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貫穿唐人整個婚禮。
這玩意提前可沒打過招呼。
所有人都看著蘇大為,周良更是在一旁眨眼笑道:“阿彌平日常有驚人之詩,今日可不能漏了怯,不然這新娘子,可沒法送入洞房。”
這話又是引出一番笑聲。
蘇大為拍了拍額頭,心中無數詩詞閃過,張口吟道:“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若道團團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好!”
“好詩!”
臺下賓客一時歡聲雷動。
蘇大為暗自抹了把汗,心道把李商隱的詩給抄了過來,能不好嗎?
“下面有請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禮。”
這聲喊,令蘇大為精神一振。
總算到他熟悉的環節了。
三拜九叩之后,還有結發之禮,合巹之禮,完成這些,便送入洞房,正式完婚。
蘇大為一時心中激蕩。
耳中聽到周良大聲喊:“一拜天地日月星,請新人轉身,整衣冠,拱手作揖,拜——”
“風調雨順,一鞠躬。
五谷豐登,再鞠躬。
家業興旺,三鞠躬。
再拜高堂,老祖宗。
有請雙方長輩上臺入座。
整衣冠——”
就在蘇大為與聶蘇,整了衣衫,準備拜坐在臺前的李淳風和柳娘子時,突然,一聲響亮的喝聲,自身后院中傳來。
“陛下急詔,急詔”
歡樂的氣氛,喧鬧的現場,仿佛一下子被按住了停止鍵。
蘇大為驚訝回身,卻見一名宮中太監,在千牛衛的護衛下,排開人群,匆匆走進婚禮現場。
四周的人都驚訝的閃避。
太監扯起脖頸喊道:“傳陛下口諭,即刻召蘇大為、蘇慶節入宮。”
“會不會弄錯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新人婚禮才進行一半。”
聲音帶著稚嫩之氣。
眾人循聲看去,卻是安定思公主在那里踮起腳尖,瞪大眼睛不依的喊:“安定還要看舅舅禮成。”
太監向著安定思和李賢一個勁的作揖苦笑:“陛下金口玉言,怠慢不得啊。”
“這…”
人群一片嘩然。
以李治和武后對蘇大為的親善,不可能會故意打斷蘇大為的婚禮。
再說還特意讓安定思和李賢觀禮,本身就有代天子與武后來恭賀新人的意思。
莫非…
出了什么大事?
人群一時議論紛紛。
站在臺上的蘇大為只覺一只小手從聶蘇的吉服袖下伸出,將自己的手捏了捏:“阿兄…”
傳令的太監已經走到高臺下,向著蘇大為作揖拱手:“陛下口諭,請蘇衛率莫要讓我為難。”
李淳風已經站起身,走到蘇大為身側道:“宮中必有大事。”
蘇大為心中百轉千折,反手握著聶蘇柔軟并且突然變得冰涼的小手,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先入宮,你等我回來。”
“嗯,我等你。”
安撫了聶蘇,蘇大為又向柳娘子道:“阿娘,幫我照顧一下小蘇。”
說完,再向臺上諸賓客拱手道:“今天招待不周,陛下相召,我先入宮,還請各位賓朋留下來吃喜酒。”
龍首原上,大明宮。
紫宸殿。
大唐皇帝李治,身穿龍袍,坐在大椅上,身上透著一股氣。
那是一種余怒未消氣。
他那張圓潤的臉龐上,猶帶著紫脹之色。
武媚娘同樣盛裝,身著繡滿鳳凰與星辰的皇后禮服,坐在李治手側。
蘇大為與蘇慶節肩并肩走入紫宸殿時,正好看到武后在李治耳邊,輕聲說著什么。
以兩人異人的視力,很容易看清李治和武媚娘細微的表情。
果然,是出了大事吧。
看看周圍,蘇大類發現,李勣、兵部尚書蕭嗣業、侍郎李思文,還有因病久未出現的許敬宗,之前受上官儀牽連,最近才得李治寬宥的郝處俊等,皆赫然在列。
“臣蘇大為。”
“臣蘇慶節,參見陛下。”
蘇大為與蘇慶節站到殿中,皆向李治和武后行禮。
李治略微抬手。
武媚娘道:“你們且站在一旁聽著。”
“是。”
蘇大為與蘇慶節暗自交換一個眼神,兩人一齊走向武官那邊,在蕭嗣業和李思文下首站立。
雖然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看這殿中,大部份皆是武官,可以推想,此事必然與軍事有關。
耳中聽到武媚娘的聲音在大殿響徹。
“今日大朝會議陛下泰山封禪之事,諸多外番使臣皆在,居然出了這樣的事,這置陛下顏面于何在?”
