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真君誕辰之日,長安滿城放假休沐。
文武百官穿上春服,帶著家眷,騎馬乘車,出野游玩。
士子互贈刀尺,寓意從今日起便與嚴冬切割,擁抱春日暖陽,奔赴光明前程。
農人互相贈送裝著五谷瓜果等農作物種子的青綠色布囊,祈禱新的一年風調雨順,五谷豐登。
親友們聚在一起痛飲春酒,家家扶得醉人歸。
此日禁屠,止殺。
“我記得有位詩人曾言:二月初頭春向中,花梢薄日柳梢風。折花客子渾無賴,狼藉須教滿路紅。”
蘇大為向身邊的聶蘇隨口說著。
自然,換來聶蘇的一片崇拜。
蘇大為心里倒是有幾分心虛,虧得今天一起出門,沒帶上李博。
李博學識造詣頗高,一耳朵估計就能聽出問題來。
畢竟,蘇大為這次文抄公用的可是宋人楊萬里的詩。
跟唐詩還是有些差別。
不過忽悠不懂的人,倒是夠了。
蘇大為身邊跟著聶蘇、大白熊沈元,還有剛回長安的南九郎,一行人沿著朱雀街,向著太陽真君宮走去。
一路上行人絡繹不絕,接踵磨肩。
蘇大為拉著聶蘇的手,轉頭向南九郎道:“倭國那邊事如何了?”
“最近都頗為順利,鵜戶神宮也消停了,他們的巫女好像說,最近會上長安來求見蘇帥。”
“巫女要來長安找我?”
蘇大為聞言一愣,腦子里閃過雪子的樣子。
她來做甚?
“蘇帥,你看,看前面!”
突然,南九郎有些激動的做著手勢,指向前方。
聶蘇和沈元順著他的手勢,只看到人流,并沒有發現什么異樣。
蘇大為有些莫名的看了看,臉色忽然變了。
人群往來不息,前方人流中忽然出現一個女人。
數名金吾衛在前開道,替女子隔開人流。
四周的喧鬧也像是被隔絕開。
那女子一身素衣,面容蒼白。
行走在陽光下,仿如幽魂。
身體纖瘦單薄,仿佛隨時會乘風飛去。
這女人的臉,只要看過一次,今生休想再忘。
聶蘇稍慢了半拍,才看到那名女子。
她的臉上立刻露出警惕:“阿兄,這個女人是誰?”
底下的小手用力抓了抓蘇大為的手,似乎有些擔憂。
“那是…”
蘇大為臉上露出古怪之色。
“高陽。”
高陽公主。
永徽四年,因房遺愛謀反案,高陽與房遺愛皆被李治貶往巴州。
巴州是后世四川省巴中市附近。
在唐時,那里真是蠻荒之地。
就這個結果,也還是蘇大為極力爭取的。
原本以為,有生之年,再也不會見到高陽公主了,誰料居然能在此刻遇見。
“十…十一年了,蘇帥,高陽公主貶去巴州十一年了,她回來了!”南九郎頗有些激動的道。
“九郎,你認識高陽公主?”
“咳咳,蘇帥開玩笑了,我是什么身份…不過當年高陽公主和房俊被貶時,我曾在城門前見過一面,一直深刻在腦海中。”
南九郎頗有些感概:“一轉眼,十一年過去,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再見到高陽公主的容顏,她…”
想說像天人,像仙子,但話到嘴邊,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
南九郎忙咳嗽一聲,忍住。
聶蘇狐疑的問:“高陽公主,我好像在哪聽過。”
“永徽四年,高陽與房遺愛那樁案子,我也參與其中。”
蘇大為簡單的說了一句,心中卻在想:高陽此次回來,應該是得了李治的赦令,只是不知房遺愛如何了?
當年的案子,牽連甚廣。
駙馬都尉薛萬徹、柴令武、房遺則斬首。
荊王李元景、李恪、巴陵公主自盡。
宇文節、李道宗、執失思力流放嶺南。
蜀王李愔為庶人,流放巴州。
貶房遺直為春州銅陵縣尉。
貶房遺愛和高陽為庶人,流放巴州。
薛萬徹的弟弟薛萬備流放交州。
罷停房玄齡在宗廟中的配饗。
其他人,據說已經有人客死異鄉了,倒是一直未曾聽聞房遺愛和高陽的消息。
這兩人,可以說是整個案子的始造蛹者。
如今高陽公主,突然回到長安,這透出一種什么樣的信號?
陛下是出于親情,特赦了高陽公主,還是另有目地?
蘇大為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就在這一耽擱的功夫,高陽公主一行人,早已分開人流走了上來。
蘇大為拉了拉聶蘇,和南九郎等人,忙避開道邊。
那些百姓不知高陽的身份也就算了,他們既知是大唐高陽公主,禮數上不能有失。
本來想著待高陽公主過去,再去太陽宮。
誰料高陽在經過蘇大為等人身前時,居然停下腳步,眼露驚訝的上下打量了一番。
“你,是蘇大為?”
