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動蕩,看似平息。
但后續的余波漣漪,依舊不斷。
先是賀蘭敏之在自己府上痛下殺手,狠心清理了一番。
為此,還受到諫議大夫王茂叔彈劾。
然后與道士郭行真那里,又爆發一次沖突,險些在武后面前大打出手。
接下來賀蘭敏之與李義府,也明顯疏遠了。
看來賀蘭敏之身邊,也是有頭腦清醒之人。
當時可能蒙在鼓里,事后,還是能反應過來。
不過這些,蘇大為并不關心,也不想摻合。
按著李治的旨意,他又回到長安縣,見過新縣君,重新做他的不良帥。
錢八指等一幫老不良,自是歡喜。
不過蘇大為后來想想,也是有些砸摸出些味道來。
自己初回長安時,可是為了被刺之事,在長安縣和萬年縣、大理寺這些地方都“鬧過”。
如今為了刺殺案之事,被李治發回長安縣繼續做不良帥。
這似乎是有些打臉的意思。
而且之前與新縣君鬧過,之后共事,多少會有些膈應。
就算蘇大為沒有,怎能保縣君心中沒有刺?
這次的事,李治做得實在有點狠,頗有點用蘇大為自己打自己的感覺。
不過,這些都是小事,只要都察寺寺卿的位置不動,蘇大為就能忍受。
他現在立身根本,一是武后的關系。
第二,,便是來自于都察寺的權力。
至于做不良帥也好,還是掛個虛名的官職也好,都只是錦上添花。
等手上諸事理順,時間已經匆匆走過年末,來到一月。
上元節一番忙碌后,蘇大為收到了那個讓他無比震撼又心痛的消息。
“法師圓寂了。”
“他…可有說些什么嗎?”
蘇大為面對身前的行者,只覺喉頭忽然變得無比干澀。
天空的陽光,一時白茫茫的,讓人目眩。
心中突然有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
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真的來臨時,還是令他感到無比的突然,難以接受。
“法師涅盤前,有弟子問他,西方極樂真的存在嗎?”
行者拄著鐵棒,緩緩盤膝在蘇大為對面坐下。
他的面色看似平靜,但是身上的氣息,卻顯得有些紊亂。
這是蘇大為這么多年來,第一次看到行者出現這種狀況。
“法師怎么說的?”
“他說,真實不虛。”行者的目中,似有淚光閃動。
大唐麟德元年,正月,一代高僧,玄奘法師在玉華宮圓寂。
據《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師傳》記載,玄奘法師早已預知一切。
他曾對譯場的助手和弟子們說:玄奘今年六十有五,必當卒命于此伽藍,經部甚大,每懼不終,人人努力加勤,勿辭勞苦。
不久后又說:若無常后,汝等遣我宜從儉省,可以蘧除裹送,仍擇山澗僻靜處安置,勿近宮寺。
不凈之身,宜須屏遠。
這是對自己身后之事做出遺言,希望死后,尋僻靜處安置。
在正月初三的時候,玄奘大師弟子懇請他譯《大寶積經》。
玄奘勉強翻譯了開頭的幾行后,突然停下來,平靜而凝重的看著弟子:此經部與《大般若》同,玄奘自量氣力不復辦此,死期已至,勢非賒遠。
正月二十四日那天,玄奘召集身邊所有翻譯佛經的子,留下他在人間最后的遺言。
“玄奘此毒身深可厭患,所做事畢,無宜久住。
愿以所修福慧回施有情,共諸有情同生睹史多天彌勒內眷屬中奉事慈尊,佛下生時亦愿隨下廣作佛事。
乃至無上菩提。”
屋內一時安靜。
蘇大為看著行者,目光好像穿過他,看到多年以前,自己初見玄奘法師的畫面。
一切,宛如昨日。
法師的音容相貌,在心中是那樣真實。
但他終究涅盤了。
蘇大為心頭空落,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他喉頭蠕動一下,向著同樣枯坐于前的行者道:“法師走了,師兄有什么打算?”
“我也要走了,這次來,算是與你辭行。”
“走,去哪里?”
蘇大為一時反應不及。
“回瓜州,那里是我的家鄉。”
“呃,師兄家鄉在瓜州?”
“是,吾俗家名石磐陀,家在西域…”
行者的手,撫摸著鐵棒,目光現出回憶之色。
“時間真快啊,三十五年前,貞觀三年,法師西行,途經瓜州,在當地阿育王寺講經說法一月有余,我適逢其會,在寺前聽經,結果這一聽,便聽進去了。”
行者似是回憶起什么美好之事,嘴角微微翹起。
“人說菩提灌頂,我便在那時,求法師收我入門,從此陪法師左右。”
“等等,你…你是石磐陀?”