武媚娘說這番話,疾言厲色,罕見的透出怒火。
一時間,紫宸殿中,充滿凜然之意。
從武媚娘身上透出的威儀,將人壓得透不過氣來。
蘇大為心中越發驚訝,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
還好,武媚娘將事情大致提了一遍,這才讓蘇大為和蘇定方兩個后來的,知道大致的來龍去脈。
自征服高句麗后,李治考慮自己的身體狀況,不知什么時候可能會步太宗后塵。
借著此次開疆拓土之功,他想搞泰山封禪,告慰天地神靈。
百年之后,對太宗也有個交代。
今日大朝會,便是議具體的行程。
大致決定在本月啟程,先前往東都,然后一路巡幸,在明年,到達泰山,完成封禪儀式。
屆時,不光會攜朝中重臣,并及禮部官員,飽學大儒,儀仗車馬,祭品紛呈。
還會率領番邦酋長,以及歸化諸王,并扶余豐、高句麗王,新羅金法敏,倭王高市,以及突厥歸化可汗,西域諸外蕃代表等。
讓天下一齊見證他的豐功偉跡。
可這樣彰顯榮耀的朝會,卻被突然的軍情給打破了。
“吐谷渾沒了,眾卿家說,該如何是好?”
武媚娘代替李治,遍視殿中群臣。
許敬宗看了一眼郝處俊。
兩名文臣,一前宰相,一個現宰相,都沒急著開口。
李勣摸著長須,眸光閃爍,似在沉思。
李思文不像李勣那樣圓滑,不過他習慣冷著一張臉,一時沉默。
倒是現任兵部尚書蕭嗣業沉不住氣,邁出一步道:“陛下,武后,老臣已經看過那份奏報,吐蕃人野心已經昭然若揭,以老臣之見,當速發兵,剿滅吐蕃。”
“不然。”
一直沒出聲的郝處俊此時站出來道:“吐蕃地處西陲,地形難制,我軍勞師遠征,若去,賊勢必遁走,追之不及,若我軍退,則吐蕃故態復萌,此勢難以破賊。
若留重兵駐扎,久則師老疲弊。
戰,則頓兵挫銳,實非良謀。
依臣之見,還是扶立吐谷渾王,令吐谷渾復國,以此牽制吐蕃。”
李治登基之后,一共打了兩場大戰。
第一是在蔥嶺外,對西突厥之戰。
一戰滅西突厥,生擒沙缽羅可汗。
二戰,則是在遼東戰場。
先后征百濟與高句麗,倭國。
花費了數年時間。
這令帝國的精力,大量被牽扯在這些戰場上。
這對高原崛起的吐蕃來說,是天賜的戰略機遇。
一個大帝國的崛起,勢必要向外擴張。
而且是向富饒之地擴張。
如此,吐谷渾就成了吐蕃必然要攻取之地。
也是吞噬大唐的前進基地和跳板。
這些年,吐蕃先是出兵十二萬,擊白蘭氏,后來不斷攻略吐谷渾。
最后吐谷渾實在是受不了了,國王幕容諾曷缽與弘化公主引殘落走涼州,向李治上表請求內附。
這還了得?
當時大唐與高句麗的戰爭正到了關鍵時候,哪有空管吐蕃的事。
于是便以涼州都督鄭仁泰為青海道行軍大總管,率將軍獨孤卿云等屯涼、鄯州。
后來又以開武候大將國蘇定方為安集大使,節制諸將,穩定局面。
這等于是大唐在吐谷渾方向,上了雙保險。
一是鄭仁泰,二是蘇定方。
有這兩員大將坐鎮,再加上手里有幕容諾曷缽這張牌,隨時可以助吐谷渾復國。
待大唐從東面騰出手來。
可以集中精力,將吐蕃給打得滿地找牙。
想法很美好,現實很骨感。
大概是老天眷顧此時的吐蕃,大唐的布置,雙保險,居然先后出了問題。
先是鄭仁泰突然死于任上。
以致青海道大總管空懸。
接下來,統管大局的蘇定方,終于受不了數年來東征西討的奔波,再加上年歲已高,在前線病倒。
蘇定方這一病,延綿有半年之久,時好時壞。
蘇慶節之前都要打算去吐谷渾那邊,在蘇定方身邊照料。
郝處俊的話才剛落下,李思文站出來向李治和武媚娘道:“陛下,武后,以臣之見,吐谷渾此次王俱滅,若待吐蕃數年時間,只怕吐谷渾徹底變為吐蕃國土,到那時,我們想要收拾局面,會更加困難,不若趁現在,一鼓作氣,搶回吐谷渾,做戰略緩沖。”
蘇大為和蘇慶節兩人,這時才聽出味道來。
吐谷渾王,完了?
這是沒于軍中了?
之前聽說蘇定方打下了吐谷渾與唐軍接壤方向一片土地,將吐谷渾王送回去復國。
主要作用是以吐谷渾王這塊招牌,招集舊部,令吐谷渾奮起反抗吐蕃人的統治,延緩吐蕃消化吸收吐谷渾。
但現在,吐蕃抓住蘇定方病重的消息,大肆攻伐,一舉將吐谷渾王從世上抹去。
從此以后,世上再無吐谷渾。
“不僅吐谷渾王,連弘化公主,一并沒于軍中。”
許敬宗聲音沙啞,顯然病體未愈,說話中氣不足。
“老臣以為,必有一戰,遲打不如早打,而現在,更是不得不打。”
郝處俊在一旁深深看了許敬宗一眼,拱手道:“敢問右仆射這是為何?莫非右仆射不知國庫正吃緊?須得明年糧食收入,才有余力。”
“東臺侍郎考慮的是錢財帳,但老夫算的,卻是另一筆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