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說,風大浪急,我們這些武人,理應互相提攜,才能安然渡過。”
蘇大為舉起手里的茶杯,向蕭嗣業做了個以茶代酒的動作,然后輕輕抿了一口。
“這茶不錯。”
“當然不錯,老夫可是拿自己最好的茶招待。”
蕭嗣業笑罵道:“現在你可算記起自己是武人了?回長安這么久了,可曾來我這里走動?說吧,到底什么事?”
蘇大為卻沒忙著回他,只是笑道:“剛回長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遇到的那樁案子,居然有個糊涂鬼要行刺我。”
“呸,以你的身手,那哪能叫行刺,簡直是一場鬧劇。”
蕭嗣業花白的眉梢下,雙眸微微瞇起:“若我猜的不錯,是有人借你這個由頭,用來殺雞駭猴吧?”
“哈哈,差不多,是有點這個意思。”
“那幕后之人,定然是不了解你,你哪是只雞?你這小猾頭,就算想低調,想收起獠牙,你也是獨行山林的猛獸,誰要是挑你做對手,那可就挑錯了對象了。”
蕭嗣業與蘇大為當年在征西突厥時,有過一段共事的時間,彼此算是知根知底。
用他的話來說,兩人是忘年交。
只不過,蘇大為確實是軍中的異類。
人雖在軍中,做戰也勇猛,也很有手段。
但偏偏與軍中其他人,不太主動交往。
哪怕是與蕭嗣業,也是當時同時領了軍令,必須一起行動,才有過接觸。
這和軍中其余的將領的行事風格,大相徑庭。
人是群居動物,哪怕是大唐的這些名將,在軍事任務之外,也會常常聯絡,增進感情。
酒桌聚會,觥籌交錯,那是免不了的。
這是軍中的生態,也是武人交往之常態。
但蘇大為不。
他除了軍事,除非是大總管相召,等閑不與其他將領有交集。
哪怕是有人請他喝酒,他也是能推就推。
這給人的感覺,有些神秘,又有點清高。
好像他與其他人,涇渭分明。
底層的軍將,對蘇大為的評價是褒貶不一。
但是上面的將領,如程知節、李勣和蘇定方等人,對蘇大為都十分看中。
蕭嗣業乃百戰之將,人精中的人精,看人也自有他的一套。
“羊群才聚團,猛虎總獨行。”
他輕輕晃動茶杯,眼中似有某種看透迷霧的銳氣:“我不知你是不屑于交往,還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特立獨行,但你可不是善茬,誰敢惹到你的頭上…呵呵。”
“在軍中,只用消滅敵人就行了,但是回到長安,許多事都蒙蔽了我的耳目,我是真的分不清,誰會在背后暗箭傷人,所以我現在不是猛獸。”
蘇大為輕輕抿了口茶:“我現在也是需要抱團的羊。”
“羊個屁。”
蕭嗣業笑罵道:“披著羊皮的猛獸,還是猛獸,骨子里的東西是改不了的。”
“蕭尚書抬愛了,反正我現在是舔著臉,來抱大腿來了,我現在在長安,只是小小的不良帥,眼前的案子太大了,光靠我自己,說不定就被人給帶坑里…”
蘇大為微微一笑,沖蕭嗣業道:“您都說咱們是忘年交了,以咱們的交情,不能不幫我一把吧?”
“小猾頭,老夫是兵,你現在是刑名,能幫你什么忙?”
“高陽公主的案子,您聽說了嗎?”
“什么?”
蕭嗣業倒吸了口涼氣。
這是今早才發生的事,他自然是聽到了些風聲。
這時才上下認真的打量蘇大為:“難怪,原來是這件事,難怪你這小猾頭,回長安一直避嫌,現在卻跑來…”
“咱們是忘年交,是知己,既是知己,關鍵時刻,我不找您老,還能找誰。”
“你個猾賊!”
蕭嗣業悻悻然道:“李勣是老猾頭,現在又多你個小猾頭,你們倆都是坑貨!”
蘇大為于是就笑。
蕭嗣業提起茶壺,緩緩將茶水續上。
花白的眉梢微微聳動著,沉吟良久:“也罷,既然找上老夫了,這人情我不能不給,說吧,需要老夫做些什么?丑話說在前頭,只能是我能力所及,不違朝廷法紀,不能給老夫惹麻煩…”
“這是自然。”
兩人在一起,又密議良久。
蘇大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這才笑吟吟的起身告辭。
不過還沒等他轉身走,便被蕭嗣業一把抓住。
“先別走。”
老人精嘿嘿一笑,花白的眉梢聳起:“既然我給你幫忙了,你也得幫老夫一個忙?”
“什么?”
蘇大為看著蕭嗣業帶著狡黠的神色,隱隱有種不妙的感覺。
蕭嗣業拉著蘇大為的手,不給他開溜的機會,從靜室大步走回公廨,對著那些明明在暗自觀望,卻在兩人出來后,裝出一副忙于軍務,低頭看沙盤的兵部官吏和年輕將領們道:“你們不是經常說想問老夫打西突厥是如何打,想知道蘇大為在百濟和高句麗,如何用兵作戰的嗎?
