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玄專權嗎?
肯定是。
但李治為何還要用此人?
既為能力,又為李敬玄的出身。
當初李治在潛龍之時,李敬玄本就是太子府的侍讀。
可以說是李治起家的舊臣。
忠心自然毋庸置疑。
而且當初李敬玄還在任中書舍人,弘文館學士時就曾得到許敬宗等人的贊譽。
能擔任李治的侍讀,則是受到中書令馬周的推薦。
可見李敬玄不但有能力,還有人脈。
宰相位高權重,如今唯一能令李治放心,又能平衡朝廷內外關系的,唯有李敬玄一人,因此就算李敬玄大權獨攬,壓得左相閻立本抬不起頭。
李治依舊容他。
這情況情下,蘇大為想扳倒李敬玄,無異于登天。
李博一臉擔憂的看向蘇大為:“阿郎…”
蘇大為擺擺手:“雙方各施神通罷了,成或不成,總要試一試。”
“阿郎!”
門外突然傳來聲響。
蘇大為早就聽到了腳步聲,目光投向大門。
只見府中下人高舍雞,站在門外躬身行禮道:“阿郎,有急信。”
李博目光轉向蘇大為,灰褐色的瞳子里,有微光閃爍。
一般府中稟事,會直接說事。
用到一個“信”字,恐怕就涉及到隱秘。
若是“急信”,則必然是極重要的情報。
“阿郎,我先暫避。”
“不用。”
蘇大為揮手道:“呈上來。”
高舍雞快步走入書房,從袖中出出一個木匣。
匣上以泥封口,又蓋有金色印戳。
蘇大為接過,看了一眼印點點頭,讓高舍雞退下去。
“這是?”
“都察寺內傳出的。”
蘇大為說著,捏碎泥封,從匣中取出一個竹筒,又驗過上面的印信,才將竹筒打開,從中取出一個卷成一束的紙條。
李博在一旁默然不語。
他早就猜到了。
都察寺內的信,也就是都察寺內那位暗樁傳出的。
他是蘇大為的左膀右臂,當年都察寺的事,他一手參與,也是蘇大為身邊唯一清楚暗樁存在的人。
一目十行掃過紙條上的字后,蘇大為的臉色微微一沉:“客兒出事了。”
“啊?”
李博一個激靈站起身,滿臉驚愕。
“這場棋,誰能抓到關鍵劫子,誰便能占得先機,李客既是蘇大為的弟子,滿長安皆知,我料他必定要救。
若李客在我右相府上,事情鬧到圣人那里,只會各打五十大板,但如今李客在都察寺內關押審問,他蘇大為,到底會怎么選擇?”
靜室之中,煙氣氳氤。
右相李敬玄的臉,在煙霧中,若隱若現,意味深長的道:“若不救,明日朝會,本相用李客的口供參他一本,足夠讓他失去圣心;若救…強闖都察寺,那是什么樣的罪?呵呵,昔日都察寺由蘇大為一手創立,他若強闖,便是一手毀掉自己昔日建立起來的規矩。”
張果撫著長須,在燭光下微微沉吟:“也就是無論怎么選,蘇大為都輸定了。”
說著,他抬眼看向李敬玄:“他還有沒有別的辦法破掉此局?”
“果老以為如何?”
