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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山窮水復疑無路

  “蘇郎君,如此前踞后恭,老夫真不知該信你哪一句。”

  王劭眼皮跳動,盯著蘇大為,面色不豫。

  “都信,都信。”

  蘇大為哈哈一笑:“在下可是一直十分尊敬劭翁的,不信我,也該信敬直,我與敬直那可是知己,還有諫議大夫,我與他,也是一見如故。”

  被他提到的王敬直,嘴角抽了抽。

  王茂叔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憊懶之人。

  自己只不過見過他一次,隨口說了幾句話,居然就可以算一見如故?

  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不管怎么說,王劭剛憋出來的邪火,是沒處發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

  面對笑瞇瞇的蘇大為,王劭哪怕是三朝老臣,此時也是頗為無語。

  “蘇郎君,牙醫鋪的事,我王家真的毫不知情,我敢以性命發誓,若此事,是我王家子弟所為,老夫第一個會清理門戶,給你一個交代。”

  王劭用拐杖重重戳了戳地磚,擲地有聲的道。

  蘇大為凝視著他,緩緩點頭。

  “我信劭翁,不過,此事不光是我蘇大為個人的事,還有陛下的旨意在…”

  “你要如何?”

  “劭翁且息怒,據我所知,那位帶逃奴去牙醫鋪子的人,正是王家家奴,劭翁若能否為我解惑?”

  “這…這不可能!”

  王劭沒說話,王茂叔已經忍不住道:“我王氏家規森嚴,下人斷不會如此。”

  “請看看這個。”

  蘇大為伸手摸了摸衣袖,從中取出一張竹紙寫就的便箋。

  這是在來的路上,高大虎手下的密探送上的關于那位王氏家奴的姓名和籍貫資料。

  “王十七郎?”

  王劭接過,看了看,發出詫異的聲音。

  他扭頭看向身側,同樣一臉莫名的王茂叔。

  轉頭向蘇大為道:“敢問蘇郎君,這位王十七郎,是何時帶那逃奴去的牙醫鋪子?”

  “七日前。”

  “那便奇了。”

  王劭與王茂叔父子臉上,同時露出古怪之色。

  “這王十七郎,我們府上僅有一位,但此人半月前因傷寒腹瀉而死,此事,有許多人可以證明。”

  從進王府,到方才,蘇大為臉上一直帶著成竹在胸的笑容。

  但是這一瞬間,他的笑容瞬間僵住。

  “王十七郎,死了?”

  “死了,半月前就死了。”

  “敢問蘇郎君,一個死人,如何帶逃奴去牙醫鋪子?”

  蘇大為的心情,一下子變得糟糕起來。

  王家這條線,是他好不容易抓到的新線索。

  若是這條線斷了,接下來,此案還要如何推進?

  明日在李治面前,如何答復?

  他破案無數,難不成會栽在這件小案上。

  那簡直是一種嘲諷。

  “我在破自己被刺案時失手,砸了自己的招牌”。

  就是這種感覺。

  王家,與牙醫鋪子徐清望的供詞,二者間,必有一假。

  以蘇大為多年斷案的經驗,王劭與王茂叔的神色,不似做偽。

  而且關于王十七郎死的事,很容易就能查證。

  假設是王家設計的陰謀,就有一個悖論:王家如何能知后來之事,提前在半月前讓王十七郎“死亡”?

  所以蘇大為心里,已經接受了王劭的說詞。

  至少他說的那些,應該都是真的。

  問題就在于…

  那徐清望,也不像是做偽證。

  他吐露時,也是賭咒發誓,字字泣血。

  徐清望那人,也不像是什么革命烈士,硬骨頭細作。

  在都察寺的拷問下,不存在做偽證的可能。

  案情在這一刻,再次走入了死胡同。

  思路斷了。

  “蘇郎君,若無別的事,請回吧。”

  王劭終于端起了他那杯茶,向蘇大為伸手示意。

  “送客。”

  蘇大為苦笑著,在王茂叔的陪同下,與王敬直一起,向外走去。

  走出老遠,還感覺到背后有一道凌厲的目光,盯著自己。

  那是屬于王劭的。

  這位王老爺子,看來對武媚娘真的有很大的敵意,以致于對蘇大為,也抱有非常之警惕。

  明里暗里都是在警告,不要想輕易栽臟王家,否則…

  “今日打擾了,替我向劭翁道歉,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站在王家宅院的門前,蘇大為轉身向出于禮貌送行的王茂叔道。

  “再登門就不必了,蘇郎君好自為之吧。”

  王茂叔臉上不見笑容,眼中藏著一絲敵視。

  蘇大為心中苦笑,知道今天的冒然舉動,讓王家誤會了。

  不過他也無意去解釋。

  行了一禮,正要與王敬直一起離開,忽見院門被人撞開,兩個半大小孩跟風一樣沖進來,頭前一個口里叫著:“今天考試我得了甲等”

  話還沒說完,便一頭與蘇大為撞上。

  幸好蘇大為眼急手快,伸手將冒失的孩子給護住。

  “小心了。”

  “啊,對不住,咦…你是誰啊?”

