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全是。”
武媚娘眉頭微皺,現出一抹猶豫:“雖然我了解陛下,但在這件事上,我仍有失敗的可能。”
“那阿姊你想…”
“阿彌,我找你來,是想你助阿姊一臂之力。”
“阿姊請說。”
武媚娘卻沒急著開口,而是向蘇大為慰勉的一笑:“你不必擔心,最要緊還是陛下心意,所以我要你做的,真的只是舉手之勞。”
“愿聞其詳。”
“在朝會上,必然會有大量官員彈劾,我也會有一些幫手,但這些人本就不多,我也不能用太多人。”
武媚娘向蘇大為含蓄的點了一下。
蘇大為自然明白。
要是在大朝會上,站在武媚娘這邊的官員,和彈劾的官員一樣多,只怕李治就會起疑了。
李治用武媚娘,那是要她當秘書。
沒事秘書干,有事…
咳,總之做秘書的,就要有覺悟,不能去想著培植自己的人手勢力,這是大忌。
此前武媚娘一直做得不錯。
至少沒有招致李治明顯的反感。
雖然暗中也有博弈,但大面上,兩人還是很好的合作伙伴,保持共進退。
但是此次郝處俊他們發難,從李義府,到郭行真、王伏勝,一下子將平衡打破。
把隱藏在水面下的問題,激化出來。
武媚娘看著一株梅樹禿枝,沉吟許久,才道:“武順是我阿姊,近兩年,她有些不智,被人蠱惑暗地里與我爭寵,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并不需要她死。
她的死,于我,不是致命傷,但也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我不能容忍有人害死我的阿姊,還能逍遙。
那些人,有一個算一個,我都要他們付出代價。”
說到最后一句時,武媚娘語音鏘鏗,透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栗的殺伐之氣。
蘇大為這時才想起來,昔年廢王立武時,武媚娘可是親口下令,將被廢掉的王皇后和蕭淑妃,自冷宮里杖斃。
她并不是弱女子。
論仁慈,她可以是明空法師。
但若論殺伐果斷,她是與李治并稱二圣的天后,是未來的則天大帝。
怎么能小看了她的鐵血和戾氣呢。
“阿姊已經有安排了?”
蘇大為試探著問了一句。
武媚娘看了他一眼,卻并未回答。
“到時你自然知道,你一向聰明,選擇有利于我的方向,推上一把,便足矣。”
“就是這么簡單?”
蘇大為有些不敢相信。
武媚娘明明可以很簡單的解決,讓人給自己帶句話就行了。
卻還是讓人專門召自己入宮。
之前他還以為,武媚娘會把翻盤的賭注,壓在自己身上。
想必很多人,暗地里都是這么想。
但結果,全然不是這么回事。
這從側面說明,武媚娘如今的勢力,遠超過許多人的想像。
連都察寺都沒發現,武媚娘如何對中下層的寒門施加影響力。
如何讓那些人聽令。
武媚娘長嘆一聲:“一來,讓你安心,二來,讓你順手幫我一把,最后,咱們也有許久未見了,郭行真出事之后,太子的身體…是我現在最擔心的事,你之前所說的事…”
“孫思邈老神仙已經找到了,目前正在前來長安的路上。”蘇大為肯定的道:“最多再過數月,他便能來長安給太子診治。”
“真的?”
武媚娘的眼里,立刻亮起光芒。
那雙琥珀琉璃般的眼眸,也像是一下子有了生機,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若是太子身體能治好,阿彌你便是我母子二人的再世恩人。”
“阿姊,你都說了,視我為弟,那太子便是我的外甥,既是一家人,這些都是我份內之事。”
“算你會說話,你的情,我都記心里了。”
武媚娘說到動情處,伸出柔荑主動握住蘇大為一只手,眼眸里波光蕩漾,似包羅了無限星光。
“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是認識了兩個男人,一個是陛下,一個就是你。
陛下是我的丈夫,而你是我的福星。”
“阿姊,夜里風涼,你早點回去歇息,我還要為高陽公主的案子做結案準備。”
“好。”
武媚娘深深看了他一眼,手指輕輕捏了捏蘇大為的手掌:“那待大朝會后,我再和弘兒邀你入宮,我們一起飲宴,不醉無歸。”
“都聽阿姊的。”
蘇大為開心的笑道。
他現在也早已非吳下阿蒙。
聽得出武后的弦外之音。
與太子一起邀他入宮飲宴,這便是替他在下一代天子面前,把關系名份給定下,把太子托付給他。
所謂從龍之功。
這是最大的褒獎。
天空掛著魚肚白色。
天才蒙蒙亮,屬于大唐的文武百官,便按著程序,魚貫走入大殿。
按著禮儀,數聲唱喝。
早有傳旨太監替李治向百官問禮,同時令百官啟奏。
一切,都很正常。
大殿珠簾后,大唐皇帝李治微瞇著眼睛,面色微沉。
在他手邊,武后正襟危坐,雙手交疊在腿間,與李治一起,聽著朝臣們奏事。
前幾年還不用這樣,那時武后只是替李治念奏折,幫李治一起分析和拿主意。
有時也代李治辦一些事。
但是近年來,李治的頭風越來越嚴重,發作時,難以視事。
就算是平日大朝會,他的精力也衰竭的厲害。
很難堅持聽完整個朝會議事。
所以自去歲開始,李治令武后與其一齊上朝聽奏。
坊間百姓,私下則說,大唐如今是日月并舉,二圣臨朝。
還有長安街頭一些相命的術士,搖頭晃腦引經據典,說什么易經有言,日月麗天。
大道理百姓也不懂。
至少在麟德元年來說,大唐的百姓沒覺得頭頂上多個天后,有什么不對。
日子還是一樣的過。
只是朝廷中確實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諸臣按著平常的儀規依次奏事。
終于,大理寺寺卿裴廉手持笏板出列道:“啟奏陛下,前次高陽公主之案,今日已經到了約定破案之期,大理寺少卿蘇大為就在殿外候著,是否傳他入內?”
