得四周圍攏的百姓,翹首駐足,驚呼連連。

  在靠向宮門的方向,還由朝廷匠人修了連綿的看臺,以供朝廷重臣和貴族觀看此次法會。

  更遠處,大唐皇帝李治與武后,在紫微城樓上,鋪開了黃羅傘并軟座席位,從高處向下俯視。

  從李治的角度,看到絡繹不絕的洛陽百姓紛紛向廣場集聚。

  遠處有負責此次防衛工作的十二衛,金吾衛和金牛衛們,攔開人墻和鹿角柵欄,將百姓隔絕在一個安全距離處。

  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從城樓下看百姓,無數黑點細密,仿若螻蟻。

咚咚咚  數通鼓聲響畢。

  早有太監小跑上城樓,向李治道:“陛下,開國縣公蘇大為問,是否可以開始了?”

  李治牽著武媚娘的手,抬頭看看天色:“是何時辰?”

  “辰時正。”

  “好,傳朕旨意,辯法開始。”

  隨著李治一聲令下,傳旨太監匆匆退下去。

  片刻之后,由金吾衛們交替響徹的聲音,將命令傳遍洛陽。

  “陛下有旨,辯法開始”

  “辯法開始!”

  “有請佛道兩門,各派高道高僧入場。”

  蘇大為站在場邊,站在那片觀景席的最高處,負手而立。

  遠看著二十余丈外,那矗立起的兩座木塔。

  在塔下,佛道兩門服色各異,各自聚集起了一群人。

  李治命令傳下后,兩邊人微微騷動。

  然后左右兩座塔,各有人拾階而上。

  那是此次辯法佛道兩門的代表人物。

  此時辯法,與后世的辯論會不同。

  是由佛道兩門,每次各推出一本門大能,端坐于高塔上,各抒己見,闡述本門觀點,并向對方詰問。

  一共會推出三輪。

  三輪兩勝者,為最終贏家。

  此次佛道辯經辯法,要求不但是能令圣人和武后聽見,令在場的文武百官聽清,還要能讓數以萬計的百姓聽見,最后由看席上的重臣選出勝負,最后由圣人決斷。

  但這個結果,還受在場無數百姓的監督。

  因此做不得假。

  而且此次兩門辯法的結果,將會由洛陽百姓通傳天下。

  可以說,此次的勝負,關系到佛道兩門的百年興衰。

  關系到兩門在大唐百姓,在高門貴姓,在朝廷百官,在圣人和武后心目中的地位。

  說是兩門氣運之戰,命運之戰,也絲毫不為夸張。

  勝者,將統御大唐百姓信仰,成為大唐第一國教。

  而敗者,將不可避免落入衰退。

  無論是佛門還是道門,顯然都不甘心成為失敗者。

  兩邊人馬,早已充滿了火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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