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你在看什么?”
安文生順著蘇大為的目光,極目遠眺,沒發現什么異狀。
但是看蘇大為的神色,似乎有所發現。
“沒什么,只是一時走神罷了。”
蘇大為笑了笑,沒多解釋,拍了拍龍子的脖頸,向安文生道:“文生,你覺得此次出兵,前途如何?”
“這是你與蘇大總管定的策略。”
安文生白凈的面上,兩眼微微瞇起,縫隙中,精光閃過。
他臉上帶著含蓄的微笑,活像尊彌勒佛。
“我想聽你意見。”
蘇大為驅策著龍子,與安文生那匹牝馬肩并肩走。
山道雖窄,但仍能容下三馬并行。
倒也不覺得狹窄。
只是安文生胯下那匹牝馬,不知是被安文生體重給壓的,還是被龍子散發出來的氣息給嚇得,走起路來,馬腿微抖,讓在后面觀望的唐兵士卒擔心,他那匹馬會不會突然失蹄,連人帶馬給滾下山去。
“吐蕃有些妖。”
安文生一手摸著下巴,臉上露出沉吟之色:“論欽陵用兵很有一手,而且精于漢學,對我們的思路很熟悉。
此次吐蕃如果集中兵力攻擊一點,很可能會贏。
他為何要把兵力散開?”
蘇大為道:“論欽陵比能勝過蘇大總管嗎?”
安文生細眉一挑,雙眸打開,掃了蘇大為一眼:“不能。”
“用兵,他不如大總管,但又不知大總管病勢究竟如何。”
蘇大為伸手撫摸著龍子的鬃毛道:“我猜,他這次攻略,是試探。”
“試探?”
安文生摸著光潔下巴,頗有些不以為然:“吐蕃人此戰下來,傷亡近十萬。”
“損失了十萬,還有三十萬。”
蘇大為向安文生道:“別管這些是否夠精銳,這邊人人能騎馬,拿起兵器便能作戰,便是三十萬頭豬一齊涌上來,也不好對付。”
“說得也是。”
安文生眸光一閃:“所以兩邊都在算計,論欽陵在試探大唐的虛實,我們,也在找他的破綻。”
蘇大為微微一笑,手搭涼棚,縱目前望:“還有半個山頭,翻過可歇息會。”
“那此次我們出兵翻躍大非川,就是一招奇兵。”
安文生拍了拍胯下的牝馬,夾緊馬腹催馬快點跟上蘇大為的龍子,繼續道:“論欽陵寧可犧牲那十萬,也要知道這邊虛實,看來還是想在河西啃下一塊肉來。
此時我們輕騎突進,吐蕃只能被動應對。
派來追擊的人少了,不夠。
人多了,又會動搖吐蕃在吐谷渾的防線。
一但露出弱點,就會被大總管抓住痛擊。”
安文生兩眼亮起異芒,摸著下巴陰陰笑道:“好算計,好計謀,不愧是蘇定方。”
“你那副反派笑容是怎么回事?”
蘇大為哭笑不得搖頭:“我想聽你對此次用兵的看法,畢竟吐蕃和西域,你都去過許多回了,這邊的環境你比我熟,可不是來給你解釋大總管用兵之道的。”
“你問我?”
安文生仰首望天:“從吐谷渾往吐蕃,要想繞開吐蕃人的眼線和大軍,而且還能獲得一定補給,大非川是必經之地,山中有泉有澗,亦能藏兵。
大非川北麓,能去吐谷渾王城伏俟城,往大非川南麓,又可以斜插鳥海,威脅吐蕃人的后路。
吐蕃人必須做出反應。”
“但是出了大非川,我們再無任何屏障了,這里不像是河西和西域,大唐經營得久,隨地可征召胡人為大唐效力,甚至征召胡人部落為大唐仆從兵。”
蘇大為回頭看向安文生:“大非川下,是一片平原,最適合騎兵馳騁,那里無險可守,若是吐蕃人傾全力來圍剿,只怕我們這支孤軍,將會覆沒于此。”
“你這惡賊少來誆我。”
安文生伸出粗胖的手指,向他點了點:“吐蕃人通過上次試探,應該知道大總管在后面主持局面,他們敢分重兵嗎?能分幾千騎來追就不錯了。”
安文生又指了指隊伍前面的薛仁貴:“幾千人,怕是不夠薛禮一個人殺的。”
“文生,你知道我最看重你哪一點嗎?”
“哪一點?”
安文生向自己身上看了一眼,一低頭,卻只看到自己日益變大的啤酒肚,頗有些感概的伸手抓起一把:“當年終日騎馬,雖然胖大,但不見一絲多余之肉,如今髀肉漸生…”
“嘆當年小蠻腰,念如今空余五花膘。”
蘇大為在一旁大笑吟唱。
“惡賊,忒會惡心人!”
安文生一臉嫌棄。
銀色的小彎刀在手里,翻來覆去。
執刀的主人,拿起小刀,用一塊牛皮試了試鋒利,又對著自己的指甲比劃了一下,似乎想用刀鋒削上去試試。
一個聲音打斷了這個舉動。
“大將,兵馬已經集結,一萬騎,夠嗎?”
