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你方才的決定太過沖動了。”
冷風吹過,安文生掀開簾帳走進來。
蘇大為此時正坐在桌案前,面前攤開一張地圖,但他并沒有看地圖,而是翻閱一本古書。
他坐在那里,如老僧入定,周身透著一種靜謐之氣。
安文生不由詫異:“你在看什么書?”
“是上次葉法善給我的,上面寫了不少天師道和茅三宗的舊事,倒也有趣。”
蘇大為回過神來,隨手將書放在案上,臉上仍有意猶未盡之色。
目光從書上抬起,眼神中帶著一抹笑意:“你也覺得我方才冒失了?”
“是不是冒失我不好說,但你若離開,軍中諸將只怕軍心不穩。”
安文生走過來,拿起《天師伏魔》翻看起來。
“我若不去,只怕也是不穩。”
蘇大為站起身,走到軍帳一側掛置的地圖前,伸手指了指:“看看大總管的位置,他坐鎮酒泉,守著張掖、肅州、玉門、瓜州、敦煌,這么一片地方,形如彎月,是河西的屏障。
若是此地有失,我部和裴行儉的安西都護府,將被截為兩段。”
地圖一側豎起的鯨油燈,照亮了蘇大為的臉龐。
他的神色平靜,并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安文生定定的看了他良久,徐徐道:“大總管是大唐名將,是軍神,他不會輸的。”
“再強的人,也敵不過時間。”
蘇大為想起自己穿越前,本體自己在朱雀大道上,親眼看著太宗駕崩含風殿,天上出現的異象。
還有詭異出巡的場景。
那一切,都深深鉻印在身體的記憶里。
強大如人王,都有天人五衰的時候,何況蘇定方。
按自己的后世記憶,蘇定方的壽元將盡。
陪蘇慶節去,一方面有軍略的考慮,另一方面,則是顧著情義,不想讓蘇慶節,錯失見蘇定方的最后一面。
萬一,萬一呢?
萬一蘇定方真的在這個時候薨于軍中,這殘局怎么辦?
如何收拾局面?
吐蕃人會不會抓住這個機會大舉進攻?
安文生把書往自己袖中邊塞邊道:“你這么說也有幾分道理。”
“是…哎,我的書。”
“這書不錯,我借去看幾天。”安文生兩眼微瞇,眼里透著一絲笑意,這令他原本帶著幾分風度儒雅的臉上,憑添了一絲狡黠之意。
“惡賊,說好了,看完就還回來,不要損壞了。”
蘇大為有些無奈的搖頭:“說正事。”
他抬手分別在安西都護府、酒泉張掖一線,和威武涼州點了點。
“這是三個節點,就像是大唐伸向西域的臂膀,武威和涼州這條線,背后重鎮不少,吐蕃人要從這里攻,最多只能取下一些小城,一些重鎮只要守將不是太昏聵,守住城防不是問題。
裴行儉那邊也是同樣,各鎮之間兵力互補,乃是一個成熟的防御體系,吐蕃人拔下一個點,在茫茫沙海中,要去下一片綠洲,得費不少功夫,而只要吐蕃人動手,裴行儉會及時反應。”
蘇大為的手在酒泉處指了指:“蘇大總管代替鄭仁泰防守的這一線,原本應該是最強,但大總管的身體狀況不樂觀,而且又出了那封信的事,令人疑慮。
萬一這個點被拿下,以大總管的威名,對我軍心理上的打擊,無可估量。”
安文生一直靜靜聽著,他的手不知何時又從蘇大為的桌案上拿起一盤點心,一邊點頭,一邊往嘴里送。
“文生,你…好減肥了。”
“不要打擾我思考。”
安文生那張白凈胖大的臉上,滿是冷漠。
“你這個沒有感情的胖子。”
“滾,你才是胖子,你們全家都是胖子!”
“小蘇不胖。”蘇大為義正辭嚴。
“咳,說正事。”
安文生扔下空碟,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張潔白絲帕,將沾了油的手指細細擦拭一遍。
他做得極為仔細,連拇指縫隙都沒放過。
像是擦拭一件精美的藝術品。
蘇大為看了看他胖乎乎的手,頗有些想吐槽之感。
“你方才說的,確實有一定道理,不過若你要去酒泉,武威這邊的防務如何做?”
“薛禮做的本來就不錯了,有他在武威和涼州固若金湯。”
蘇大為凝視著地圖,思索著。
武威和涼州之下,即為蘭州、河州、岷州,再下去便是關內道,也即長安所在。
越往長安去,大唐的軍事力量越強,不可能給吐蕃人任何機會。
但要防著吐蕃人斷河西走廊,斷掉大唐通往西域的商貿財路。
“況且按裴行儉的信,本就約定要去大總管處會面商議軍情。”
“你忘記了一點。”
安文生摸著下巴緩緩道:“詭異。”
“詭異?”
