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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二圣臨朝

  有李治這一句,蘇大為心中立刻篤定下來。

  勝負之機,就在眼前。

  此前他也有過片刻慌亂,但有些問題想明白后,就不再遲疑。

  后世太祖說過,看問題要看本質,革命首要問題,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也就是分辯隊友。

  在賀蘭敏之等人得勢的時候,蘇大為也猶豫過,甚至在李治露出對武媚娘的提防時,他更選擇保持一個相對獨立的位置。

  不過份親近武媚娘。

  但現在看,這是錯的。

  無論你怎么表露心跡,初始的烙印永遠洗涮不掉。

  承認吧,不論你怎么做,在李治那里,你是武后的人。

  在門閥貴族那里,你還是武后的人。

  可以利用,卻不會真的信任。

  如果武媚娘倒下,下一個便是你。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想清楚這一點,蘇大為便知道,此時唯一要做的,就是設法保住武媚娘的后位。

  不論歷史是否注定,他做為武媚娘身邊,此時唯一可以倚仗之人,必須全力以赴。

  這既是為武媚娘,更是為了自己。

  辦法總比困難多,只要敢想,總能找到辦法。

  無數念頭在蘇大為心頭閃過,都察寺是大唐最大的官方情報機構,蘇大為看過的情報,浩如煙海。

  要從這浩瀚的信息中,抽取對自己有利的情報。

  深吸了一口氣后,蘇大為抱拳道:“廢太子李忠,有謀反之嫌。”

  “荒謬!”

  上官儀忍不住出聲道:“李忠已是庶民,遷居黔州被囚,如何能謀反?”

  昔年王皇后無子于是收李治長子李忠為子以此給李忠嫡長子的名份。

  此后,又求李治立李忠為太子。

  想的是母憑子貴。

  但這一切從武媚娘入宮后便被顛覆了。

  “廢王立武”風波后,王皇后被廢武媚娘立為新皇后。

  一個失去母后的太子,自然也不可能在東宮呆下去。

  顯慶元年李忠失去太子位后被降為梁王,封梁州都督,遷房州刺史。

  顯慶五年,坐罪廢為庶民遷居黔州囚于承乾故宅。

  “臣有證據。”

  蘇大為朗聲道:“經前都察寺得到秘報,廢太子李忠在囚居地,終日以女裝示人,同時還信奉當地巫咒之士,常自行占卜。”

  “這…只能說李忠神志不正常如何能說他要謀反?”上官儀再次出聲。

  “我也這么覺得。”

  蘇大為微微一笑:“但是當我知道另外一些事后,便不這么想了。”

  蘇大為笑容隱晦有強烈的暗示性。

  上官儀冷哼一聲:“裝神弄鬼。”

  李治遲疑問道:“說重點。”

  “是。”

  蘇大為向李治抱拳道:“敢問陛下,一個廢太子在地方上太平無世,他又是扮女妝又是胡言亂語這是為了什么?”

  上官儀在一旁諷刺:“不過是神志失常罷了又有何奇怪?”

  “臣記得,戰國有個叫孫臏的,被囚于敵國,也是裝神志失常…”

  這話說完,蘇大為立刻閉嘴了。

  李治還在思索,上官儀忍不住怒道:“我與陛下在這里商量國之大事,你硬闖進來,胡攪蠻纏,含沙影射,簡直不知所謂。”

  “李忠做這番事,如果單獨看不出奇,奇的是,臣剛好知道另一件事。”

  蘇大為看向上官儀,輕聲道:“據我所知,西臺侍郎曾任陳王府咨議吧。”

  這話一出,整個延英殿,落針可聞。

  無數人連呼吸都忘了。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上官儀身上。

  上官儀目瞪口呆,連眼珠都不會動了。

  李忠生于東宮,初封陳王,后封太子。

  也就是說,在李忠封為太子之前,按大唐制度,上官儀便是陳王府中的大臣了。

  有這份淵源在里面…

  上官儀一時震恐,他終于知道,先前看蘇大為心里那種不安從何而來了。

  那個時間太久遠了,十幾年前的事,他自己都幾乎忘了。

  突然一下被蘇大為揭露出來。

  而且是如此敏感的時刻。

  聯系蘇大為方才提起李忠的奇形異狀。

  這是…殺人誅心。

  上官儀的臉色一下子漲紅了。

  全身的血液全涌上頭。

  他轉身一臉驚恐的看向李治,喉頭咯咯響動,想說點什么,想為自己辯白,但任何語言在此時都是無力的。

  李忠是否在囚地女裝,占卜,信奉巫術?

  是的。

  上官儀是否陳王府舊臣?

  是的。

  這還要怎么說?

  越描只會越黑。

  然而,這些還不是結束,蘇大為的第二暴擊,接踵而來。

  “臣還知道,之前狀告武后與郭行真行巫咒的太監王伏勝,曾是陳王府內侍。”

  咯噔!