靜室中,響起一陣輕笑。
夜色深。
蘇府中,燈火通明。
“這個時候如果去都察寺要人,只怕授人以柄。”
一個沙啞帶著暴戾的聲音傳出:“我不贊同。”
說話的人,是高大龍。
在他身邊,則是黃腸、碧姬絲和魏破延。
在這人對面,是蘇大為、李博。
事發突然,沒時間去找安文生等人商議。
李博本來是蘇大為身邊的智囊,偏偏這次出事的是李客,是他唯一的兒子,關心則亂。
此時方寸以失。
從理智上,高大龍說的是對的。
這很可能成為一個陷阱。
但從感情上,他無法坐視兒子失陷于都察寺。
曾經自己一手與蘇大為建立起來的特務秘諜機關,只有他才知道,那里面的刑訊何等可怕。
哪怕是客兒…只怕熬不過。
強撐下去,就算人撈出來,身子也廢了。
黃腸和魏破延都不是話多之人,一時沉默。
碧姬絲臉色依舊有些蒼白,猶豫了一下道:“但李客畢竟是主公的弟子,若是落于都察寺手里,只怕會經歷酷刑,到那時…”
“必須救。”
魏破延低沉的道:“恐怕他們想從李客嘴里,問出暗樁。”
暗樁兩個字一出,所有人神色微變。
暗樁,是蘇大為與李博留在都察寺里最后的手段。
為的是在關鍵時刻,得到關鍵的情報。
像這次李客的事,便是都察寺內暗樁傳出的。
暗樁的身份無比神秘,就算在蘇大為這邊,也只有寥寥數人知道。
李客當然不知道,但李客的父親,李博知道這個秘密。
都察寺經過數次清洗,早已被無數勢力滲透,有不少人想從中挖出蘇大為的秘密。
若是被人查到都察寺中的暗樁,以此呈報圣人。
你讓圣人怎么想?
在這種關鍵位置,蘇大為埋下暗樁,意欲何為?
高大龍冷笑一聲:“本來這事誰也不知道,但若我們去要人,只怕中了敵人的奸計,這事會鬧得滿長安都知道,這是救李客嗎?這是讓他死得更快。”
“不救,可能今晚都熬不過去。”
“他們憑什么抓李客,明日阿郎可以向圣人申訴。”
“都察寺可以先抓后審,未必要實證,何況,誰也不知道經過一晚后,都察寺能從李客嘴里問出什么。”
“你…我兒不會透露任何東西。”
“我們相信小郎君,可都察寺的刑,那是一般人能受得起的嗎?”
眾人各持立場,你一言我一語,一時僵持不下。
“都不要吵。”
蘇大為聲音一出,所有人的聲音就靜下去。
一道道目光集中在蘇大為的臉上。
他那張黝黑的臉龐上,雙眼晶瑩剔透,目光平靜,有一種鎮定人心的力量。
“客兒是我的徒弟,就像是半個兒子,我無法坐視他落入敵手,所以必須救。”
這句話,算是一錘定音,結束了爭論。
高大龍眼中血芒閃動,緩緩道:“怎么救?難道像是強闖宮禁一樣,一群人直接沖進都察寺?”
這當然是玩笑話。
都察寺涉及大唐最高的機密,所有衙門里的防御力量中,都察寺是最嚴密的。
不但有遍及長安的望樓報警系統,還有外圍的線人,不良人,屬于都察寺的武候,差役,還有明部的武卒,暗部的異人,以及種種機關消息。
可以說,沖入皇宮,都比入都察寺要簡單許多。
“都察寺的圖,我有,先傳訊召集人手,我會弄清客兒被關在哪里,到時通過地宮秘道潛入,然后救人,撤走。”
李博臉色有些凝重:“阿郎,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
蘇大為起身左右走了幾步:“客兒是我徒弟,不救,只怕他熬不過今夜,就算是再險,也得試一試。”
李博半是感激,半是擔心道:“可若是圣人那邊知道…”
“從秘道走,繞過金吾衛的巡守,可以把影響降到最小,但是所有的動作一定要快,務求一擊必中。只有一次機會,如果不能順利救出,就沒機會了。”
蘇大為的眸光閃動,身形立定,向著一臉深沉的高大龍,沉默不語的魏破延,微微鞠躬道:“迎救客兒的事,就拜托你們了。”
“喏!”
