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策在蘇大為面前低聲道:“得罪了李敬玄,日后只怕…”
“管什么日后,眼下這仗要是聽他的瞎指揮,打輸了,咱們都沒有日后。”
蘇大為近乎冰冷無情的一句話,令王玄策不由凜然。
他在這之前,從未想過大唐會輸這件事。
哪怕當年出使天竺,隨行人員中伏,人幾乎全死光了。
那時的王玄策也只想著借兵,想著復仇,從來沒考慮過會輸。
只有打不打的問題。
若打,大唐必勝。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吐蕃和大唐之前的敵人不一樣。”
王玄策默默點頭。
他雖然為人膽魄奇大,但少有人知,他的眼光更準。
擅于兵法。
所以更能明白,擁有天竺做后方的吐蕃,將會獲得怎樣的資源和戰爭潛力。
何況天竺多詭異、異人,當年天竺之行,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總管,你方才提到代州都督鄭仁泰之死,莫非…”
蘇大為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而是揚聲向其他將領道:“今天先到這里,諸將各自去整理本部人馬,隨時做好出征準備,寧可備而無用,不可用而無備。”
“喏!”
李辯、婁師德、黑齒常之、沙咤相如、王孝杰、李謹行、高崇文、程務挺、郭待封等將雖然滿腹疑問,但都一齊抱拳,魚貫退出。
軍帳內,只留下蘇大為、蘇慶節、薛仁貴、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六人。
“阿彌,有什么不方便說的話嗎?”
蘇慶節眉頭一皺,看向他。
“是關于詭異之事。”
“詭異?”
蘇大為點點頭,跺了跺腳:“這片地,現在叫武威,以前知道叫什么嗎?”
“什么?”
“武獄。”
蘇大為冷靜的道:“獄,通域,之前茅山宗天師葉法善曾給過我一本書,里面提到不少關于天師鎮壓詭異之事,其中就提到,關于河西之地,大漠之中,古之詭異盛行。
后來人道漸昌,出了許多巫和道,逐漸將詭異壓制下去。
但這片地,原本就是詭異故地。
據都察寺提供的情報,代州都督是突然暴斃,與身體無關。”
與身體無關,自然是與詭異有關。
蘇大為這番話說完,軍帳內久久無聲。
似乎大家都在消化這一切。
過了半晌,薛仁貴開口道:“詭異,真有這么厲害?”
做為唐軍高層將領,而且鎮守玄武門十幾年,詭異的存在對他來說,并非秘密。
太宗皇帝崩于含風殿的那晚,他甚至親眼見到長安妖氣彌漫,巨龍盤恒于空。
但那些,只限于眼見,他還沒有親自與詭異交手過。
“異人你知道的,詭異的威力,相當于異人,甚至論奇詭處,比異人有過之而不及。”
蘇大為的話,令薛仁貴沉悶片刻:“為何當年隨太宗征高句麗時,沒見過有什么詭異,這些年征戰,也都是尋常戰事。”
蘇慶節在一旁道:“聽我阿耶講過,人道盛,則詭異被壓制,太宗文皇帝身上龍氣之盛,曠絕當世,有太宗在,那些魑魅魍魎只會潛匿。”
薛仁貴默默點頭,似是接受了這個說法。
蘇慶節突然“哎呀”一聲。
所有人向他看去,只見他面色有異道:“鄭仁泰如果死于詭異之手,那我阿耶…”
“大總管身上氣運之隆,尋常邪物也近不得身,何況大總管身邊也有異人守護,照理來說,不應該會有事。”
蘇大為說著,取出方才李謹行呈上來的信道:“獅子你別急,看看這兩封信,若有事,應該會提及。”
蘇慶節這才稍微鎮定下來,催促道:“快打開看看。”
蘇大為檢視了一番泥封,將其捏碎后,取出里面的信。
兩封信,一封來自裴行儉,一封是蘇定方。
蘇定方的信極簡略,就是一句話,讓蘇大為暫駐武威,守住唐軍防線,不令吐蕃寸進。
而裴行儉的信先提公務,讓蘇大為安心在武威駐扎。
另外提及,擇日于大總管蘇定方處會面,共議軍情。
最后就是簡單幾句敘舊問候的話。
并無異樣。
蘇大為看完,向蘇定方展示道:“你看,大總管的信里沒提及別的,應當無事。”
“那就好…”
蘇慶節點點頭,從蘇大為手里接過蘇定方的信,看了一遍,突然臉色大變。
“這信,不是我阿耶寫的。”
“什么?”
蘇大為和安文生、李博、王玄策等人嚇了一跳。
“你怎么知道?”
