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的氣氛漸漸熱絡起來。
蘇大為微笑著聽著眾將聊些騷話,待到差不多了,他輕聲咳嗽了一下,將眾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時機差不多成熟了,我有一種預感,吐蕃人的主力離我們很近了,也許,大戰就在這幾天,大家要做好準備,戰略上可以藐視敵人,但戰術上,我絕不容許有任何差池。”
“是。”
被蘇大為一說,眾將頓時凜然。
蘇大為一改之前的懶散,坐直身體,雙手放在膝上。
“那么今日,就當大戰前最后一次軍議,也是我為前總管,為大家做臨戰前的動員。”
聽蘇大為說的鄭重,所有人都挺直了腰桿,摒息凝神,等待蘇大為繼續說下去。
“諸位,還有軍中眾袍澤,這半年時間,咱們翻過崇山峻嶺,經過流沙大河,也跋涉過沼澤泥濘,更攀過艱險陡峭的大非川,前面還有咸湖,有烏海,有巴顏喀拉,有巍巍昆侖,有綿延的大雪山,數不盡的冰川在等待咱們。
為什么?
誰能告訴我,我們為何要到這來?”
帳內一時靜默。
蘇大為的目光掃到安文生的身上:“方才文生說,長安好,河西好,好酒好肉,美艷胡姬,有絲竹之樂,胡旋之舞,為何要來這種苦寒之地,與吐蕃人作戰?”
蘇大為的話音過去,坐中李謹行第一個伸手道:“別人我不知道,我來這里,就是為了立軍功,好男兒當為國征戰,馬革裹尸,況且…況且那些吐蕃人,居然敢令人假冒我,去欺騙總管,這仇,我是仇下了。”
他的相貌堂堂,平日做事也穩健,但這一下提及吐蕃人,頗有一種咬牙切齒之感。
郭待封在一旁笑道:“打住,李謹行,咱們千里迢召來這里,可不是為私仇。”
他說著,向蘇大為抱拳道:“總管,還有各位將軍,方才總管說得好,長安有美酒,邊塞有胡姬,若是能安心經營河西的生意,大家誰不愿意在長安享受富庶,何苦跑來這里風吹日曬。
還不是因為吐蕃人的狼子野心。
若吐蕃安心在他們的高原放牧,只要臣服于大唐,我們也不屑于對他們用兵。
可這伙吐蕃人,當年靠著向太宗求娶文成公主,憑著與大唐翁婿之國的關系,得到技藝傳承。
在長安,每年有數以千計的吐蕃貴族,學習咱們的政治、經濟、文化、農學、兵法。
就連他們所謂名將論欽陵,也曾入長安求學。
他們靠著大唐變強,猶不滿足,居然私下吞并吐谷渾,違抗陛下的旨意。
其人其國,狼心狗肺,欲壑難平,若是不出兵阻止他們,恐怕要不了幾年,他們便會在消化完吐谷渾后,出兵入蜀,進而威脅關中。
所以,這一仗非為私仇,而是為家國利益,不得不戰。”
蘇大為點點頭,目光掃向其余將領:“大家還有有別的看法嗎?”
王孝杰道:“沒別的想法,就是想想有些不忿。”
“哦,為何?”
“前幾日與吐谷渾那些頑抗的部落交手,他們其中有些用的吐蕃兵器,戰后我撿來一看,刀、劍,還有箭矢,雖然有些西域的制式,但至少一多半,都是咱們大唐的東西,特別那箭的制式一模一樣。”
王孝杰本身就是箭術名將,說起弓箭,猶為氣憤。
他一拍大腿:“哪有學生學了拿這個欺辱老師的!河西,是大唐花了無數心血才掙回來的,吐谷渾,也是我們大唐的藩屬,吐蕃人究竟想做什么?他們學我們,又背叛我們,不把這伙人打趴下,打服了,難消我心頭之恨。”
阿史那道真在一旁擊掌道:“說得不錯!吐蕃、吐谷渾都是大唐的屬國,吐蕃背叛了大唐,還想染指大唐的河西之地,不把他們打服了,以后其他的屬國如何看大唐?”
蘇大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一轉道:“崔器、仁貴、還有李博、玄策,你們怎么看?”