  “仲輝,休要淘氣,還不快跟蘇郎君見禮,這位蘇郎君,就是之前和你提過,曾任百濟熊津都督,在白江殺敗倭人,并大破八萬高句麗軍的蘇大為。”

  “啊啊!你是蘇大為!”

  孩子兩眼一亮,指著蘇大為王尖叫起來。

  才蹦跳起來,就被王茂叔一掌拍在腦門上。

  發出“哎呦”一聲慘叫。

  “休得無禮!有這樣失禮的嗎?”

  “嗚”

  小孩抱著腦袋上被揍起的大包,吸了吸鼻子,學著大人的樣子,向蘇大為叉手行禮道:“仲輝,見過蘇郎君。”

  “這位是?”

  “這是犬子仲輝,平日里不喜學文,倒喜歡舞刀弄槍,之前常央我說唐軍征百濟和高句麗的戰事與他聽,因此知道蘇郎君的名字。”

  “原來如此。”

  “蘇,蘇郎君,我叫王海賓,大海的海,賓客的賓,將來我若從軍的話,你教我兵法好不發了?”

  王海賓興奮的小臉潮紅。

  孩子不懂大人那些城府和派系仇怨。

  聽說是率領唐軍大破高句麗和倭軍的熊津都督蘇大為,簡直是往日童話里的大唐名將,從故事里走出來站到面前,一時都興奮得要暈過去。

  可惜他的還沒高興上,便被王茂叔又是一巴掌抽上:“功課做完了嗎?還不快滾回書房!”

  “是。”

  王海賓眼淚差點下來,抱頭鼠躥,一邊跑還不忘一邊向蘇大為道:“蘇郎君,記得你答應我的。”

  我答應你個頭啊!

  何時有答應過。

  這王茂叔的兒子,怕不是個邏輯鬼才。

  這么忠厚的家伙,也會生出這樣的兒子,可見性格遺傳什么的,也不是絕對的。

  “方才見他時,我還想會不會遇到王勃,哈哈,原來是令公子,我見他也挺可愛的,將來若有志從軍,興許…”

  “沒有,我王家詩書傳家,從軍,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王茂叔冷笑一聲,沖蘇大為和王敬直一拂衣袖:“恕不遠送。”

  得了,這回是徹底惡了王家。

  連老實人王茂叔都得罪了。

  蘇大為搖了搖頭,再次向王茂叔拱手,與黑著一張臉的王敬直一齊走出王家大門。

  剛才邁出門檻。

  聽到身后傳出“嘭”的一聲大響。

  厚重的大門狠狠被關上。

  蘇大為一時無語。

  王敬直在一旁沉默了片刻,開口道:“阿彌,下次再有這種事,莫要拖上我,拜托了。”

  我謝謝你,得罪人的事,就別拉著兄弟一起了。

  蘇大為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王敬直的肩膀:“咱倆的交情,誰跟誰啊,說什么拖不拖的,有事你還能不管我不成?”

  “我唯愿不認識你。”

  “嘿,氣話氣話,要不我請你喝酒?”

  “免了。”

  王敬直搖了搖頭:“我回去了,記住你的話,沒事別來找我,有事更不要來。”

  說著,立刻走了。

  而且走得甚快,仿佛背后有惡犬在追。

  蘇大為摸了摸鼻子。

  他看到守在王家巷口的高大虎帶著一幫都察寺密探向自己大步走來。

  “情況如何?”

  “應該不是王家。”

  蘇大為的笑容收起,眉頭漸漸緊鎖:“至少王劭和王茂叔不會知情,那個王十七郎…這個人有問題,此事一會再說,先回都察寺,我要再審一審徐清望。”

  蘇大為帶著高大虎,才走了百余步。

  忽然腳步越來越慢。

  直到完全停下來。

  “怎么了?”

  高大虎看著蘇大為,迷惑問。

  蘇大為猛地回頭,看向方才的王家府宅。

  “不對,剛才那個小孩…”

  “小孩?”

  王海賓,王仲輝。

  諫議大夫王茂叔之子。

  驍勇善戰,起家太子右衛率。

  后出任豐安軍使,冊封太谷縣開國男,鎮守隴右地區。

  蘇大為腦子里靈光一閃,忽然記起此節。

  聯想到方才王茂叔說的話,忍不住笑了笑。

  王茂叔啊,你一心想兒子詩書傳家,可惜王海賓最后還是從了軍。

  不過…

  蘇大為的笑容忽然收起。

  他記起來了。

  開元二年,王海賓聯合隴右防御使薛訥、郭知運等人,率軍抵抗吐蕃入侵,力戰不屈,戰死于陣中。

  被朝廷追贈左金吾衛大將軍、安西都護,謚號為襄。

  這一瞬間,蘇大為一種看透方才那孩子,今后數十年人生的滄桑錯覺。

  王海賓最終的結局是死于抵抗吐蕃的戰陣中?

  他還有一個兒子,比他更為有名。

  那便是大唐名將,王忠嗣。

  不過,那會是很久以后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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