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風親自把蘇大為送到宅門前,眼看著蘇大為轉身要走,他忽然喊住道:“蘇大為,你與聶蘇成婚后,有何打算?”
“打算?”
蘇大為止住腳步,有些詫異的回望了李淳風一眼:“沒什么具體的,就是侍奉娘親,照顧好聶蘇,然后做我的衛率官。”
李淳風把他上下打量兩眼,搖了搖頭。
“李郎中,這是何意?”
“你的命格超脫了桎梏,理應是做一番大事業,聽你說的,卻有些小家子氣。”
“李郎中,你這話說的…”
蘇大為嘴角抽了抽:“誰不想過好日子,誰不希望將來,能有個好奔頭?我開始的起點,不過一小小的不良人,但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武官,太子東宮副衛率,家里有不少生意,衣食富足。
最近又買了些田地,家中仆人幫閑也收了不少。
身為異人,自己修行具足。
馬上又將娶妻。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李淳風臉上帶著一絲惋惜之色。
“修身,齊家,你是做得不錯了,名望、財色,你也是雙收,不過,老道還是覺得,你有這一身本事,若只止步于此,太俗。”
“咳咳,那你倒是說個不俗的?”
蘇大為被嗆了一下,覺得李淳風這老道有些毒舌。
“李郎中這輩子,不也幾十年待在秘閣,替陛下執掌星象,管著太史局,與我有何差別?”
“那差別可大了。”
李淳風拈須微笑:“老夫這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并非是太史令或秘閣郎中的職位,也不是替人族與熒惑星君定下盟約,而是寫成《法象志》、《乙巳占》、撰寫《晉書》、《天文》、《律歷》、《五行》,并與王真儒一起注釋《十部算經》,今年還打算完成《麟德歷》。”
“我…告辭。”
蘇大為沖他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走得那么快,仿佛身后有惡犬追趕。
太惡心人了。
簡直是降維打擊。
李淳風這老頭忒不地道,他那種神童天才,幾千年才出一個,能比嗎?
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
李淳風算是都占齊了吧,難怪能青史留名。
不過…
蘇大為心中暗想,如今自己生活富足,初入大唐時的那種惶恐,對安全感的追求,早已經實現。
如今哪怕就算是朝堂有些動蕩,只要抱緊武媚娘,也很難被踩下去。
以前想要好日子,好奔頭。
可是到了如今這一步,什么才算是好日子,好奔頭?
更高的修為?
更多的財富?
權力?
還是能力越大,責任越大。
做一些功業。
又或者,想辦法改變大唐?
這魔幻的大唐,若自己真的拋出一些后世的思想來,是否會走向不同的方向?
罷了,要真想改造整個大唐,自己怕不是得做大唐版王莽。
以一人之力,想改變整個歷史大勢,是螳臂當車。
也就心里想想罷了。
對未來目標的迷茫,只是一瞬的。
下一瞬,他的腦子里,為即將到來的大婚而填充。
忙起來,也就沒空想那些事。
殘月如勾。
長安各坊的坊門早已關上,只有武侯鋪子,才偶有燈火漏出。
月光照滿華庭。
一株銀杏樹下,忽然聽到有人在詠嘆:“金葉墜蘭町,碧影拂香砌,本是千年孑遺木,長盛無衰謝。風催不足謂,霜欺愈高潔,流落亦有爛漫時,德豈孤行耶。”
隨著吟詩之聲,杏樹下,忽然卷起一股黑氣。
黑氣來得蹊蹺,如火焰噴薄。
轉瞬即逝。
黑氣過去,銀杏樹下,除了先前吟詩的一個弱冠少年,又多出一個黑衣拄拐的老嫗。
老嫗手拄粗木拐杖,一張臉半籠在斗蓬陰影下。
露出來的下巴部份,皮膚百溝千壑,皺紋堆疊。
乍眼一看,還以為是一截枯木。
“鶴郎君。”
老嫗一開口,沙啞的嗓音,如同小刀在凹凸不平的沙石間刮擦,異常難聽。
被稱為鶴郎君的少年原本正仰首看著這株千年銀杏。
聽到聲音,他緩緩轉身,一張臉在月光下,豐神如玉,俊逸非凡。
但再多再幾眼,就會發現,他的眼睛有些奇怪。
兩眼狹長,眼角向鬢角斜飛。
單看不覺得什么。
一雙擺在一起,越看越覺得像是禽鳥的眼睛。
在他的眉心,還有一抹朱紅。
仿佛有人用手指沾了朱砂,在眉間自上往下一筆抹出。
“鳩婆,熒惑星君怎么沒來?”
“嘿嘿,星君說,老身來便夠了,至于你說的事嘛…”
“如何?”
“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
鶴郎君雙眸猛地大開。
血光在瞳中跳動。
“昨也說不是時候,今也說不是時候,如今人皇衰弱,龍氣不穩,若我們放手施為,整個長安,不,整個東土大地,皆是我族囊中之物!所有人類,將為我族血食!”