“你之前不是說,鄭仁泰有可能是被詭異下手,如果吐蕃人真能操縱詭異,行刺唐軍將領,到那時,人人自危,不光大總管,大都護,薛仁貴這邊要是出了狀況…”
蘇大為笑道:“這事我早有準備。”
“哦?”安文生撐開雙眼,看向他:“什么準備?”
“就在那本書里。”
蘇大為指了指他的袖子:“葉法善說要帶門徒助我,算算時間,也該到了,有茅山宗坐鎮,就算有詭異也不怕。”
“甚好。”安文生那張如撲克般冷漠臉上,嘴角翹了翹,終于擠出一絲笑容。
“文生,你這張臉…”
“我臉怎么了?”
蘇大為一邊感概,一邊伸雙手去揪安文生臉頰上的肥肉:“一定是欠了很多人錢。”
“滾!”
酒泉,古稱肅州。
張掖,古稱甘州。
這兩者合起來,正好是后世的甘肅。
酒泉地處后世甘肅省西北部、河西走廊西端阿爾金山、祁連山與馬鬃山之間,自古就是通往新疆和西域的交通要塞。
北部除少部分與后世蒙古接壤外,大部與內蒙古阿拉善盟相接,西達新疆,南界青海,東鄰張掖市。
自東而西有祁連主峰、討賴山、大雪山、野馬山、阿爾金山、黨河南山、賽什騰山等山峰。
雖是二月,地面猶有積雪未化。
初晨時分,奔馳的駿馬,打碎了四下平靜。
無數野草帶著冰棱沫,隨著四蹄翻飛,被拋了起來。
陽光透過澄澈透明的云空,照亮了馬背上一行人。
正是蘇大為、蘇慶節、安文生和王玄策四騎。
在他們身后,還帶了大約百人的唐軍兵卒,
蘇大為拍了拍龍子的脖頸,令它在山崖邊停下來。
站在岸邊遠眺,酒泉已經歷歷在目。
遠處的風景,如畫入眉,濃淡相宜,透著一股蒼涼之美。
起伏的巒蜿蜒跌宕,湖泊如鏡。
王玄策在一旁,用馬鞭指向前方道:“再前行五十里,就到酒泉了,這邊風景頗有可觀之處,對了,酒泉以西至敦煌,有個千佛洞,據說建于十六國前秦。”
千佛洞,即后世莫高窟,歷經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歷代的興建,形成巨大的規模。
到后世時,已有有洞窟735個,壁畫4.5萬平方米、泥質彩塑2415尊。
蘇大為估計此時應該還沒那么大的規模。
“酒泉為漢代河西四郡之一,絲綢商貿的重鎮,因城下有泉、其水若酒而得名。”
“這地方,我來過。”
蘇大為在龍子背上,向著王玄策大笑。
晨光下,他的面龐染著一層金色,貼身的皮甲也顯得金黃,透著一股灑脫曠達之感。
“原來總管來過,倒是我多嘴了。”王玄策感覺自己馬屁拍在馬腿上,略顯尷尬。
“無妨無妨,帶著王大夫來,就是想聽你多介紹當地風土。”
蘇大為笑著擺擺手。
他是來過,但那是兩千多年的后世。
蒼海桑田,許多風物早就大不相同。
他所知的酒泉,是后世衛星上天的那個酒泉。
而現在的酒泉,卻是大唐河西重鎮。
大唐邏娑道大總管蘇定方駐軍之地。
“五十里,咱們趕一趕路,爭取早點見到大總管。”蘇大為拍了拍龍子的脖頸,龍子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聲,率先奔出。
四蹄如騰云駕霧般,轉瞬將后方眾騎拋下。
“龍子慢點,等等他們。”
蘇大為的話音才落,陡然聽得龍子發出一聲憤怒的嘶吼,四蹄踏空猛地凌空躍起。
龍子的力量何等恐怖。
這一下縱躍,蘇大為只覺得如坐火箭般上躥,也不知跳起了多高。
眼角余光還看到一只燕子從龍子身下飛過。
龍子的蹄,好似還碰了一下燕羽。
飛馬踏燕?
蘇大為腦中閃過一絲驚異。
就這一眼,他還看清此燕背部呈深藍色,尾部有一條黃色橫帶,與中原之燕大不相同。
下一刻,蘇大為聽得下方一聲嘶吼,地面塌陷,有一龐然大物,如長蛇般,從地面鉆出。
蜿蜒扭曲的身軀,舞動著,血盆大口向著天空一合,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音爆。
詭異?
蘇大為心中一震,方才若不是龍子反應及時,只怕已被此物偷襲成功。
龍子從空中墜下,四蹄踐踏冰面,一時冰雪和碎屑迸飛。
人在龍子背上,隨著龍子一齊轉身,警惕的看向身后巨物。
這是一只黑白相間的巨蟒,說是蟒,卻沒有眼,面部只有一張獠牙畢露的大口。
身軀目測大至有十余米長,矗立在那里,給人一種可怕的威壓。
“雪域之地,果然多詭異。”
蘇大為心中暗想,想起此物在《百詭夜行錄》中,排名三百開外。
名無眼蛭,又稱毒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