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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臣不敢言

  “皇后,不能進去…皇后…”

  延英殿外,傳來太監和宮中女官焦急的喊聲。

  隨即是一聲厲喝:“誰敢攔本宮?”

  李治抬頭,一臉驚訝的看向殿門。

  而站在李治下手的上官儀先是呆了一下,看一眼李治,再看一眼外面,看到一身盛裝的武后,手提裙裾,在十幾名宮人的追趕下,跟一陣風一樣,沖入殿中。

  “皇后…”

  李治面色有些尷尬,有些內疚,有些不敢去看武媚娘的眼睛。

  見此情景,上官儀覺得自己有必要,替天子擋一擋鍋。

  他挺起胸膛,上前一步,拈須沉聲道:“武后,請止步。”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上官儀的臉龐上,抽得他身子一個趄趔,半張臉血紅浮腫,耳朵嗡嗡作響,差點昏死過去。

  上官儀懵了。

  自從他入朝為官,這數十年來,就從沒有人敢動他一根手指。

  要不是對方是當今皇后,就沖這一巴掌,他定要令對方付出慘重代價。

  愣了一秒,上官儀回過神來,沖上去幾步,想要再攔住武媚娘。

  這個女人,雖然現在還是武皇后,可陛下已經立了廢后詔書,只要詔書傳出去,她便是廢后…

  下一刻,上官儀臉上露出錯愕之色,他看到武媚娘沖到李治面前,一把將李治手中的詔書奪了過去。

  “雉奴,你這是做什么?你…你要廢了我?”

  武媚娘展開詔書,一目十行的掃過,聲音凄厲的向李治質問。

  若以民間夫妻比較,她與李治已經走過十三年了,兒女成群,共同攜手面對朝廷的風風雨雨。

  一起扳倒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困難險阻。

  如今,長子快要成年了,他居然要廢掉自己的發妻?

  就為了這些外臣的挑唆?

  武媚娘這一下質問,當真令李治羞愧得無地自容。

  然而,他眼里的羞愧只有一瞬,下一刻,李治挺起胸膛,用威嚴的聲音喝道:“朕做事自有法度,何需你一婦人…”

  “你負我,你負我”

  武媚娘上前,居然抬手在李治胸前捶打起來。

  “不可!”

  上官儀看了大吃一驚,顧不上自己年紀老邁,提起官袍大步上前。

  身邊的一群太監和女官也忙涌上來,想要將武媚娘和李治分開。

  “我看誰敢!”

  武媚娘厲喝一聲。

  所有人都被嚇住了。

  這個女人,這個平日溫和可親的武后,這一下發怒,如同母獅子般。

  那股凜然煞氣,連上官儀都心中發顫。

  這時才想起來,眼前的女人,并非尋常女子,那是十八歲就敢在太宗李世民面前說打殺不聽話的馬,又成為李治皇后,十幾年的武后。

  近年,更是與李治共同理政,同掌大權。

  積威之下,無人敢攖其鋒。

  “武后…”

  上官儀平復了一下心境,叉手道:“陛下已經下旨,從今天起,你不再是我大唐皇后,所…”

  “誰說的?”

  武媚娘一手攥住那張圣旨,鳳眸圓瞪:“就憑這張廢紙?”

  言落,雙手一撕,所有人聽到一聲裂帛聲響,圣旨被武媚娘撕成粉碎。

  “大膽,你…你撕圣旨…”

  上官儀驚得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武后居然有這種騷操作,廢后的圣旨說撕便撕。

  “這旨上有用陛下御印嗎?”

  武媚娘盛怒之下,頭腦依舊冷靜。

  臉上帶著怒極的冷笑:“沒有用印的旨意,便是廢紙,安知是不是有人矯詔。”

  “你…我…”

  上官儀素有急智,但這一下,居然被武媚娘懟到瞠目結舌,一時竟不知說些什么。

  這眼看就要勝利,哪知會橫生枝節。

  “請…請陛下替臣做主…”

  百忙中,他也只能向著李治行禮,連連請李治做主。

  只要李治開口,金口玉言一落,武媚娘就廢定了。

  “陛下!”

  武媚娘回望李治,鳳眸中淚珠如斷線的珠子不斷滾落,在臉頰上沖刷出兩道淚痕:“你當真要聽外臣的話,廢了臣妾?”

  “朕…”

  “陛下,你還記得石榴裙嗎?你還記得當年在感業寺,你是如何答應我的?”

  “朕…”

  “陛下,你若廢了我,你讓弘兒如何自處?你讓安定、賢兒、太平、顯兒他們怎么辦?他們再也見不到娘親了?”

  “朕…”

  “陛下,我若被廢,弘兒你也要廢掉嗎?他被你悉心栽培十余年,你…你好狠的心吶。”

  字字泣血,每一個字,都如刀剜在李治的心上。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縱然再鐵血的帝王,又怎能沒有親情愛情。

  “媚娘,我…”

  “陛下!”

  上官儀見勢不好,一提官袍下擺,昂首跪下,厲聲大呼:“陛下,請以江山社稷為重,當斷不亂,反受其亂啊陛下!

  臣,請陛下為子孫萬世計!”

  說完,上官儀連連叩首。

  咚咚聲中,額角迸裂,鮮血迸灑于階下。

  觸目驚心。

  李治一時動容。

  “陛下!”

