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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反轉

  “此言何意,你是在影射?”

  話音剛落,殿上又有一臣站出。

  乃是諫議大夫曹行德。

  “陛下,兩位侍郎,在下以為,此案疑點眾多,當令大理寺、刑部、秘閣繼續深挖,將來龍去脈弄清楚,只殺郭行真一人,只怕無法堵悠悠眾口。”

  “陛下,臣覺得諫議大夫此話有謬。”

  短短時間內,十幾位朝臣站出來,就郭行真之案,你來我往,唇槍舌劍。

  蘇大為已經嗅到了陰謀的氣息。

  這些人說來說去,其最終意圖,仍是把武后牽扯出來。

  “郭行真之案,容后再議,今日諸臣還有事啟奏嗎?若沒有,朕乏了。”

  珠簾后,傳出李治伴著咳嗽的聲音。

  隔著珠簾,沒人看得清李治的臉,不知他此時是一副怎樣的表情。

  更不知道,在李治身旁的武后,此時會是什么樣的面色。

  眼看著李治想要退朝,就在此時,朝臣中有一人厲聲道:“陛下,臣有本啟奏。”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過去。

  只見西臺侍郎上官儀,從朝臣前列站了出來,手持笏板,挺直腰桿,在朝堂中擲地有聲的道:“臣要彈劾武皇后。”

  這句話,在大殿中回蕩,嗡嗡作響。

  先前議論紛紛,帶著火藥味的大殿,一下子變得死寂。

  以上官儀的身份,說出這番話,實在太過剛烈。

  也將李治逼到必須面對此問題的死角。

  上官儀早年曾出家為僧,后以進士及第,歷任弘文館直學士、秘書郎、起居郎、秘書少監、太子中舍人,常為李治起草詔書,并開創“綺錯婉媚”的上官體詩風。

  龍朔二年,上官儀授為西臺侍郎、同東西臺三品。

  這意味著,在中書令李義府不在的情況下。

  他是實際的中書省的一把手。

  權力等同宰相。

  李治對上官儀此番出來,也顯得有些措手不及。

  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

  沉默中,上官儀再次厲聲道:“郭行真能入宮,離不了韓國夫人、賀蘭敏之和武后的舉薦,而其中,韓國夫人和賀蘭氏,都是聽令于武后的,這難道不讓人懷疑嗎?

  昨日,還聽說韓國夫人在宮中暴斃,是被人毒殺。

  是否是殺人滅口?

  還有,之前陛下身邊王伏勝,曾站出來指證武后,與郭行真串通,向太子行厭勝之事。

  此乃鐵證。

  因此,臣懇請陛下,遠離此惡毒女子。

  請陛下,廢后。”

  最后兩個字說出口,仿佛一個晴天霹靂般,震得所有人心頭嗡嗡作響。

  或許有許多人暗中想過,但至今為止,只有上官儀一人,敢真正在大朝會上,向著李治和武媚娘喊出這句話。

  廢后!

  “大膽!”

  珠簾后,傳出李治發怒的聲音:“皇后與朕一心同體,怎么會害自己嫡長子,此事休要再提。”

  “陛下,太子漸漸長成,若太子健康,得傳大位,將置武后于何地?”

  上官儀又加了一句。

  這句話,就有點類似莫須有了。

  太子還遠沒到繼承皇位的時候,李治身體雖然不好,但只要不是馬上趴窩,怎么也得再熬個幾年。

  上官儀說這番話,看似毫無道理。

  殿中蘇大為,卻是心中一震,嗅到了濃烈的危機。

  表面上,上官儀說的是太子,其實里面有幾層意思。

  第一,太子如果健康,將會順利繼承皇位,所以武后不希望太子健康。

  第二,武后為何怕太子繼承皇位?因為太子繼位后,武后就沒有理由,像現在這樣直接影響朝政了。

  畢竟,就算太子以后身體不好,太子也會有皇后,不需要太后把持。

  第三層意思,陛下你現在身子不好,是否也有武后暗中做手腳?

  畢竟武后連自己親生兒子,都不放過呢。

  蘇大為品出上官儀話里的意思,背后頓時冷汗涔涔。

  這種話,聽著毫無道理,也沒列什么實證。

  但人心是最經不起猜忌的。

  只要李治聽了有一絲的懷疑,上官儀就成功了大半。

  “陛下!”

  珠簾后,隱隱聽到武媚娘一聲喊。

  顯然,上官儀這一下發難,簡直如古時的刺客荊柯,突然暴起,令武媚娘也心中震駭。

  朝堂上再次響起嗡嗡的議論之聲。

  聽出上官儀弦外之音的群臣,無法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紛紛鼓躁起來。

  “肅靜!”

  “各卿注意禮儀”

  掌管朝堂禮儀的太監,用手里的玉如意敲擊著,發出金石之音。

  混亂中,有數名年青的臣子從文武官員中站出,紛紛跪倒在殿上。

  “陛下,武后素有賢名,豈會做那等大逆之事,西臺侍郎所說,純屬臆測,愿陛下察之。”

  “西臺侍郎身居高位,不思為陛下分憂,卻整日鉆研陰私,陛下,臣彈劾西臺侍郎,挑撥天家親情。”

  “臣彈劾西臺侍郎。”

  “臣附議!”