崔器拱手道:“我與孝杰、阿史那道真將軍看法一致。”
薛仁貴在篝火前手并不閑著,正在彎折一根柘木。
這是他的習慣。
每次有閑遐時間,必然親手制弓,也算是一種減壓方式。
唐人弓箭有四種制式,一為長弓,二為角弓,三為稍弓,四為格弓。
其中長弓用桑柘制,是步兵所用,射程較遠。
騎兵用角弓,以筋角復合而成,騎兵用。
稍弓是短弓,利近射。
格弓是彩飾之弓,儀仗用。
薛仁貴手里在做的,是步兵所用長弓。
他天生神力,在馬背上,能開蘇大為送給他的那張寶弓,尋常的角弓在他手里只覺得太輕。
聽到蘇大為的聲音,他戀戀不舍的把目光從桑柘木上移開,輕嘆道:“當年與我妻在田間耕種時,一有閑時,就親手制弓,吾妻為我縫補破爛衣衫,不覺已過了快三十年。”
說完,他看向蘇大為目光轉為堅毅:“我說不出太多大道理,只知道一件事,吐蕃人在河西用兵,讓無數大唐好健兒,不得不背景離鄉,來這里守護我們的邊疆。
僅憑此一點,我們就應該教訓吐蕃人,讓他們懂得對大唐應有的恭敬,讓無數大唐健兒,能在完成戎守后,按時回鄉。”
沒想到薛仁貴這個鐵漢一般的人心里,也有這樣一份柔軟。
蘇大為向著薛仁貴點頭道:“善!”
目光轉到李博和王玄策二人身上:“你二人,有何看法?”
王玄策手摸著絡腮胡須,一張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泛紅。
“我去過吐蕃。”
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他。
“貞觀二十一年,我第二次出使天竺,使團遭中天竺阿羅那順的人設伏,只有我與副使二人身免,我個人榮辱事小,但事關大唐的尊嚴國體。”
王玄策的聲音漸漸提高:“使團即代表大唐,為報阿羅那順辱國之仇,我向最近的吐蕃和勃尼征召仆從軍,借得仆從兵數萬,揮師直下天竺。”
他停了一停,好像要平伏激蕩的情緒。
然后才接著道:“也就是那一次,我進入吐蕃的王城邏些,見到吐蕃贊普,那是個很威嚴的人,他們吐蕃擅于用宗教來統馭人心。
贊普身邊坐有高僧大德,還有各種高原的教派,就像是眾星拱月一樣圍著吐蕃贊普。”
蘇大為看著王玄策,所有人都看向他,等待他的下文。
“在率兵出征前,我親眼看到,吐蕃人以活人獻祭,將一個妙齡少女送往祭臺,當眾將其剖心斬首,又用其人骨做念珠,以頭顱做酒器,以腿骨,做鼓槌,以人皮,做畫。”
這番話說出來,帳中眾將,只覺得寒意大盛。
戰場上雖然早已見慣了尸體,但似這種以活人獻祭,以人骨人皮做器物之舉,那得追到春秋戰國之時。
戰國之后,中原已經很少見到這種野蠻的行為。
更別提一國之主,當眾做這樣的事。
“吐蕃人這是用巫教來蠱惑人心?”李博在一旁問。
“并不全是。”
王玄策肅然道:“古象雄的蠻荒,雪域部落的原始,令他們還保留有一些野蠻獸性,用宗教祭祭之名,恐嚇治下之民,但最重要的是,他們要獻祭給詭異。”
詭異?
此話一出,大帳仿佛寂靜了一瞬。
只聽到王玄策的聲音裊裊升起:“我也是事后才知道,吐蕃軍中多異人,還有半妖詭異。那些獻祭的少女,乃是吐蕃王族與詭異一族訂下的契約。”
“什么樣的契約?”
“詭異幫他們殺敵,他們向詭異提供所有需要的血食,雙方互為寄生。”
“這…”
“這在大唐不可想像。”
“天可汗是人王,是天子,普天之下,莫不臣服,包括詭異,都得向秘閣李淳風低頭,保持低調蟄伏,大唐才允許他們有片刻喘息,否則天子一怒,伏尸百萬,哪怕是詭異,在今時今日,也難當天可汗之怒。”
“但是吐蕃不一樣,這里原始、蠻荒,這里還有大量的詭異,有用百姓血食獻祭給詭異的蕃邦蠻王。”
王玄策深吸了口氣道:“若是讓吐蕃得勢,非止雪域之民,只怕我大唐百姓,也要淪為他們向詭異獻祭之血食。”
“豈有此理!”
一直低調的崔器狠狠一拳搗在地上:“焉能如此!”
做為天朝上國,大唐武德充沛,威壓海外。
心氣之高,歷朝歷代都罕見。
聽到吐蕃人以百姓為血食,與詭異達成協議。
這種行為,在場所有人,都深為不恥。
一時議論紛紛,群情激憤。
待這股怒氣漸漸平息,蘇大為以目光示意了一下。
李博輕咳一聲,將眾人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方才朝散大夫說的,我也有所耳聞,不過這里,我還有一些別的看法。”
“嗯?”
“與吐蕃作戰,不僅是為國體,也不僅是為了河西健兒,為了維護大唐的宗主國身份,為了保護大唐百姓,還是文明與野蠻之爭,更是事關大唐根本利益之爭。”
“何謂根本利益?”
“所謂根本利益,乃是一個字,錢。”
李博篤定道。
阿史那道真腰背一挺,安文生張開微瞇的雙眼。
崔器側頭向李博看去。
包括李謹行、薛仁貴、郭待封,王孝杰等,都紛紛向來投來探詢的目光。
喲嗬,說到錢我可就不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