“在咱們的地盤,不懼唐人。”
悉多于抬起頭,將貼近拇指的小銀刀在掌心里一個回旋,反手插入腰間皮囊,動作十分自然。
這是論欽陵在交待任務時,送給他的。
悉多于自小便耳濡目染,聽說父兄的功業,心里對二兄論欽陵的用兵十分欽佩。
此次能得到論欽陵親手賜下的銀刀,十分歡喜。
“叫上我的親衛,點兵,即刻出發。”
悉多于吆喝著,發出命令。
同時翻身跨上馬背。
他舉頭回望,一眼望不到頭的白色帳蓬群中,一片藏青色的旗幡招展。
血紅的一道長幡隨風舞動。
舉旗的騎士在前,一片吆喝聲中,騎在馬背上的蕃兵,依次從營中策馬出來。
他們如潮水般匯聚在悉多于的身旁。
“都聽好了,有一伙唐人,潛入了大非川,人數大概四千左右,跟著我,把這伙唐人吃掉。”
悉多于拔出自己的彎刀,在空中劃了個圈,口里發出狼一樣的嚎叫:“隨我,作戰,立功!”
“作戰,立功!”
四周數十人,乃至百人,千人,近萬人,此起彼伏的發出吼叫聲。
巨大的聲浪,仿佛連天空的云朵都掀開了。
悉多于一夾馬腹,眼里閃過自信的光芒,撥轉馬頭,認準方向沖出。
在他身后,隆隆的馬蹄聲漸漸匯聚成洪流。
這支人馬,人數不算多,但都是跟隨悉多于多年征戰的精銳。
只帶了隨身武器,衣甲,一人雙馬,日夜兼程。
不用補給。
這里是吐蕃人的家,處處都是補給。
哪里有水草,哪里有牧民,哪里是自己人,哪里有駐兵和塢堡,這一切全都爛熟于胸。
在這里,吐蕃人可以隨時調集無窮的力量。
就如唐人在他們境內可以調集源源不斷的生力軍一樣。
出兵時一萬人,待到高原腹地時,悉多于這一萬人,可以通過征召仆從部落,滾雪球般迅速拉起一支龐大的軍隊。
這是主場優勢。
大唐人此時恐怕還不知道,隨著吐谷渾王的身殞,整個吐谷渾已經被吐蕃人消化瓦解。
吐谷渾的兵,便是吐蕃人的兵。
唐軍身處在敵國,將遭遇比預想更險惡的局面。
迎面吹來的風,吹得悉多于一頭狂獅般野性的長發,逆風飛舞。
陽光照亮了他黝黑的面龐。
微微袒露的胸膛下,是結實健美的胸肌。
這一切,被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
身后的戰士一臉崇敬景仰的看著悉多于的背影,如同看著一尊不敗的戰神。
“于勃論,我的弟弟。”
論欽陵伸手搭在于勃論的肩上:“悉多于替我追擊那伙潛入的唐人,你有另外任務。”
“二兄,請吩咐。”
于勃論以手撫胸,略微低頭,對面前的論欽陵展現足夠的尊敬。
論欽陵卻沒有直接下令,而是轉頭道:“帶上來。”
數名蕃兵,押著三名唐人,將這些腿腳不便的唐人拖入論欽陵的營帳。
“二兄,這些是什么人?”
于勃論看著這三人雙腿血肉模糊,有些甚至白骨露出,不由駭然。
“他們嘛,是唐人的細作。”
論欽陵端坐于帳中,伸出雙手烤著篝火。
在他身后的木架上,那半人高的黑夜鴉,正歪著腦袋注視著這一切。
從它那只細小的瞳子里,倒映著帳內所有人,扭曲而怪誕。
論欽陵繼續道:“這一戰,我們不是沒收獲。”
“二兄,你想?”
論欽陵抬頭看了他一眼:“于勃論,你太過柔弱了。”
“二兄…”
“你,殺了他們。”
論欽陵站起身,塞了一把刀在于勃論手中。
“殺了他們,然后你替我去伏俟城。”
“二兄,我…”
“怎么?是不敢,還是嫌臟了手?”
論欽陵的眼睛瞇起來:“我們噶爾家,可生不出綿羊。”
這句話,令于勃論喉結蠕動了一下,嘴里說不出的干澀。
他轉頭看向那三個唐人俘虜。
身上的衣甲早被剝了個干凈。
這是當然之事。
唐人的衣甲堅韌華美,歷來便是吐蕃人爭搶的高檔貨。
不光衣甲、武器,便是頭飾和棉服都扒了去。
只剩下貼身常服。
不過這貼身衣服,也被撕扯稀爛。
如果不是如此,于勃論懷疑連這一身也保不住。
衣甲只是小事,這三名唐人身上的傷,才可怕。
明顯是經歷了一番粗暴的拷打。
“弟弟。”
論欽陵低沉的聲音,如同含怒未發的獅子。
令于勃論心中一震,抓住手里的刀,來到第一個唐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