“傳。”
珠簾后,傳出李治略顯中氣不足的喘音。
傳令太監尖聲通傳,殿中衛士,依次將聲音傳遞。
一時間,傳蘇大為之聲,在殿內回蕩不止。
站在殿中的文武官員,下意識看向殿門。
暗蒙蒙的天色中,蘇大為一身大理寺官袍,腰上懸著金魚袋,雙手捧著一些卷宗,快步走入殿中。
“臣,大理寺少卿,蘇大為,叩見陛下、武后。”
“免禮。”
珠簾后,傳出李治嘶啞的聲音:“直接奏破案結果。”
“喏。”
蘇大為應了一聲,暗自吸了口氣,揚聲道:“高陽公主之案,頗為離奇,乃是道人郭行真以巫蠱之術所為。”
“有何證據?”
“有。”
蘇大為低頭躬身,雙手捧著卷宗道:“審案過程,皆記錄在冊,證物一,高陽公主遇害前,曾向臣借過玄奘法師所著《大唐西域記》,如今,此書已經在郭行真的道觀里找到。
其二,郭行真的弟子承認,是郭行真命他們在西市買了人偶,以做施咒之用。
其中一人更言及,曾偷取過高陽公主的頭發。
另有一佐證,乃是越王府長史崔渙的案子。
崔渙同樣死于巫咒,也是被郭行真下咒。”
“是何動機?”
珠簾后,傳來武后略顯威嚴的聲音。
一個案子,光有證物,還不算完整。
必須將動機,做案手段,證物,結果,一齊呈上,邏輯才通順,案情才算完整。
“據郭行真說,他對崔渙動手,皆因崔渙是御史大夫,崔義玄之子。”
“崔義玄?”
武媚娘與李治驚疑的聲音響起。
同一時間,朝堂上還有許多人,發出意外低呼。
崔義玄,隋末投靠魏公李密,不得重用。
武德初年,歸順唐朝,歷任懷州司馬,冊封青丘縣公,遷隰州長史。
貞觀年間,授尚書左司郎中、韓王李元嘉府長史、婺州刺史,鎮壓陳碩真起義,支持廢王立武,授御史大夫、蒲州刺史。
“正是。”
蘇大為不卑不亢道:“郭行真與前些年作亂的陳碩真,同出一門,乃是師兄妹的關系,崔義玄當年率兵鎮壓,擊破陳碩真,因此,郭行真與之有仇。”
這么一說,邏輯就通了。
在場的各官員,及坐在殿上的李治、武媚娘,稍一思忖就知道,崔義玄如今在任蒲州刺史。
崔義玄有四個兒子,長子便是崔渙。
后面三個乃是崔神基、崔神慶和崔神福,如今都不在長安。
或許當時郭行真心里在想:誰叫崔渙在長安呢,就你了。
“郭行真一為試巫咒之術的效果,二為報仇,所以選了崔渙。”
“朕,不明白…高陽公主,與郭行真又有什么仇怨?”
殿上李治的聲音,微微喘息道:“郭行真有什么理由去殺公主?”
“為仇。”
“他與高陽有仇?”
“沒有。”
蘇大為道:“但他與陛下有仇。”
“嗯?”
坐在珠簾后的李治身體一下子挺立起來,頭也不暈了,精神也不萎蘼了。
“他與朕有何仇?”
“陳碩真與郭行真,師承的門派,當年屬南邊蕭銑部下,皆為大唐所平定。”
“他是為了報仇來的?”
李治的聲音一下子提高了數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