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唐軍兵卒看上去和尋常人無異,只是衣衫被吐蕃人撕扯襤褸,垂著頭,嘴角泛著血沫。
身上和臉上還有多處淤青破損,看上去狼狽極了。
于勃論定了定神,不去仔細看這唐人模樣,他心里先是下意識念了聲佛號,隨即又警覺過來:我殺他,就如殺一只雞,一只犬一樣,不必多想,一刀下去,結束他的痛苦。
心中默念豐饒佛祖。
于勃論抬起手里的刀。
就在此時,低垂腦袋的唐兵突然抬頭,他的臉上血污滿布,一雙眼睛黑幽幽的,像是燃燒著火苗。
這種情況下,這人居然笑了。
笑著露出一口白牙,向著于勃論猛地噴出一口血霧,仿佛用盡全身力氣般吶喊:“記住我是大唐先鋒軍第三團,二隊第七伙,爺爺我叫黑七郎!哈哈哈哈”
震耳欲聾的狂笑聲,令扣住他的兩名蕃名臉上不由變色。
感覺手中這黑壯的唐兵在極力掙扎,幾乎要制不住他。
于勃論手里的刀向前一遞,猛地扎進黑七郎心口。
一切停滯。
過了片刻,黑七郎眼中的光芒逐漸黯淡下去。
抓住他的蕃兵將手一松,他的尸體如一截木樁般沉重的倒下,發出“咚”的一聲響。
在一旁的另一名唐兵,突然發出嗚咽悲聲。
宛如受傷的野獸。
“七郎,七郎!我高三郎對不起你,若不是為了我,你也不會被抓,我…”
“殺了他!”
論欽陵一聲斷喝。
于勃論手里的刀,仿佛機械一般抬起,一刀捅進高三郎的脖頸。
頸中熱血仰天噴起數尺。
那血澆得于勃論滿身滿臉,看上去赤紅粘稠,活像從血池里爬出來的妖物。
于勃論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呼哧喘著粗氣,兩眼冒著兇光。
他大步上前,抓起第三名唐兵發髻,正像對脖子來一刀,卻被論欽陵喝止:“夠了。”
論欽陵走上來,伸手輕拍了拍于勃論的臉頰:“阿弟,你現在,終于有我們吐蕃武士的神采了。”
“這人…”
“這個人是唐軍斥侯里比較重要的人物,留著他,我還有用。”
論欽陵微微一笑,從懷里取出獨屬自己的金屬鬼面,輕輕戴在于勃論的臉上,左右端詳了片刻,欣喜道:“不愧是噶爾家族的血脈,你戴上這面具,威風多了。”
說完,他不顧于勃論身上的血水,一把攬住他的肩頸,將他親熱的摟進自己懷里,指著第三名唐兵俘虜道:“這個人,是唐軍那位先鋒前總管,蘇大為手下斥候,一個比較重要的角色,你說,我們用他換回贊婆如何?”
“真的?能換回贊婆?”于勃論驚喜問。
“要看此人對蘇大為有多重要,對嗎,趙、胡、兒?”
大非川南麓。
已是入山第三日,道路難行,三千人拖著戰馬,沿著山路,還要帶上數日口糧和武器輜重。
要克服山上較中原稀薄的空氣,以及山巔難化的積雪。
行路倍感艱難。
“阿彌,再有半日,我們應該能走出大非川了。”
薛仁貴牽著戰馬疆繩,沿著蜿蜒山道來到蘇大為身旁:“前方探過,沒有危險。”
蘇大為看了看遠處,又看了看后軍。
一切正常。
但是不知為何,心中卻像是有什么事懸著,有些難以安寧。
“怎么了?有何不對嗎?”
薛仁貴見蘇大為有些心神不屬,不由問。
“無事,就是覺得有些太過順利了。”
“翻山躍嶺還算順利?”
薛仁貴不明所以,失笑搖頭道:“若是平地趕路,這般路程騎馬一日就超過了。”
連續幾天高強度行軍,就連他這位先鋒將軍,臉上都黑瘦了一圈,只有一雙眼睛依舊神采奕奕。
下面的兵卒更加疲累不堪。
也不知按歷史上,薛仁貴率領那五萬唐軍翻躍大非川,留郭待封三萬多人守輜重,自己親率一萬五千騎急撲吐蕃人的馬場,是如何實現的。
那種情況,一定要比眼下更加困難。
蘇大為收回思緒,聽到剛牽馬過來的安文生細聲道:“從山下繞道走可能更快,但是沒有水源補給,而且更容易暴露在吐蕃人的眼線之下,走大非川,已經是最好的方案。”
薛仁貴拍了拍馬頸:“我也知道,只是一時感概。”
說完,他轉頭四望:“郭待封呢?”
“他還在后面看著后隊,他的隊伍負責輜重,沒那么快。”
“哦。”
薛仁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怎么了?”
