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正是高崇文。
安東都護高侃之子。
在離開百濟前,高侃將他交托與蘇大為。
但蘇大為回長安后,有心避嫌,與他們的聯系也少了起來。
最近幾個月忙著長安縣的案件,安心做他的不良帥,與高崇文和李辯等人,更是沒有了交集。
高崇文還在對蘇大為提眉弄眼,冷不防身后傳來一聲咳嗽。
他好像背后被人抽了一鞭子般,立刻挺起胸膛,面色摒住,垂手立在道旁:“蘇帥,請隨我來。”
蘇大為看了眼他,再看了眼站在階上咳嗽的李思文。
向后者微微點頭。
跟著高崇文拾級走入公廨。
一進大廳,首先看到的是一副如屏風般的巨大地圖。
立于廳中。
數名將領正圍在地圖前,指著地圖小聲議論著什么。
轉過屏風地圖,一眼看到地圖后的事物,蘇大為眼前一亮。
沙盤。
這種東西原本是后世才有,但是蘇大為在征西突厥時,就曾親手用彩色陶泥做過簡易的沙盤。
當時他做的還比較粗糙。
不過蘇定方見過后,大為贊賞。
之前在征倭國時,蘇大為也曾用過。
不過這只是蘇大為為了用兵時,對地形加深了解才做的,當時并沒有想太多。
現在,在兵部這里看到的沙盤,看起來更加完善和精致,規模也更大。
顯然用沙盤來代替傳統地圖的做法,已經在兵部慢慢推廣開了。
這對提升唐軍的戰力,好處顯而易見。
蘇大為跟著高崇文和李思文走進來,繞開圍著沙盤討論的數名將領。
這些人里,還有蘇大為熟悉的臉龐。
有李謹行,也有李辯。
高崇文屬于話癆,在一旁小聲道:“蘇帥,我們這些人現在弘文館求學,順便在兵部走動一下,一來做點事,二來,也可以增加兵事閱歷。”
大唐官學,號稱“六學二館”。
六學是指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律學、書學、算學,這六門,隸屬國子監。
二館是指弘文館與崇文館。
其中,弘文館本中太祖武德四年設立,初名修文館,屬門下省。
武德九年,太宗即位,始改稱弘文館。
置生徒數十名,大多是皇族勛戚子弟,學習經史書法。
入弘文館,地位比國子監六學的學生顯赫得多。
高崇文說完,嘴角不自覺得向上微微揚起。
他拉了拉蘇大為的衣角,頗有些得意道:“坐在桌案上的那位,就是兵部尚書蕭嗣業,這老頭很嚴厲,一會蘇帥你少說話,看我的眼色行…”
高崇文還要繼續說下去,卻見坐在桌案前的蕭嗣業忽然站起來,眼中閃過驚喜之色:“蘇大為,你怎么來了?”
“見過蕭尚書。”
蘇大為站在下首,向蕭嗣業行叉手禮。
而蕭嗣業早已大笑著起身,上來輕拍了蘇大為肩膀兩下,又在一眾人錯愕的目光下,拉起蘇大為,向公廨中其余將領介紹道:“你們平日里不是總問老夫,這沙盤從何而來,現在就告訴你們,此物,就是蘇大為所創。”
整個兵部公廨內,瞬時安靜。
無數目光,一下子集中在蘇大為的身上。
蘇大為的名字,聽過。
但兵部管著大唐天下兵馬,各處戰事,平時聽過的將領大小數百。
蘇大為的名字雖然聽過,卻也不見得有什么特別出奇,能讓人一下子想起。
但蕭嗣業說起沙盤的創造者是蘇大為,一下子就給所有人最直觀的印象。
此人,當真是一手改良了行軍地圖的效率啊。
有了沙盤做實物,原來的行軍地圖看起來,簡直就粗糙得難以忍受。
能發明此物的,絕非常人。
“不光是沙盤,軍中的馬鞍,還有蹄鐵,馬蹬這些看似不起眼,實則對騎兵作戰,非常重要的器物,皆由蘇大為提出意見做過改良。”
蕭嗣業呵呵笑著,用力拍了拍蘇大為。
“年輕一代老夫共事過的將領不少,但唯有你,才能令老夫記憶如此深刻。”
“蕭尚書謬贊了。”
蘇大為忙致謝,并表示受之有愧。
一旁的高崇文看得目瞪口呆。
下意識的舔了舔唇,向蕭嗣業道:“蕭尚書,你認識蘇大為?”
“認識,當然認識。”
蕭嗣業呵呵笑著,摸了摸白須,突然拿眼一瞪高崇文:“他的名字,老夫可以叫,高侃可以叫,你個小輩怎可失了禮數?叫蘇將軍。”
“是…蘇將軍。”
高崇文一時瞠目結舌。
只得向蘇大為叫將軍。
媽蛋,這是怎么回事?
蕭嗣業大伙平日里見,都是板著一張臉,像個黑面判官似的。
怎么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
見到蘇大為,他笑得跟撿到寶似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上了。
怎會如此夸張?
