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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針鋒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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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濯我清揚,魂歸來兮”

  七層高臺,上置楠木棺槨。

  在高臺四角,置以香爐,濃郁的辛香,從爐中吐出,筆直升上高空,仿佛直通上天。

  旁邊有道士手執火把。

  在更外圍,有道門高功,在吹奏樂器,低聲誦經。

  李辟玄默默的注視著這一切。

  他年過七旬,頭發眉白俱已雪白。

  長長的胡須一直拖到胸腹。

  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無數刻削的痕跡。

  層層的皺紋,無不訴說著他經歷的歲月風霜。

  他的腰身早已佝僂,手里拄著一柄黃藤木雕的拐仗,如此,方能支撐住他的腰腿。

  雙眼早已有些渾濁。

  但這雙眼睛里,有看透世情的深沉,也有一絲對生命的熱愛。

  看著高臺上的棺槨,李辟玄心中長嘆。

  “高陽啊,昔日我總勸你不要任性,平安過完此生便好,你總是不聽,如今,天人兩隔。”

  世上最傷人之事。

  莫過于白發人送黑發人。

  看著高臺上,那個曾經自己親眼看著一步步長大的女子,如今已經化作冰冷的尸體。

  李辟玄微微仰起頭,閉上雙眼,嘴唇嚅動了一下,暗念一聲:“魂歸來兮。”

  在他身邊,宗正寺一些重要的的官吏,宗正寺的皇室宗親,只要無事的,都來了。

  他們列在李辟玄身后,無論心中如何想,都是一臉肅穆。

  高臺上,郭行真揮舞著桃木劍,繼續做著送別高陽公主的科儀。

  這是大唐慣例。

  李氏追李老君為祖。

  崇信道教,以道為國教。

  皇族成員若去了,需以道教科儀來做祭奠和安撫靈魂。

  對此,沙門那些高僧,有不少很是羨慕。

  可惜至少在目前為止,大唐還是以道教為國教。

  在此事上沒有動搖。

  李辟玄身邊,一名年輕的婦人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向李辟玄道:“儀式還要多久?”

  “快了,三唱三嘆后,就可將棺槨封釘,然后擇吉日下葬。”

  李辟玄的話音剛落,突然見殿門處,有太監急匆匆的小跑進來。

  “外面有大理寺少卿,蘇大為求見。”

  “蘇大為?”

  李辟玄微微一愣。

  殿中正在吹奏樂器的道人,手中也似漏了一個節拍。

  其他李唐宗族的人,有年輕也有年長的,紛紛向殿口投以好奇的目光。

  蘇大為的名字,他們近幾年,聽到的不少。

  據說此人與武后,關系匪淺。

  而且近幾年,在高句麗和百麗戰場上,有幾仗打得著實不錯,很是揚了大唐國威。

  在朝會上,也曾提武后和陛下提起過。

  最讓人驚訝的是,此人年紀尚輕,居然已得蘇定方和李勣的看中。

  這擺明了待這一代老將故去之后,將成為新一代的名將,承接大唐武德,替陛下,向外繼續征伐。

  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不過現在是宗正寺,送別高陽,祭奠高陽的儀式,此人跑來做甚?

  一時間,所有面面相覷,摸不著頭腦。

  李辟玄年紀雖大,頭腦卻還比較靈光。

  略一思索,想起了蘇大為的事,向太監道:“他來做什么?”

  “他說…是為了高陽公主被害的案子。”

  這話一說,李辟玄的臉頰微微抽動了一下,胸前的白胡子微微顫抖。

  高陽被害,乃是不忍言說之痛。

  此人人還未到,先傳這種話進來。

  今天這祭奠還怎么進行下去。

  站在李辟玄身后的貴婦輕聲道:“好像聽說,之前堅持給高陽開尸檢驗的,就是此人。”

  “什么?”

  李辟玄雪白的眉頭向上一揚。

  昏濁的老眼中,浮起血絲。

  他是上一代的人,最重視的就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此次急著替高陽入葬,便是聽說有人給高陽剖尸。

  這簡直戳到了老爺子的逆鱗。

  他無法為此去找李治,也就只能盡快讓高陽入土為安。

  太監看了看李辟玄的臉色,小聲道:“若是不想見,我便回絕了他。”

  “見,為何不見?”

  李辟玄頓了頓拐仗,佝僂著腰身劇烈咳嗽了幾聲。

  再抬頭時,雙眼中閃過凌厲之色:“老夫倒要見見,是何等三頭六臂之人,敢動公主的尸身,讓他進來。”

  這話里,蘊著冷冽之意,差點令太監嚇軟腿。

  他忙彎著腰拜了拜:“小人這就去。”