不管之前有多少爭執,心里是如何想。
做為這個團體的首腦,蘇大為既然已經決定,所有人,便都會按他的意志行事。
長安的夜色,越發深重。
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
忽然,一陣夜裊聲傳來。
正椅著墻角微微打盹的南九郎張開了眼睛。
他看到,一只黑色夜鷹正站在墻頭上,側頭看著自己。
月光如水。
明崇儼在夜色下緩步而步。
睡不著,太多事纏繞在心間。
從永徽年間結識的賀蘭敏之,到去歲蜀中的黃安縣蘇大為。
到武后。
有時候,他有些迷茫,不知自己今后何去何從。
但是走著走著,他的內心漸漸堅定起來。
抬頭看著天上的月光,單手稽首禮:“當年我曾發過誓,既為先天開靈異人,就要做尋常人辦不到的事,要為大唐做些事,要為百姓做些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無愧本心。”
月下,一只黑色的大鳥悄無聲息飛過。
明崇儼雙瞳微縮。
那不像是鳥,倒像是一個人。
都察寺。
鯨油燈的光芒,將一切照得亮如白晝。
若不是親眼到這里看一看,絕對想不到,似都察寺這樣的秘諜機構,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外表普通的大宅。
而且就在鬧市中。
所謂大隱隱于市。
只不過,現在宵禁,一切都停止下來。
唯有都察寺內的鯨油燈,靜靜的投散著光芒。
院內的假山綿延,頗有意趣。
在假山旁的人造湖水中,突然涌起一串氣泡。
一支由蘆葦削成的草管,從池中緩緩伸出。
過了片刻,湖水微微起伏。
若有人細看,可以看出在水下似有大魚游動。
再過片刻之后,魏破延帶著黃腸、碧姬絲二人,從湖邊鉆了出來。
他們身上穿著貼身的皮衣,可以防水。
這一下鉆出來,悄無聲息,詭秘至極。
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白天的時候,他們還在拚命躲避都察寺的追索,但到夜里,卻又為救人,主動鉆入都察寺中。
三人才一現身,假山旁的泥石突然下陷,露出一個巨大的黑影。
那是現出詭異真身的高大龍。
碩大的三角蛇頭,在洞中微微擺動,一雙血紅的眼睛里,隱藏著暴戾之氣。
“只能到這里,前邊有陣法防御,若是直接經過,就會觸動禁制,到時會有大批異人圍攏過來。”
“所以拜托高郎君,想辦法去破壞地下的陣符。地面上的,由我三人去除掉。”
“只要防御陣破除掉,救人就容易多了,不驚動守衛都察寺的異人便成。”
“呸,說起來倒是簡單。”
幾人計議已定,對了下目光,分頭行動。
都察寺是經過高人設計的。
茅山天師葉法善親手為整個內院,最核心的部份,畫下茅山上清派的防御陣法。
用七種法器,壓住陣眼。
想要順利突入進去,非得將這些法器一一破壞不可。
魏破延并不急,緩緩的向著計劃中的陣眼走去。
他的性格沉默寡言,就像是一頭孤狼。
對于此次行動的危險,他并不深想。
蘇大為對自己有知遇之恩,這十多年,說是恩也好,情也好,都已經糾纏在一起。
他從不會懷疑蘇大為的決定。
哪怕這次是要闖都察寺去救李客。
他不會去想,李客為何如此大意落入都察寺手中。
他唯一想的事,若不是為了救自己,李客便不會出事。
自己身陷死牢,原本沒想過還能見到太陽。
他抬頭看了看天,天上的月被烏云遮蔽。
不知自己能否看到明天的日光。
手不自覺握緊腰邊的橫刀。
低頭的時候,發現面前多了一個人。
一個倒吊雙眉,冷笑的道童。
“本道就算準了你會來。”
清風的嘴角上挑,臉上現出傲然之色。
他的手掌一翻,手心里多出一枚拇指大小的圓珠:“白天給你逃了,如今看你還往何處逃,嘗嘗道爺這顆定風珠。”
“定風?”
不知為何,魏破延想起了蘇大為作的那首詩。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瘦削的臉龐上,那張終年陰郁的表情,竟在這一刻有了幾分歡喜之意。
他的嘴角微微上挑:“我沒想逃。”
清風臉上閃過一抹錯愕,他本來以為對方知道不是自己的對手,會夾起尾巴逃掉,就像白天一眼。
沒想到這人在此時,突然硬氣起來。
“好好。”
清風臉上露出冷笑:“就讓我教你做人,蘇大為的手下,統統要死。”
手掌微震,那枚圓珠驀地靈氣聚攏。
魏破延手中橫刀一寸一寸拔出鞘,身體重心下沉,真元在掌間積聚:“來吧。”
那枚圓珠自清風手中飛出。
黃腸手里的銅劍飛出。
將隱蔽處一枚金色小葫蘆斬破。
黑暗中,隱隱聽到一聲輕鳴。
似有云霧擾動。
“成了!”