“這不是我阿耶的筆跡。”
“我還以為是什么事。”
蘇大為以手扶額:“或許是大總管讓府中長史主薄他們代筆。”
“不錯。”王玄策在一旁點頭道:“軍務繁忙,實在顧不上親筆寫信,讓府中長史代表乃常有之事。”
“代筆我當然知道,可…”
蘇慶節臉色鐵青,向眾人抖一抖手中的信:“為何沒有我阿耶的印信?”
咯噔!
軍帳里仿佛跳閘一樣,心頭突兀一跳。
印信?
沒錯,如果是府中長史等代筆,在信的末處,一定會由主將用印,或親筆落款,以證實確實是出自自己的意思。
蘇大為臉色微沉,拿過蘇定方的信看了看,再拿起方才裴行儉的信。
裴行儉的信末尾處有落款留名,同時用了印信。
而且通篇下來,都是裴行儉親筆書寫。
蘇大為熟悉裴行儉的事,裴行儉當年在長安做縣令,他為長安不良帥。
有了裴行儉的信做對比,再看蘇定方的信,就會覺得十分突兀。
“偽信?”
“誰會,誰敢偽造大總管的信?”
“李謹行不是去見過大總管,喊他過來。”
喊了傳令兵去通傳。
帳中眾人皆沉默下來。
過了盞茶時間,聽到帳外衣甲聲響。
李謹行掀帳而入。
“總管召我?”
他的額角,還有絲絲汗漬,可見方才正在忙碌,接到命令,從自己的兵卒中飛奔而來。
“謹行,你這次見到蘇大總管了嗎?”
“見了。”
“當時情況如何?”
“情況?”
李謹行人如其名,行事十分謹慎,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臉上先閃過狐疑,接著是沉思。
他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腦子里將當日求見蘇定方的整個過程,過了一遍。
“大總管府中親衛引我入內,我向大總管見禮,遞交書信,然后說了前鏠軍的事。”
“大總管怎么說?”
“沒怎么說,就是讓我稍待,然后令長史寫了信,交給我。”
“這信,為何沒有用印?”
蘇大為問著,將手中信的上部折起,將落款處朝向李謹行。
李謹行吃了一驚,看了一眼,有些不相信的揉了揉眼睛,再看兩眼,整張臉色變得蒼白:“前總管,我…我不知,當時蘇大總管在紗幕后面躺著,聽府中人說是病重見不得風,然后命長史…”
“等等。”
蘇大為、安文生、蘇慶節及薛仁貴,幾乎同時喊出來:“你沒親眼見到大總管?”
“見到了啊,就隔著簾幕…”
李謹行說著,自己反應過來,臉色凝固道:“莫非…莫非我見到的不是蘇大總管?”
帳內諸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死寂。
蘇慶節反應過來,咬牙向著蘇大為抱拳道:“阿彌,請你準我去一趟,我要親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所有人都明白,蘇慶節指的是什么。
如果那簾幕后面,真的是個“冒牌貨”,如果唐軍擎天半壁,戰神蘇定方出了狀況。
那對唐軍,將是滅頂之災。
而蘇慶節做為蘇定方的兒子,也無法接受自己父親出任何意外。
“獅子。”
蘇大為伸手按住蘇慶節的肩膀:“這事,我和你一樣疑惑,先別急,讓我想一想。”
“還想什么?”
蘇慶節掙開他按住自己肩膀的大手,怒道:“不是你的阿耶,所以你不緊張。”
“獅子,賊你媽,大總管是我的兵法老師,待我如子侄,我與你亦是兄弟,你說我能不緊張?”
蘇大為伸過手,狠狠箍住蘇慶節的脖頸,用命令的口吻道:“但我是主將,我得為你,為前鋒軍上下負責,去,一定要去,但必須有萬全的準備,我跟你一塊去。”
“阿彌!”
蘇慶節張了張嘴,臉上露出愕然之色。
安文生和李博一先一后,在一旁勸道:“阿彌,你是一軍之主,現在前鋒軍一萬二千人,皆靠你指揮,你若跟著獅子去酒泉,這里誰能主持局面?”
李博遲疑道:“如果這是一個陰謀呢?會不會是敵人想要調虎離山,行不可告人之事?總管,切不可意氣用事啊。”
王玄策看著蘇大為,嘴皮微動,想勸,卻又忍住。
他早已不是當年,縱橫捭闔,意氣風發的唐使。
而是一個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
剛加入蘇大為的總管府中,只是一個臨時征召的贊畫之職,出言相勸,未免不合身份。
“蘇定方是我的老師,也是獅子父親,更是大唐的邏娑道大總管,他那里,不能有任何差池。”
蘇大為掃視一下眾人,聲音堅定道:“我意已決,但我會做好萬全的安排,不會給任何人可趁之機。”
“阿彌…”
蘇慶節嘴唇顫動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抹羞愧,為自己方才沖口而出傷人的話而無顏。
“你我兄弟,不必多說,刀山火海我陪你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