蘇大為差點沒跳起來。
做為一個來自后世的靈魂,他恰好聽說過這個名字。
據說,后世在敦煌莫高窟的姐妹洞窟,榆林窟中,有一幅叫做《唐僧取經圖》的壁畫。
其作畫年代比吳承恩的《西游記》要早上三百余年。
在壁畫中,只有唐僧、白馬和一位尖嘴猴腮的胡人,并沒有豬八戒和沙僧。
后世考證,畫中的唐僧正是玄奘本尊。
他身著襦褲,外套右袒袈裟,雙手合什,面目英俊。
而胡人著襦褲,腳穿麻鞋,頭戴金環,額低嘴長,露齒披發,雙目圓睜,似人又似猴。
形像逼真而又野性。
畫中這位胡人身背經卷,手牽一匹馬。
后世考證說這便是吳承恩筆下“孫悟空”的原型,名石磐陀。
但這里面有一個問題。
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里所說,石磐陀雖然陪他一段,并送他出關,但后來在途中又心生悔意,甚至還對玄奘動了殺心。
最后玄奘與其分開,繼續踏上西行路途。
“師兄,你,你怎么會是石磐陀,你不是…”
“我知道,法師的《西域記》里說‘石磐陀’與他分開了是不是?”
行者輕輕撫摸著鐵棒,眼中淚光閃動:“那是法師為了保護我。”
“保護?”
“不光是我,連高昌國王麴文泰,法師也沒有提及。”
行者如此一說,蘇大為立刻明白過來。
是了,在《大唐西域記》里,玄奘有意為幫助自己的人,做了一些隱瞞。
而在弟子聽其口述西行路上事的《大唐大慈思寺三藏法師傳》,則記錄了一鱗半爪。
皆因當年大唐與突厥交戰,邊關封鎖。
玄奘是私自出關。
按唐律是重罪。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蘇大為看向行者:“師兄,瓜州那邊,還有你的家人嗎?”
行者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三十五年,哪還有家人。”
在后世,有考證說石磐陀的家鄉在甘肅省安西縣鎖陽城一代。
在唐時大概叫苦峪城,屬于大唐的瓜州郡,距離高昌縣不遠。
“既然那里已無家人,那師兄何不留在長安?”
“長安雖好,吾所牽掛,唯法師一人,如今法師不在,我也要回我來的地方了。”
行者說完,長身而起,鐵棒在地上輕輕一磕:“莫要忘了,你答應法師的事。”
“師兄放心,《大唐西域記》我一定會親手交給高昌王的后人。”
“甚好。”
行者點點頭道:“那就在此別過。”
“師兄,保重。”
蘇大為起身,向著行者行叉手禮。
他知道,這次一別,此生,大概再也見不到行者了。
別了,悟空師兄。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阿兄,你念的是什么詩?聽不懂。”
聶蘇仰起臉,大大的眼中,忽閃著光芒,一臉的孺慕崇拜。
蘇大為略有些尷尬的咳嗽了幾聲道:“沒什么,一時興起罷了,想起行者師兄,對了,千萬別問我什么是瓜洲…”
蘇大為隨口念的是北宋王安石的詩。
此瓜洲非彼瓜州。
北宋的瓜洲屬于揚州市,而行者去的瓜州,則是后世甘肅一帶,這兩者除了名字類似,完全是南轅北轍。
“可惜玄奘法師圓寂了,我其實還挺喜歡聽他講經的,還有許多事想問他,關于這降魔杵,究竟是如何出現在法師手里,還有關于詭異之事,賀蘭敏之和明崇儼的事,現在,都沒處問了。”
說起此事,蘇大為就忍不住嘆息。
聶蘇拉了拉他的手小聲道:“才過上元節,就不能多在家待會嘛,一有案子又要忙碌。”
“哈哈,說得是,我應該多陪陪我的小蘇。”
蘇大為伸指刮了刮聶蘇小巧的鼻尖。
心下也不免有些對家人的歉疚。
“對了,阿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聶蘇揚著臉,拖著蘇大為的手,撒嬌似的左右搖晃。
“今天?二月初一是什么特別的日子?”
“是太陽真君誕辰。”
大唐麟德元年,二月初一。
長安城寒意猶濃。
此日是太陽真君誕辰。
萬家百姓向日焚香叩拜,供奉夾糖糕給真君吃。
名曰“太陽糕”。
太陽糕圓如中日,糕面用竹簽雕刻三足金烏于其上。
供奉完畢,還要念誦一段太陽真經。
長安供奉太陽真君的太陽宮外,香客云集。
商賈輻輳,除卻琳瑯滿目的各式寶貨,還有球蹈、盤舞、橦縣、索走、飛丸、拔距、扛鼎、逾刃等雜耍表演。
歌舞和樂器也是不少。
急管參差、長袖裊娜,陽春白雪、流徵清角。
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