  這些年輕的官員,員秩不高,都是中下層品秩,但人數卻不少。

  粗略一看,有十幾人之多。

  這或許就是武媚娘準備的后手了。

  但是蘇大為看到他們此時的表現,心里只有一句話: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任何事都要看時機。

  若在上官儀沒說出那番話之前,這些官員上奏,倒還好說。

  可在上官儀站出來懟武媚娘,并拋出那番誅心之言后,這些官員出來替武媚娘辯解,不但不能消除李治的疑慮,只怕會令李治心生警惕。

  這是要壞事了。

  “退朝!”

  珠簾后,李治幾乎是鐵青著臉,從齒縫中蹦出兩字。

  隆隆的鼓聲響起。

  從顯慶年至麟德元年,李治只有兩次,如此尷尬的退朝。

  上一次,還是長孫無忌時代。

  所有官員,不敢向李治上奏,在朝堂上,李治大發雷霆,然而依舊無濟于事。

  他真正對長孫無忌動了殺機,便是在那個時候。

  載著李治與武媚娘的軟轎,向后宮紫宸殿行去。

  蘇大為站在退朝的人流中,望向李治和武媚娘的轎子,心中一點不祥之感,在迅速擴大。

  武媚娘這次棋差一招。

  她只想著把朝堂上的水攪渾,根本沒想到,上官儀會是用這種打法。

  不去辯駁邏輯和證物,只用一句誅心之語,一劍封喉。

  這還怎么玩?

  這屬于掀桌子的做法。

  只有洞悉人性,熟悉李治性情的人,才能做到如此精準的打擊。

  李治信武媚娘嗎?

  肯定是信任的,不然不會讓她做皇后,而且這么多年,一直信賴有加。

  兩人還生了那么多子女。

  這些年李治身體不好,許多朝政和奏折,都讓武媚娘替自己分擔。

  這就是莫大的信任。

  但李治同時也是一位雄主,一位百年難遇的英明帝王。

  他讓武媚娘替自己批閱奏折,那是因為他的身體不好。

  精力難以為繼。

  在大的格局層面上,他依然對武媚娘手里的權力十分警惕,一但發現不對的苗頭,就出壓。

  包括蘇大為,其實也是這種局面下的受害者。

  否則以蘇大為的功勞,遠不止現在的權力。

  所有的信任,所有的信賴,都敵不過權力。

  在自己與太子身體都出問題的狀況下,在上官儀方才那句誅心之言下。

  李治必然心中震駭。

  一些從未想過的問題,都會從心底浮出。

  這一點,從他急急退朝就可以看出來。

  若真的對武媚娘毫無懷疑,當場就會重責上官儀。

  最不濟,也會令千牛衛將其轟出大殿。

  可他沒這么做。

  沒做,就是一種態度。

  滿朝文武都看在眼里。

  相信明天,最多下一次大朝會,彈劾武媚娘。

  勸李治廢后的奏折,將會如雪片般飛上李治的案頭。

  再想想李治許多奏折讓武媚娘替其批閱。

  真不知當武媚娘批閱廢除自己皇后位的奏折,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

  蘇大為此時,心中也一時亂了方寸。

  計劃,不如變化快。

  本來按昨日與武媚娘的約定,他只用在朝堂的水被攪渾,順勢再加一把力,讓局勢有利于武后。

  但現在,一切都完了。

  懷疑的種子已經種下去。

  它只會越來越大。

  武后危險了。

  蘇大為心中想。

  那自己呢?

  歷史會不會真的在這里拐彎?

  如果武媚娘真的被廢后會怎樣?

  那未來將變得茫然不可預知。

  自己原本想抱武后大腿的計劃,日后的武周朝,則天大帝,都不會出現。

  不,不用考慮那么遠,只怕自己也會禍在旦夕。

  上官儀和郝處俊那些人,會容忍一個鉻著武后鉻印的人,繼續在朝堂上嗎?

  絕對不會。

  政治斗爭是殘酷的。

  如果武媚娘倒下,朝堂上會迎來新的一波清洗。

  正如當年長孫無忌一樣。

  蘇大為如今的位置,正如當年的王方翼、趙持滿。

  雖然與武后有關系,但自身一向持重,做事不偏不倚,并沒有任何明顯的傾向性。

  而且難得的都是將才。

  于大唐有功。

  但那又如何?

  覆巢之下,趙持滿暴尸荒野。

  而王方翼也不得不遠走西域,如今托庇在裴行儉的帳下。

  一想到這里,蘇大為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他想到那個可怕的未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危機感,從心頭涌出。

  絕不能,不能坐等災禍降臨。

  必須想辦法,扭轉局面。

  武媚娘不能倒下。

  所有的一切,在心中閃過,突然,蘇大為眼瞳像是被針扎到一樣,微微一縮。

  他看他西臺侍郎上官儀,雙手提著官袍下擺,六十來歲的老頭,居然步履飛快,向著李治他們的車轎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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