黃腸不由一喜,回頭看向碧姬絲,從她指尖飛出一縷寒芒,射向遠處掛在樹上的一枚玉牌。
一只手突兀的從暗處伸出,將寒芒握在手里。
那是,守捉郎楊勝之。
白天的時候,他的一只胳膊被魏破延斬下。
但是此時,他的手臂卻又完好無損。
一只泛著金屬光澤的右臂,將抓在手里的寒芒湊在眼下看了一眼:“庚金之氣化為飛針。”
鐵手微微一捏,那針被捏得粉碎。
楊勝之身上涌起黑霧,大步走來:“白天被你們逃了,如今,我看還有誰能救你們。”
碧姬絲身形一閃,退到黃腸身邊。
兩人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到眼里的驚懼。
地面沙石深陷,一只巨大的蛇尾從中鉆出,狠狠一甩。
將遠處懸掛的一具長明燈抽打粉碎。
四周先是一暗,接著再次明亮起來。
蛇首從地下鉆出,微微偏轉腦袋,似在疑惑。
不遠處,一個紅衣女子手提燈籠,蓮步款款,向著這邊走來。
她手里的燈籠造型奇特,不是大唐常見的燈樣,倒像是先秦的夜燈。
孫九娘的臉龐在燈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高大龍,高郎君,你是在找這個燈籠嗎?”
她的素手一揚。
燈籠飛上半空,在二人頭頂上,如星辰一般定住。
“想破陣眼,先得問奴家答不答應。”
“孫九娘。”
高大龍蛇信微吐,聲音沙啞道:“你與蘇大為有舊,為何今日與我們為敵。”
“為何?”
孫九娘微微抿唇,嘆了一口:“師命難違。”
這四個字一出,她的人已如一朵紅蓮綻放般,飄了起來。
紅裙之下,雙腳帶著赤紅的火焰,向著高大龍劈去。
“該死,我就說不該救人,人家早有防備。”
高大龍口吐人言,罵了一聲,蛇頭往地下一縮,就要遁走。
孫九娘雙腳重重向地上一跺。
地面如地龍翻身般跌宕起伏。
一股無形潛力滲入地下,轟地一聲,將高大龍的蛇軀,連同無數土石一齊炸出。
不好!
高大龍心中一驚,隨即惱羞成怒。
自己不想與這孫九娘硬拚,但她卻借機發出聲響,通知都察寺內的異人。
這是要趕盡殺絕了?
“別以為怕你。”
高大龍聲音陡然變得暴戾。
蛇軀一卷,巨大蛇尾挾著碧幽幽蛇鱗,向孫九娘橫掃過來。
電光火石瞬間,孫九娘凌空一躍,竟躍上蛇身。
延著蛇尾向蛇頭飛奔。
“找死!”
高大龍身軀擺蕩,蛇口大張,猛地向孫九娘咬去。
那蛇口開至一百八十度,里面幽深腥臭,如黑洞般噬來。
孫九娘嬌叱一聲,玉腿向上彈踢,火焰自足間爆開。
紅光照亮了黑暗。
“想清楚了嗎?小郎君。”
幽暗中,似有鐵鏈敲打的聲響。
“還要堅持下去嗎?”
“都察寺的刑,可不是誰都能熬住的?縱是鐵漢,也要敲成碎渣,你…還要堅持下去嗎?”
身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楚。
那是沾了鹽的皮鞭抽過的地方。
李客甩了甩昏沉的腦袋,感覺有粘稠的液體從口鼻淌下來。
他努力睜大腫脹的一只眼睛。
牢房里昏沉沉的,看不清對方。
“我…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