“星君說了,時候不到。”
鳩婆仿佛復讀機一般,繼續重復著方才的話。
這句話,激怒了鶴郎君,他嘴里尖嘯一聲,雙袖一展。
兩片大袖猛地向鳩婆卷過來。
定睛細看,那哪里是什么衣袖,分明是一對雪白的羽翼。
根根羽毛鋒利如刃,在空氣中,化出鬼魅般嘯音。
庭院中的月光,被這一袖,截為兩半。
鳩婆手中木杖一頓。
兩片雪翼劃過,陡然將她的身體化為三截。
鶴郎君一擊得手,口中喝道:“晦氣,晦氣!懶得跟你這老乞婆計較!星君不許,我們便自取。”
罵聲中,他的身形忽然拔地而起,空中涌出黑氣,將他身子一卷,轉瞬遠去。
地面的碎尸不見了。
十幾步外的陰影中,鳩婆緩緩抬起頭顱。
她的斗蓬破碎,露出的臉異常詭異。
就像是有人將布娃娃剪碎,又用拙劣的手法,將碎塊硬生生拚湊在一起一樣。
歪歪扭抿,恐怖異常。
鳩婆抬頭,一開口,露出滿嘴尖牙利齒。
“得回報星君,有些族人…壓不住了。”
九月初十,吉,宜開市,沐浴、嫁娶。
忌動土。
長安朱雀大道。
一騎瘋狂打馬沖過,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莫將畫扇出帷來,遮掩春山滯上才。
若道團團似明月,此中須放桂花開。
這是唐時董秀才結婚,李商隱作儐相代之而成的詩歌。
李商隱是晚唐詩人,離他出生還差著兩百余年。
但不妨礙此時相似的情境發生。
隨著臺上和伴郎一聲高喊:“新婦子出來。”
站在臺下披紅掛彩的蘇大為,老臉微紅,但仍一板一眼的向著一個方向,念著催妝詩:“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陽臺近鏡臺。誰道芙蓉水中種,青銅鏡里一枝開。”
伴隨著滿院的歡笑聲,穿著新娘子吉服,披著紅蓋頭的聶蘇,在一群婦人的簇擁下,走向高臺。
一對新人一起走上紅毯。
紅毯是波斯所出,由蘇大為的好友,胡商思莫爾相贈。
蘇大為與聶蘇肩并肩,相伴而行。
充任金童的李客以及尉遲寶琳的女兒充任玉女,一對小兒女在道旁跟著新人,從腰上皮囊里取出五谷,向著蘇大為和聶蘇灑去。
這是取五谷豐登之意。
院中四周,從蘇慶節、尉遲寶琳、程處嗣、安文生、高大龍、高大虎、李博、周良、南九郎、拐子爺等一幫不良人舊識,到高崇文、李謹行、李辯、郭待封等軍中將領,躋躋一堂。
包括簫嗣業、李勣、李客師等,雖人沒親至,但禮也送到。
另外李淳風是親自來了,做為女方家長。
連宮中李治和武媚娘,也派了李賢和安定思公主,并及宮中太監女官,代表帝后,來觀禮。
宮中賀禮自不用細表。
“跨火盆!”
隨著司儀的喊聲,聶蘇玉足輕抬,邁過盆火,代表兇神惡煞兩邊躲。
司儀在一旁說著吉慶的話:“喜從天降落福窩,好日子紅紅火火!新人跨火盆”
“跨馬鞍!”
“新人邁過去,步步保平安,新人跨馬鞍嘍!”
“跨米袋!”
“一撒金,二撒銀,三撒新人上臺轉身。”
“有請新郎上來,三箭定乾坤。”
“一射天,天賜良緣,一射地,地配一雙,三箭射洞房,新郎接新娘。”
無數銅錢金銀,從四周灑向高臺。
充任司儀的周良在一旁喊道:“各位賓朋,按規矩,新娘的蓋頭是到了洞房才挑開,今天來了這么多賓客,大家想不想看看新娘子的花容?”
高臺四周,密集的人群頓時傳出一片喊聲:“想!”
其中,猶以李賢和安定思公主的喊聲,最為響亮。
“那好,有請新郎揭蓋頭。”
周良運足丹田之氣喊著。
臺下早有侍女手捧紅布蓋的金盤上來。
揭開紅布,稻米中有一個稱桿。
是為喜桿。
坐在臺上一旁的李淳風撫著胡須,一臉老懷大慰。
柳娘子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蘇大為略有些尷尬,但還是在周良的示意下,取過喜桿,輕輕將蓋頭挑開。
蓋頭挑開,下方人群先是發出歡呼聲,繼爾又發出一片長嘆聲。
原來蓋頭之下,還有一面團團畫扇,將新娘子聶蘇的面龐遮擋住。
這是“卻扇之禮”。
即使掀去蓋頭,卻扇也不能輕易撤去。
要想撤下卻扇,還須新郎吟卻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