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為淡然一笑:“只是為了查案,我為陛下欽點的大理寺少卿,只管找線索就是了,至于具體事宜,可以傳召大理寺的女仵作,或者宮中的女醫,一看便知。”
這話,把李辟玄剛要出口的話給堵住。
蘇大為向李治抱拳道:“請陛下圣裁。”
“陛下,高陽公主…”
“朕知之。”
李治抬手,打斷了李辟玄的話,目光在郭行真臉上一掃。
郭行真忙低下頭。
他雖然手段通玄,但在李治面前,依舊得低頭。
不敢與這位大唐雄主對視。
自古以來,帝國開創者,開疆拓土。
帝國二三代,武德必然衰弱,是為守成之主。
但大唐自李世民,到李治,皆是不斷向外擴張。
甚至到李治朝,大唐的疆域擴張到極致。
這位以柔軟仁善著稱的大唐帝王,絕非他外表那樣和善。
說他是雄主,恰如其份。
李治目光落到蘇大為身上:“你給朕過來。”
蘇大為乖乖走到李治身邊,低頭一副等待聆聽圣訓的模樣。
至于郭行真和李辟玄,都自覺的退到一邊。
李治臉上閃過一抹陰霾:“蘇大為,你到底搞什么鬼?難道查此案,就一定要反復驚擾高陽公主嗎?”
“陛下,我這里有新發現…”
蘇大為壓低聲音,將案情進展詳細向李治稟明。
李治聽到一半,臉色已然微變。
“此言當真?高陽是被巫蠱…”
“臣現在只是懷疑,所以還要驗證一下,公主頭發是否…”
“好,你的請求,朕準了。”
李治眼睛微瞇,透出深思之色:“此案非同尋常,你放手查,朕就在這里等著結果。”
“臣領旨。”
既有李治發話,李辟玄等人也無話可說。
祭禮的科儀被打斷,以郭行真為首的一幫道人被請出去,其余的一些李氏宗族子弟也都被清場。
原地只有少量的太監宮女,還有守護李治的千牛備身。
蘇大為和李辟玄像是兩個冤家一樣,各自站得遠遠的,在高臺之下。
高臺上被宮女和太監們豎起屏風遮擋住。
經由李治傳旨召來的女醫,在聽了蘇大為的敘述后,戰戰兢兢的起身,接過蘇大為遞上的人偶娃娃,小心端詳了片刻,然后又跪于李治腳下磕頭道:“陛下,那個人偶確是人發。”
“朕不關心這些,朕只想知道,這頭發,是否出自高陽身上。”
李治一只手按住額頭,另一手揮出:“快去查。”
“喏。”
女醫不敢多話,忙爬起身,走向高臺。
在她身邊,自有宮女陪著一起。
既是陪同,也是監視。
女醫走入屏風,里面的棺槨還沒蓋上,原本是要做完儀式后,再蓋上棺板,釘上長釘。
棺槨四周的熏香,吐著香煙,掩蓋了尸身散發出的古怪味道。
女醫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上去,驗看高陽的頭發。
片刻之后,她臉色蒼白,邁著小碎步跑下來,再次跪在李治面前:“回陛下,高陽公主的頭發,果然少了一截。”
“果然!”
李治原本坐在太監搬來的胡凳上。
這一瞬間,猛地站起。
雙手的指甲狠狠刺入掌肉里。
他的臉上,呈現極度的憤怒。
李治,是一個成熟的帝王,早就學會喜怒不形于色,將一切心事埋藏在心底。
但是在這一刻,他仍然沒有忍住。
巫蠱,一向是大忌!
漢武帝因巫蠱而殺衛子夫和太子。
本朝也有巫蠱禍亂之事。
前些年安定思公主,也受王皇后的巫蠱詛咒。
這巫蠱,既能咒殺高陽,安知不能咒殺太子、皇后,以及皇帝?