“沒什么,只覺得那位郭小將軍,似乎對我有些成見。”
蘇大為心里一動,心道薛仁貴倒也不糊涂。
歷史上大唐的大非川之敗,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讓人注意的一條,便是將領不和。
負責率主力出擊的薛仁貴與負責看守輜重的郭待封,不但沒有打出像樣的配合,反而互相扯后腿,以致于被論欽陵抓到機會,一舉將唐軍主力擊潰,以致大非川之敗。
此次蘇大為率領三千余精銳翻山越嶺,執行遠擊吐蕃邏些城的任務,原本也不想把薛仁貴和郭待封這對“冤家”湊一塊。
但有事情就是這么巧。
論騎兵沖擊之猛烈。
在河西一線,舍蘇定方外,薛仁貴當仁不讓。
蘇定方那身體,若是能上,大總管他早就自己提馬槊上了,也輪不到讓蘇大為領這個任務。
薛仁貴為先鋒,蘇大為做中軍主帥。
輜重和后勤誰來負責?
遍數當時能抽調的將領,無人能出郭待封其右。
人家可是大唐天皇大帝,李治親自策試的舉人,九百人中,只有郭待封和張九齡等五人居上第,待詔弘文館隨仗供奉可是獨一份。
而且郭待封之前在軍中也有歷練。
在河西任職時得到裴行儉的賞識,升官至左豹韜衛將軍。
人家還有人老爹是大唐名將郭孝恪。
要學歷、履歷、出身,鍍金,全都漂亮到不像話,還有什么理由拒絕讓郭待封隨軍的?
蘇大為是想不出來。
這一路上,三千多人人吃馬嚼,御寒衣物,包括抵御高原反應的紅景天等藥物,郭待封全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分毫不差。
可以說,郭待封的表現,對得起他的身份。
除了傲氣。
有的人傲氣是寫在臉上,有些人是藏在心里。
可還有的人,傲氣是在骨子里。
這支軍中高層將領只有蘇大為、郭待封、薛仁貴等三人,勉強還加個安文生,屬于蘇大為的高級幕僚。
蘇大為是當朝武后“阿弟”,這一點人人盡知。
還有蘇定方這位大唐名將做老師。
有李勣和蕭嗣業、程知節、尉遲家等一幫軍方大佬愛護。
當今天子直接令蘇大為入太子府典戎衛右副衛率。
這些政治意味,出身官二代的郭孝恪自然看的清楚。
對于蘇大為,他只有服服帖帖。
至于安文生,首先是蘇大為的人,其次安家也屬門閥貴族。
郭待封也沒什么話說。
但是對薛仁貴時,郭待封就不一樣了。
那種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門閥貴族對寒門的優越感,和隱藏在深處的不屑,哪怕極力收斂,也時不時的會透出來。
薛仁貴雖然質樸率直,也不是傻子,隱隱有所察覺。
一種看不見的疏離裂隙,在先鋒薛仁貴與后勤將軍郭待封之間蔓延。
“老薛,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蘇大為拍拍薛仁貴的肩膀:“我們這支兵馬,能不能完成任務暫且不說,但是離開大非川一刻,就意味著暴露在危險下,不可不防。”
這番話,頓時令薛仁貴警惕起來:“我這就去前隊,再去檢查一番,多派斥候。”
“前鋒和斥候都交給你了。”
蘇大為忽然道:“對了,斥候營昨夜是不是有人沒回來?”
“哦,趙胡兒他們的隊伍,不過斥候散的遠,在這山里有些還會迷路,晚個一天半天倒也正常。”
“唔…”
蘇大為抿了抿唇,翻身上龍子背上:“我與你一起去前隊看一下,再走半個時辰,讓全軍停下休整,準備用午膳,然后在天黑前下山,找個合適的地方扎營。”
“喏。”
夜幕降下。
呼嘯的狂風中,蘇大為率領的三千人隊,在背山面河的大非川南麓山腳,扎下營寨。
巡夜和崗哨都做了妥當的安排。
營前多設鹿角和溝壑、柵欄。
還有巡邏隊,不斷來回巡視。
營寨內,中軍大帳,蘇大為召集了薛仁貴、安文生和郭待封,以及三個折沖都尉在帳中議事。
“斥候營別的隊都回了,但是趙胡兒那隊人,遲遲未歸。”
薛仁貴雙手按住膝蓋,一雙濃眉挑起,氣勢沉凝道:“這事有些不對。”
“最壞的打算,是可能落入吐蕃人手里。”安文生瞇著眼睛,一雙細長的鳳眸在白凈的面皮上,看著像是一團和氣的慵懶橘貓。
“應當不至于吧。”
郭待封指著地圖道:“這山里怎么會有吐蕃人?就算遇到吐蕃人,斥候也應該會有人傳訊回來。”
說著,他抬眼看了看蘇大為的臉色,笑著道:“我聽說趙胡兒一直是跟隨前總管,頗為得力。”
“唔,他是一個老兵。”
蘇大為手按地圖,回憶道:“昔年我與阿史那道真他們征西突厥,當時程知節任大總管,邢國公是前總管,正如我今日之職。趙胡兒是阿史那道真手下突厥歸化將領,其人極擅追蹤,頗有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