高陽公主的聲音透著一股虛弱,不知是不是十多年流放巴州的生活,侵蝕了她的身體。
她整個人,都顯出一種病態和脆弱感。
“正是,高陽公主認識我?”
“我與武媚,還有陛下,我們三人,以前關系很好…”
高陽公主目光隱現霧氣:“她曾在我面前提過,我后來還得知,是你幫忙,讓陛下改變心意,你這份情,我一直記著。”
“公主何需如此,我為不良帥,破案是我的本份。”
蘇大為叉手行禮,謙虛道。
身后的南九郎早已拉著一臉迷茫的沈元給高陽公主跪下行禮,不敢在這么近的距離,直視大唐公主。
附近有人向這邊投來好奇的目光。
不過在長安天子腳下,百姓見過的世面多,也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
“蘇大為,我聽說…你與玄奘法師交情不錯?”
高陽公主猶豫了一下道:“法師他…”
“法師上個月圓寂了。”
蘇大為肅然道:“有勞公主惦念。”
高陽站在陰影下,似乎一瞬間被抽去了魂魄。
停了良久,才開口道:“法師生前有一部《大唐西域記》,是由法師口述,辯機所著,你知道嗎?”
“知道,前兩月我曾去看過法師,法師將此書交給我,囑托我完成他的一個心愿。”
聽了蘇大為的話,高陽忽然抬頭,眼中亮起希冀的光芒。
“這本書,能否給我看一看?”
“這…”
“只是看看就好,我不會讓你為難,只想親眼看一看,只要看上片刻,就還與你,就當是完成我的一個心愿。”高陽公主雙眸凝視著蘇大為,眼中閃過脆弱的懇求。
“這…好吧。”
“我,我先回原來的府上,休整一日,明日才入宮見陛下,你,你可以今天拿給我嗎?”
“我一會就送到公主府上。”
“甚好。”
高陽伸手,輕輕將散下的發絲捋于耳側,蒼白的臉上,終于淺浮起一絲笑容。
只是這笑,也憔悴得讓人心疼。
“陛下,高陽公主,已被護送回府。”
李治靠著大椅,微閉著雙眸,聽著武媚娘替他批閱奏折,筆尖在紙上發出春蠶般的沙沙聲。
當聽到貼身太監的傳報后,他的雙眼張開,一瞬間,眼中露出極復雜的神色。
“高陽回來了。”
正執筆的武媚娘,筆尖微微一頓,一滴墨汁滴在奏章上。
被她又不動聲色,抬筆劃過。
“一路都還順利嗎?”
“都順利,不過在朱雀道的時候,高陽公主遇到了蘇大為。”
“嗯?”
“發生了什么?”
“公主與蘇大為說了一會話,聽說是向蘇大為討要一本書。”
“什么書?”
“玄奘法師留下的《大唐西域記》。”
“法師生前口述,辯機親筆寫下,世上,只有那一本了吧。”
李治雙眼微閉,似乎在思索。
“高陽,她在想什么?”
“陛下,要不要…”
“不用,不要打擾高陽,讓她好好歇息一天。”
“是。”
侍奉著李治安歇,武媚娘邁著輕緩的步履,向著殿外走去。
身邊自然聚起一幫太監和宮女。
武媚娘面帶含蓄微笑,在眾宮女的侍奉下,沿著御道走向御花園。
“本宮游覽賞花,你們不用都跟著了。”
輕輕一句話,將大部份太監侍女留下,只帶著貼身兩名女宮,漫步走入花園。
雖然只是初春,但園中自有一番風景。
武媚娘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數月來,她每日忙著幫李治處理政事,還有忙碌幾位皇子和皇女,也實在無遐去管別的。
“阿彌,最近在忙什么?”
“皇后,蘇帥自從被陛下發回做不良帥,一直就在長安縣忙著查案。”
“兵部他去過沒有?”
“沒有。”
“一次也沒有?”
“沒有。”
武媚娘不再說話,只是眼中,光芒閃動,陷入深思。
蘇大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
她曾暗中叮囑讓蘇大為多去兵部走動,就是想讓蘇大為趁著戰功和影響力,積極拓展根脈,在軍中,扎根更深。
自己在朝中幾乎沒有任何助力。
但若有蘇大為在軍中的影響力,位置則能安穩不少。
她不光要考慮自己的后位,還要考慮家族,考慮自己的孩兒。
現在的她,就是一株大樹,需要庇護許多人。
而皇后這個位置,并非就穩如泰山。
這些年,明槍暗箭,實在防不勝防。
當年王皇后和蕭淑妃的例子就在前面,武媚娘一刻也不敢放松。
陛下身邊,從來就不缺女人啊。
可惜,阿彌怎么就不明白本宮的心意呢?
走了幾步,武媚娘抬起頭來,眼神微微凝聚。
她明白了。
蘇大為并非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次也沒去兵部,說明他并不想卷入權力的漩渦里。
只想過安穩日子。
“一入朝堂,身不由己,你豈能置身度外?”
武媚娘在心中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