  說完,慌忙轉身跑出去通傳。

  用不多時,蘇大為帶著蔫頭巴腦的程道之,還有小心翼翼的太監走了進來。

  沒錯,本該是在前頭帶路的太監都嚇蔫了。

  只敢悄悄跟在后面,倒把蘇大為擺在前面。

  從剛才李辟玄的態度看,這次明擺著是不會給蘇大為面子。

  甚至是會爆發強烈的沖突。

  這位宗正寺的掌舵者,大唐宗室之首,擁有多大的威望權力,就不必多說了。

  就算借蘇大為幾個腦袋,也是不夠頂的。

  這種情況下,傻子才沖在前面。

  就算程道之也明白這個道理。

  既不能不來。

  但來了,他也是決意要裝慫。

  讓蘇大為自己頂上去。

  他不怕死,他敢向宗室李辟玄要人,讓他自己去。

  最好是李辟玄根本沒注意到程道之,全注意在蘇大為身上。

  那便再好不過了。

  蘇大為大步走進場中,抬眼掃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驚訝。

  他沒料到,宗正府居然已經開始搞送葬儀式了。

  這要是再來慢點,高陽公主棺槨一釘上,他蘇大為再想驗看,就有些難辦了。

  人講入土為安,他若一再去驚擾,去違反習俗。

  只怕李治也會有意見。

  若再被李義府這種人在一旁吹吹風,會更加麻煩。

  蘇大為心中一閃念,大步上前,認準李辟玄,向他不卑不亢,叉手行禮道:“見過宗正寺寺卿。”

  李辟玄拄著拐仗,兩眼睜大,眼中精芒涌動。

  哪里還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垂垂老者。

  分明是一個修為甚深的異人。

  蘇大為心中暗吃了一驚。

  耳聽噼啪爆豆響聲。

  李辟玄原本佝僂的腰身,一下子直起來。

  身形陡然變得高大。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人才發現,李辟玄不矮。

  他身高至少八尺五開外。

  七十來歲的人,還有近一米九的身高,可想他年輕的時候,身材長大,定不輸給眼前的蘇大為。

  就連與他親近的人,這十余年來,也從未見李辟玄這樣挺腰站立。

  七旬老者,白發胡須如雪。

  此時單手拄仗,神威凜凜的目視蘇大為。

  說出的話,異常平靜。

  沒有想像的劍拔弩張。

  沒有想像的火爆烈性,而就是淡淡的一句。

  “你便是蘇大為?”

  “正是。”

  蘇大為點頭道:“寺卿大人應該知道我的來意,陛下命我查高陽公主的案子。”

  “查案,老夫能理解。”

  李辟玄目光微微收縮:“為何要動高陽的尸體,令她死后不得安歇?”

  “因為查案需要。”

  蘇大為并沒有因為在李唐宗族之長面前,就有任何畏縮。

  他目光一瞬不移的平視著李辟玄道:“高陽公主的案子很特別,如果不用這樣的法子,就不會明白她的真正死因,也就無法找出真正的兇手,以告慰在天之靈。”

  “無稽之談。”

  依舊是淡淡的四個字。

  這四個字出來。

  附近的人,同時打了個冷顫。

  感覺空氣的溫度陡然降低。

  有的人甚至呼出的白氣。

  顯然,這并不是錯覺,而是真的寒冷。

  而寒冷之源,就在李辟玄身上。

  他的身體,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黑洞,又像是九幽寒冰。

  正不斷吸噬著四周的一切光和熱。

  而首當其沖的,正是蘇大為。

  黃藤木杖在地上輕輕頓了一下。

  不重,卻像是打在所有人的心臟上。

  “人死,若想靈魂能往生轉世,務必尸身完整,此乃天地大道,如今你以查案為由,便將高陽剖尸…此事老夫知道得太晚,若當時知道,豈能讓你如此?”

  李辟玄的每一個字,都鏘鏗有力。

  他的雙眼仿佛帶著刀,一下又一下切割著蘇大為。

  “老夫歷經三朝,還從未聽說,查案不去找兇徒,反而要在無辜慘死之人身上,再動刀。”

  說完,他略停了一停,再次提高音量道:“你這究竟是查案,還是在侮辱高陽,令她死后仍不能安息?”

  “寺卿,人死便如燈滅。”

  蘇大為斟酌道:“若死后無靈,怎么做,對高陽公主,也無影響;若死后果真有靈,想必公主也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是為了抓住兇手,替公主報仇,想必公主也不會怪我。”

  “好一個巧言令色,好一個能說會道之徒。”

  李辟玄臉色不變,只是白須顫抖。

  他甚至還笑了起來。

  只是這笑,毫無溫度。

  是一種森然冷笑。

  “高陽的尸身就在那高臺上,你敢面對她,說你無愧?你敢說你傷了高陽的尸身,不會驚擾她的靈魂?你憑什么?”

  李辟玄的聲音,一下子提高。

  從他身上,陡然涌出一股力量。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

  先前含蓄的黑洞,在這一刻,猛地張開。

  耳邊只聽“咻咻”之聲。

  那是四的空氣,在被無形的力量所吸噬。

  而李辟玄,雖然面色不變。

  但蘇大為從他身上看到另一面。

  一個修為深湛的異人,悄然張開了他的獠牙。

  傳聞里說,李唐自身掌握有足夠的異人,所以才以定鼎天下。

  這才是李治面對長孫無忌威逼,面對那些外敵滲入時,最大的底氣所在。

  “寺卿,請聽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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