這種切身的威脅,恐懼,才是李治失去理智的原由。
他站在那里,臉色鐵青,幾乎從齒縫里吐出三個字:“蘇大為。”
“臣在。”
“這次查案,你辦得不錯,若不是你查出涉及巫蠱,連朕都被蒙在鼓里。”
李治胸膛急劇起伏著,身體晃了晃。
一旁伺候的太監王伏勝忙上前將他的手扶住。
“朕無事。”
李治揮揮手,將王伏勝趕開。
俯視著在自己面前單膝跪下的蘇大為接著道:“接下來,你不可松懈,繼續查此案,務必要找到幕后之人,將危機消滅在萌芽中,以免更大的禍患。”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加重了語氣。
不用多說,蘇大為是聰明人,一定能聽懂。
蘇大為果然聽懂了。
抱拳道:“只要陛下支持,臣定不負所托。”
說完,略一猶豫接著又道:“陛下…”
他想問,李治難道之前沒聽到關于巫蠱的事?為何反應如此大。
李淳風上次不是說,已經將宮中出現巫蠱跡象的事,告知李治了。
但是看李治現在的反應,有些不對。
不過話到嘴邊,蘇大為還是忍住了。
李治微皺眉道:“有話就說,不要吞吞吐吐。”
“是。”
蘇大為道:“要破此案,臣還需要更多的人手,稍后可能會抽調都察寺中的精銳。”
“只要能破案,這些朕不限制,你可放手施為。”
李治停頓了一下:“不過你查案的手法,還有進展,都要第一時間告知朕。”
這是給剛才的話打個補釘。
避免蘇大為拿他的話去亂來。
“臣尊旨。”
“此間事了,朕也乏了,先回宮休息了。”
李治揮了下衣袖。
后面的太監力士早已將軟轎抬上來,將胡凳撤下去。
王伏勝上來扶著李治坐上軟轎。
李治被太監們抬起,臨行前又深深看了蘇大為一眼:“你今天做得很對,有不決之事,即刻讓人通知朕,不要擅做主張。”
“是。”
蘇大為低頭應著,心里想的則是,剛才說不限制,現在又說不要擅做主張。
這其中的度,叫人如何把握?
李治用人,真是既用且防。
“不要讓朕失望,若成功破案,朕亦不吝封賞。”
李治在力士的抬轎下,向著外面走去。
在經過李辟玄身邊時,他在轎上向李辟玄微微點頭:“高陽可以入土為安了,朕保證,不會有人再打擾高陽。”
李辟玄向李治佝僂著腰,低頭道:“恭送陛下。”
大理寺。
大理寺寺卿裴廉看到蘇大為和程道之他們進來時,臉上立刻浮起笑容。
想要寒喧幾句。
但當他聽到程道之說起先前之事時,一張臉上的表情極為精彩。
那是一種好像活吞了一枚雞蛋并噎在喉嚨里的古怪神色。
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
“蘇少卿,你這…”
“寺卿何必慌張,這都是為了查案,而且你看,陛下也同意了。”
“這不是陛下同意不同意的問題,而是你如此一來,等于同時得罪了郭行真和李辟玄啊。”
“那又如何。”
蘇大為哈哈一笑:“我背后站著陛下,他們就算不高興,也不能違了圣意。”
“我是說不過你。”
裴廉苦笑搖頭:“那這個案子…”
“案子現在已經查到死因是因為巫蠱,現在就可以解釋,為何高陽公主在家中,卻呈被水溺斃的情況。”
蘇大為沉吟道:“用公主的頭發,制成人偶,以人偶施術,施以詛咒,人偶入水,公主也亦溺斃。”
“這…”
裴廉聽了只覺得全身毛骨悚然:“真有這樣的殺人手段?那…那為何公主又會頸骨折斷?”
“還記得我提過,我借給公主那本《大唐西域記》嗎?后來在現場沒找到,這說明當時殺人者,就在現場。
至于他為何要搶去《大唐西域記》,又折斷公主頸骨,同時還用了巫蠱咒術,我現在實在想不出來。”
既然有咒術殺人的手段,再登門搶書,同時折斷公主的脖頸,這就顯得有些畫蛇添足了。
“除非,詛咒者與搶書者,不是同一人?”
蘇大為喃喃自語。
一旁的裴廉不斷抬起衣袖,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這種涉及到公主,又涉及到巫蠱的案子,還是如此詭異的死法,常人聽到了就覺得害怕。
就算是大理寺卿,都覺得背后汗毛倒豎。
而這蘇大為,卻像是沒事的人一樣,侃侃而談。
“若真是兩批人所為,那施咒的人會是誰?登門搶書,對公主下毒手的,又會是誰?”
蘇大為面對裴廉的疑問,兩手一攤:“別這么看我,這些問題我現在還沒查到。”
“那就拜托少卿多多用心,盡快查明了。”
裴廉苦笑:“否則我這里,實在是擔心的緊,連處理別的案子,都有些神思不屬。”
“我會盡力的,也請寺卿放心,這件案子不光你急,我也是在陛下那里,立過軍令狀的。”
“是啊,咱們可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裴廉苦笑:“大理寺公務繁重,我是沒法具體去幫你查案了,但有所需要,我會鼎力相助。”
“先謝過寺卿。”
兩人正說著,忽見程道之臉色古怪的匆匆走進公廨。
“道之,何事?”
“寺卿,少卿,那個,長安縣的不良副帥錢八指來了,說是要找蘇少卿。”
“哦?”
蘇大為怔了一下:“那我先去見見他。”
“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程道之提起衣襟下擺,頗有些激動道:“他說是昨天崔渙的事。”
一提起此事,蘇大為立刻懂了。
昨天從崔渙家爐灰中提取到一些燃燒的余燼。
當時錢八指是把爐灰都帶走了,期待從這些灰燼中尋找線索。
他現在過來,定是有新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