就在方才不久前。
高崇文領著蘇大為進兵部尚書公廨時,心里還隱隱有一種驕傲。
對蘇大為有著幾分下意識的輕視。
畢竟,蘇大為如今不是手握重兵,一怒滅人國的大唐都督。
只是個小小的不良帥。
無品無級。
在這兵部尚書府中,明顯是高崇文這些軍方二代,身份更加高貴。
可是,兵部尚書蕭嗣業對蘇大為的超常看重,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你們是不知道,在顯慶年間,我跟著蘇定方大總管一起征西突厥。
當時追擊西突厥的可汗阿史那賀魯,就是我與蘇大為共同追擊。
那時老夫與蘇大為有過一番共事。
親眼見到什么叫做夫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后來又是蘇大為搶先一步,擒獲阿史那賀魯。
老夫自那一戰后,便與蘇大為成為忘年交。”
說著,手撫蘇大為的背笑道:“待老夫百年后,能興盛唐軍者,唯蘇大為也。”
這話,就相當重了。
簡直是當著大唐一眾勛貴軍二代,替蘇大為張目。
沒錯,此時能在公廨里待的,絕非寒門。
而是人人皆有根腳。
不是出自世家,便是軍中勛貴,名將之后。
蘇大為的出身,在平日里根本不會入這些人的眼睛。
但由現任兵部尚書蕭嗣業說出這番話,那意義就不同了。
蘇大為一時間,也分不清蕭老頭是真心想替自己宣揚,還是有別的想法。
一時間,真是有些受寵若驚,向蕭嗣業苦笑道:“蕭尚書,你這是要把蘇某架在火架上烤嗎?”
“哪里的話,你當得起。”
蕭嗣業伸手按著蘇大為的肩膀,眼里閃過一抹狡黠。
當年搶老夫的阿史那賀魯,搶得很爽嘛。
現在,老夫既是抬舉你,也是給你一個難題,能不能服廳中這些刺頭二代的心,就憑你蘇大為自己的本事了。
心念一轉,蕭嗣業笑瞇瞇的問:“對了,今日來找老夫,不是專程來敘舊的吧?”
靜室中,采自西域的鯨香燃起。
空氣中,飄浮著青白的煙氣,令人忘俗。
蘇大為與蕭嗣業隔著一張木幾相對而坐。
“有什么話,可以同老夫直說。”
蕭嗣業抬手,取過木幾上剛剛烹好的茶湯,嗅了嗅茶湯,臉上現出欣喜之色。
“這茶不錯,是我嶺南舊友專程給我送來,再加上寒食節前的雨水,此時烹者,最有滋味。”
說著,動作嫻熟的提起茶壺,替自己與蘇大為各倒了一杯茶。
然后推杯換盞,將屬于蘇大為的那杯茶,推向他。
“謝蕭尚書。”
“呵,都沒人了,你還叫我官名,矯情不?”
蕭嗣業哼了一聲,也不知是譏笑,還是嘲諷。
蘇大為只好笑道:“禮不可廢。”
蕭嗣業哼了哼,似有所不滿。
不過他沒繼續說什么,只是輕輕轉著茶杯,微微瞇著眼睛,輕嗅著茶香,神情享受。
“我回長安前,英國公曾交代過,若在長安有難處,可找蕭尚書。”
“李勣?”
蕭嗣業微瞇的眼睛張開,眼中光芒一閃:“這個老猾頭。”
大唐老一輩諸將中,擅于謀略,胸有城府的將領很多。
若以奸猾而論,首推程知節。
程知節用兵做事,可謂滴水不漏,表面渾不吝,內里精明絕不吃虧。
其次就是李勣。
做事做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底線。
但他的另一面,則是狡猾如狐,走一步,看三步的算計。
最后還有一位,便是眼前的蕭嗣業了。
他雖不像程咬金那樣渾賴。
也不像李勣那樣狡猾。
但縱觀他的經歷,幼年跟隨隋煬帝,后來又隨蕭皇后入東突厥。
貞觀九年又領突厥部眾,歸降大唐。
這種人,一生大起大落,歷經隋唐二朝,從隋煬帝,到唐高祖、太宗,直到如李治朝。
四代帝王。
所經歷的一切,非常人所及。
早已看透世情,活得通透明白。
用個詞來形容,那就是“人精”。
他明進退,知取舍。
知道什么時候,做什么事,說什么話。
也知道,應該站在什么人一邊。
李勣在蘇大為回長安前,提到此人。
既是賣人情,同時也是告訴蘇大為,蕭嗣業可以信任,是自己人。
或者說,是屬于他李勣的人。
蕭嗣業沒說話。
他看似瞇著眼睛,好像困倦得像要睡著了。
手里舉著瓷杯,湊到唇邊,輕輕吸溜著。
午后的光芒,從窗外透入,透過瓷杯。
也將蕭嗣業眼里的精芒照亮。
“李勣那老猾頭,讓你找我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