現在人就在這里,想問就趕緊問,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蕭尚書。”
蘇大為汗都快下來了:“我答應了大理寺裴寺卿,一會要去他那對接案情,沒時間多耽擱。”
“那可不成。”
蕭嗣業花白的胡須微微抖動,表情活像是只偷雞的狐貍。
“難得你主動來兵部,這種機會怎可錯過。”
說著,向手下吏員們道:“兒郎們知道該怎么做了吧?”
附近的兵部主薄,侍郎,還有如李辯、高崇文、郭愛等人,一下子圍上來。
“蘇帥,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蘇帥看這邊,這是河西地形,這里,這是安西都護,這是燕然都護府,這里用兵…”
“回紇在這里,蘇帥,如果給你一支兵,這仗該如何打?”
一時間,眾人一齊開腔,在蘇大為耳邊,一片嗡嗡之聲,弄得蘇大為差點原地爆炸。
“等等,一個個來。”
悄然退到一旁的蕭嗣業,撫須微笑,眼中閃過思索。
蘇大為是李勣看中的人,這個人情,不能不給。
但也不能太容易給。
否則次次來找他,蕭嗣業也受不住。
他要蘇大為知道,他的人情,沒那么好拿。
必須付出一定代價。
同時,既是李勣看中的人,而以蕭嗣業來看,蘇大為確實很特立獨行,而且能力出眾。
有這么個賣人情的機會,他自然也不會推拒。
他與李勣都老了,李勣為后代子孫計,他蕭嗣業豈能不明白。
這算是一筆投資。
若干年后,他們故去,在新一輩將領中,這蘇大為,必將脫穎而出。
提前做投資,不虧。
“蕭尚書。”
李謹行不知什么時候走到蕭嗣業身邊,向他悄然道:“如此為難蘇大為,會不會適得其反?”
李謹行是粟末靺鞨族。
從父輩起,便歸化大唐。
如今人到中年,熟悉軍事,性格十分沉穩。
他的父親是蓍國公突地稽。
其家族因為世代居住在高句麗附近的靺鞨,在大唐征高句麗時,立下汗馬功勞。
李謹行如今是左武衛翊衛校尉,也是禁軍將領之一。
這次蘇大為回長安,李勣曾將李辯和李謹行托付給蘇大為。
對蕭嗣業來說,也算是自己人。
“你小子倒也算是明白人。”
蕭嗣業輕撫長須:“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蘇大為非常人,平時都是獨行,難得有機會,讓他主動求我,不給他出點難題,他如何肯與我們捆綁上?
眼下看似為難,實則讓他多點牽絆。
你多看,多學。”
“是。”
李謹行在一旁點頭應是,心中則是駭然。
明明是蕭嗣業的身份地位更高。
而且這次是蘇大為有求于蕭嗣業。
但從眼下蕭尚書的口里,卻是他想賣人情給蘇大為,而求之不得。
蘇大為不是弱勢一方。
反而是蕭嗣業想將蘇大為與武人做更深層次的捆綁。
這個認知,對李謹行來說,可謂顛覆。
那邊李辯已經向蘇大為提出自己的問題。
“蘇帥,我看過你在征西突厥時的戰報,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當時蘇帥只帶著幾百人,翻躍金山山脈,為何能以少勝多,可以打下木昆部,甚至擊退咥運狼騎?
我們在這邊做過數次戰術推演,無論如何,憑臨時征召的那些胡人蕃兵,無法做到這一點,所以…”
李辯,家族世為靺鞨酋長。
從父輩開始歸順大唐,始為外蕃。
現為歸化將領。
其人做戰勇猛,深得李勣賞識。
這次蘇大為從百濟回唐,李勣也將李辯托付給蘇大為。
一為回長安,在弘文館鍍上一層金。
二則是有了與蘇大為的關系,日后必有大用。
用李勣的話來說,李辯有謀,只是需要人提點一二。
蘇大為你辦事,老夫放心。
人我交給你了。
蘇大為現在在面對李辯時,多少還是有點心虛。
他回長安已有數月,若說有提點李辯和李謹行等人,那還真談不上。
眼下既然事情到這個份上了,也不好再藏著掖著。
環視一圈,他指了指前方的沙盤:“我們可以在沙盤前說嗎?”
“蘇帥,請。”
李辯忙伸手示意。
李謹行也從蕭嗣業身邊,趕緊走上來。
其余公廨中的人,只要對蘇大為戰績感興趣的,全都圍上來。
每一位名將,作戰都有自己的風格,思路,和拿手的本領。
或精于謀略。
或擅以力破巧。
或精于預設伏兵。
或善觀天文,能預判天氣。
又或者善于調動敵人。
但是名將,不會隨意把自己的思路和布局謀略,交托給別人。
這在古代,那是人家的絕活,是衣缽。
只傳給自己的兒子,或者衣缽弟子。
能像現在這樣,被逼著吐露點東西,那都是天大的機緣。
一時間,李謹行、李辯和高崇文等人,心中都生起一絲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