  空氣里,仿佛有某種看不見的弦,被崩斷。

  坐在暖椅上的李治,面色一下子鐵青。

  而上官儀,血紅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再不見一絲血色。

  “臣只聞有忤逆的孩子,未聞有不愛自己兒女的父母,是以,臣以為,王伏勝此言不合情理。

  太子,乃武后嫡長子,太子貴,則武后貴。

  太子與武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武后豈有不愛之理?”

  我只聽說過有不孝順的孩子,從來沒聽說過天下有不愛孩子的父母。

  李治臉色不斷變化,顯然被觸動到了。

  就在此時,武媚娘遠遠的瞥了上官儀一眼,在李治耳邊,又送上一句神助攻。

  “前日陛下病重,臥于榻間,上官儀曾在陛下榻前問候,曾言擔心李忠在黔州是否安好。”

  你一個宰相,在皇帝病重,在太子病重之時,在皇帝面前關心廢太子,這是想做什么?

  你上官儀究竟想干些什么?

  殺人誅心,真正的殺人誅心。

  武媚娘這一句,宣告了上官儀的死期。

  李治捂著口,劇烈的咳嗽起來。

  武媚娘上前,輕輕替李治拍著后背順氣。

  一如這么多年的習慣。

  李治好不容易咳喘平定,伸手輕拍了拍武媚娘放在肩上的手掌。

  一切都做得如此自然。

  他深深的看了上官儀一眼。

  癱軟在地上的上官儀,從這位帝王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憐憫。

  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皇帝陛下的眼睛。

  麟德元年,大理寺少卿蘇大為,彈劾上官儀、王伏勝、李忠謀返。

  李忠被賜死在黔州住所,時年二十二歲。

  上官儀下獄,與兒子上官庭芝、王伏勝一同被處死,家產抄沒。

  左威衛大將軍、太子左衛率、郜國公郭廣敬因平時跟上官儀交好,也被貶官放外隰州刺史。

  新任右相劉祥道罷知政事,改任司禮太常伯。

  而武后地位重新穩固,并且與李治共同上朝,處理政務。

  成為李治朝定制。

  史稱:二圣臨朝。

  “聽說上官儀家產全數充公了,他的孫女上官婉兒沿在襁褓,與母親鄭氏一同被沒入掖庭,充為官婢。”

  蘇大為的宅中,尉遲寶琳感概道:“每次一番動蕩,不知幾家跌落塵埃,幾家雞犬升天。”

  “等等,你說上官婉兒是上官儀的孫女?”

  蘇大為剛剛給自己倒上一碗酒,聞言驚道:“我鬧出烏龍了?”

  “什么烏龍?”

  “上半年聽說上官儀上添了千金名上官婉兒,我當時只道是上官儀的女兒,心中還感嘆上官儀老當益壯,現在才知道,原來是上官庭芝的女兒,這豈不是鬧烏龍了?”

  “說起上官庭芝…他供職左千牛衛,又是周王李顯府屬,頗有賢名,此次倒是可惜了。”

  安文生在一旁,端起酒碗晃了晃,胸中似有滿腹才思,想要吟詩一首。

  不過最終,化作一聲嘆息。

  輕輕飲了一口酒,沉默不言。

  “都在酒里了。”

  蘇大為舉了舉酒。

  他知道安文生那種感覺。

  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政治,乃是這世上最兇險的游戲。

  貴如當朝宰相,一朝不慎,便是抄家滅族,禍及子孫。

  然而,蘇大為絕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當時,若有半分猶豫,死的就會是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親朋黨群。

  “不說這些,不管如何,此次,武后贏了。”

  一旁的蘇慶節,拍了拍桌面,亢聲道:“大家都高興些,不是說好了為我接風嗎?”

  “是極是極。”

  高大龍在一旁大笑起來:“難得吉祥獅子從遼東回來,今日大家要一醉方休。”

  這是蘇大為家,近幾年少有的熱鬧。

  理由嘛,是為蘇慶節接風。

  慶賀他從遼東戰場歸來。

  在蘇大為的院子里,此時聚著有蘇慶節、安文生、尉遲寶琳、程處嗣、高大龍、李博。

  眾人圍圈而坐,當中生了一堆篝火。

  火中架著鐵釜,煮著一鍋肉湯。

  香味撲鼻。

  旁邊堆著大壇的烈酒。

  就如在草原上一般。

  “對了,婁師德還有阿史那道真、薛禮他們這次沒回來?”

  “沒有,裴行儉那邊有戰事,急召他們去安西都護府。”

  蘇慶節猶豫了一下:“我阿耶的身體精力大不如前,我這次回來,打算若阿耶不能回,我便去他身邊。”

  蘇慶節說得隱晦,但蘇大為卻聽出弦外之音。

  面色不變,心中卻不禁感概。

  大唐不敗的名將,也敵不過歲月之刀。

  蘇定方,畢竟是老了。

  他得身子骨,已經經不起西北的酷寒。

  但是在大唐皇帝李治心目中,此時還沒有誰能真正取代蘇定方的地位。

  若沒有蘇定方坐鎮,只怕西北局勢又會不穩。

  吐蕃帝國,磨牙吮血,蠢蠢欲動。

  蘇定方若是撐不住,只怕西北戰事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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