  正在雙方相持不下,突然,從殿外傳來一聲疾呼。

  “臣,大理寺少卿蘇大為,有本啟奏!”

  殿外,傳來蘇大為的高聲疾呼。

  然后又是守殿的太監和千牛衛的呼喊聲:“蘇少卿,陛下與皇后、西臺侍郎在內里議事,沒有傳詔,你不能入內。”

  “陛下”

  殿外再次傳來蘇大為的呼聲:“臣有十萬火急之事啟奏。”

  李治目光落在武媚娘身上,但見她淚水盈盈,面容慘淡,看不出別的什么。

  他的目光再落向跪于階下的上官儀。

  上官儀心中生出不妙的預感。

  這個時候蘇大為求見,來得太巧了。

  上官儀向著李治叩首道:“陛下,現在臣身為西臺侍郎,與陛下議的興廢之事,外臣不足以為謀,請陛下將蘇大為轟出去。”

  一個小小的大理寺卿,在這皇后廢立上,有什么資格進來。

  能進來議事的,最少也要宰相這一級。

  上官儀的聲音,令李治面上閃過一絲猶豫,隨后神態堅決下來:“來人,將蘇大為趕出去,不得令其入殿。”

  殿上的太監忙大聲傳唱:“陛下有令,蘇大為不得入殿。”

  “不得入殿”

  傳聲剛起。

  殿外只聽一聲暴喝:“我看誰敢…”

  喝聲中,殿外的蘇大為,左臂一揮,右臂一揚,將攥住自己手臂的數名千牛衛甩開,大步走入殿中。

  “大膽!”

  守備大殿的千牛衛大驚失色。

  紛紛涌上來,要將蘇大為轟出。

  上官儀出同時站起身,向著蘇大為厲喝:“居然敢違抗陛下之意,此乃大逆不道之罪,千牛衛何不撲殺此獠。”

  上官儀已經是實權宰相,現在又是血流滿面。

  這番話,含怒而發,令人不敢輕視。

  殿上的千牛衛不由向李治的方向望去。

  武媚娘大驚:“陛下,阿彌進來定然有要事。”

  蘇大為叉手行禮,大聲道:“陛下,此前陛下親口封我為都察寺卿,有臨機專斷之權,有秘奏之權,所以,臣無罪。”

  上官儀在一旁先是一愣,接著冷笑起來:“你都察寺寺卿之職,已經解了。”

  “陛下是說過,要將都察寺分成三部,同時解臣寺卿之職,但陛下還說過,在新寺卿到來前,在都察寺完成整合之前,臣依然肩負責任。

  況且陛下并未免去臣秘奏之權。”

  蘇大為不卑不亢的懟了上官儀一句,在后者臉色數變之下,繼續向李治行禮道:“陛下,臣有十萬火急之事,要向陛下啟奏。”

  上官儀氣得直哆嗦,論狡辯,當真沒見過能比蘇大為更會狡辯之人。

  他向李治看去。

  卻見大唐皇帝陛下,面色冷然,看不出喜怒,只是輕輕吐出一個字:“準。”

  “謝陛下。”

  蘇大為大喜。

  上官儀心頭卻是往下一沉。

  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此次廢后之謀,是一步步,慢慢營造大勢,逐漸最后這一步。

  但這一切的開始,卻是借蘇大為去彈劾李義府。

  一切的開始,會不會也是一切的結束?

  但他現在,沒辦法去打斷這一切,只能豎起耳朵,仔細聽蘇大為會說些什么,再尋機會。

  無論如何,李治心中已經對武媚娘起疑。

  信任一但被撕裂,不是任何人能彌合的。

  就算蘇大為也不能。

  “陛下,臣今日在大朝會上聽聞西臺侍郎要陛下廢后,臣覺得,此事萬萬不可。”

  “你是為了皇后來向朕說項的?”

  李治聲音平靜,輕輕拂袖,將主動走上來,想要替他捏肩的武媚娘揮開。

  這是一個明顯的信號。

  蘇大為卻仿佛沒看到般,平靜道:“陛下,臣乃陛下之臣,所說的一切,皆為陛下考慮。”

  “說下去,朕倒要看看,你能說出些什么來。”

  李治冷笑:“朕要看看你的心,究竟是忠是奸。”

  “陛下讓臣忠便忠,陛下若要臣奸,臣就奸。”

  蘇大為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這句話。

  一時間,令李治都沒了脾氣,看著蘇大為,愣了片刻,才皺眉道:“說重點。”

  上官儀站在階下,一邊抬袖擦拭血漬淋漓的額角,一邊暗罵蘇大為無恥。

  原本以為此人還有些迂腐節操。

  如今看來,也是個幸進之徒。

  徒逞口舌之利。

  “陛下,西臺侍郎所說的話,還有朝堂上諸大臣說的話,臣不懂,也弄不明白那些事,但臣此前執掌都察寺,翻閱不少資料,方才倒是想起一件有趣的事。”

  “何事?”

  “事關廢太子李忠。”

  蘇大為抬頭看了一眼正在擦拭血漬的上官儀。

  那個眼神,令上官儀心頭一震。

  “臣不敢言。”

  “好一個不敢言。”

  李治冷笑道:“朕赦你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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