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庾信邁著嚴謹的步子,一步一級,拾階而上。
走到熊津都督府的公廨門前,他抬頭看了一眼。
里面布置的十分簡樸,簡樸到讓人難以置信。
這便是大唐熊津都督日常辦公的地方?
縱然是尋常的將領,也不會這樣仆素吧?
屋里只有簡單的桌椅。
墻上干干凈凈,原本有些字畫都被人拿下了,陡留四壁。
正中靠壁的位置,有一方木幾,幾上案牘文書堆積如山。
大唐熊津都督蘇大為,此時正伏于案間。
在他身側,陪侍著聶蘇。
或許,這間簡單的公廨里,此女子算是唯一的風景。
也幸虧有她的存在,才讓金庾信覺得,這里有點貴人的樣子。
若不然,他真要懷疑蘇大為的取向了。
千里做官,既不好權,也不好財,再不好色,那還是人嗎?
唐軍里,就連軍神蘇定方攻下百濟,也是縱兵劫掠,大肆斂財。
只有蘇大為所率的兵卒,從未聽說過有這方面的紀錄。
哦,不對,聽說他們在倭島倒是沒少搜刮,但也極為克制,上繳唐廷,還有分散給仆從軍,賜給歸化的倭國農戶。
倒是從沒聽說他自己,從中分潤到任何好處。
這么一比,蘇大為此人,簡直高風亮節到近乎“圣人”的程度。
莫非心中所圖甚大?
金庾信再次認真觀察蘇大為。
距離第一次見到蘇大為,已經過去快兩年時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第一眼并沒有把這位大唐的年輕將領放在眼里,甚至想給此人一個下馬威。
顯然,這是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
若是早知道此人會成為熊津都督,金庾信絕不會那樣做。
他輕輕咳嗽一聲,站在階下,向伏案工作的蘇大為抱拳道:“新羅金庾信,求見熊津都督。”
蘇大為頭也不抬的道:“進來吧。”
金庾信這才敢邁步,跨入公廨中。
雖然他一向是新羅的鷹派。
甚至私底下不止一次提及“主人與狗”的理論。
表示若大唐太過兇惡,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狗也要敢于向主人呲牙。
甚至必要的時候,咬上一口。
但在蘇大為面前,他早已經沒了往日的囂張氣焰。
敢咬主人的前提是,確定主人不敢真的打狗。
但是這蘇大為,那是真的敢動手。
倭王高市和倭國權貴大臣,如今皆為蘇大為的階下囚。
跨海用兵,一戰滅人國。
這種實打實的戰績,比任何威脅都管用。
金庾信再瘋狂,也不敢輕易試探蘇大為的底線。
心頭,好似有無數的念頭在浮沉,在翻滾。
但一時又不知從何處入手。
金庾信摒息靜氣站在堂中,觀察著伏案批改文書的蘇大為。
聶蘇倒是轉臉向他好奇的看了幾眼,不過很快就對這黃土半埋脖子的老頭失去了興趣。
一臉愛慕和欣賞的看向蘇大為。
哪怕是伏案工作,阿兄也是最好看的。
比別人都好看。
金庾信心中猜測蘇大為是否故意裝出忙碌好冷落自己,以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對此,他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也有著足夠的耐心。
他是新羅國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他也是新羅異人之首。
數十年磨煉養氣的功夫,非比尋常。
若是大唐的都督以為憑這種手段,能讓他顯示出疲弱,那只怕要失望了。
就算在此站上三天兩夜,他都不在話下。
不過,很快,金庾信便發現,蘇大為冷落自己不假,但他也是真的忙碌。
就站立的一會功夫,從階下不斷有人進來稟報事務,或是捧上新的卷宗文書,還有往來信函。
人員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幾乎沒消停過。
而蘇大為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邊處理事務,決定著整個百濟內紛雜政務,同時手下也毫不停歇,一直批閱著公文,高效精密,如一臺永不疲倦的機器。
不知過去多久時間,日頭逐漸西斜。
蘇大為終于抬起身子,令聶蘇從外面喊來主薄和長史,把案頭批閱過的公文一一搬出去。
又喊了南九郎進來,將剛寫好的信封好,交給他。
這還沒完,又喊來蘇慶節,在他耳邊細細交待了數件事。
最后還有劉仁軌,走進來向蘇大為低聲說了些事,蘇大為最后親自送劉仁軌走出公廨,目送他離開。
做完這些,這才轉臉看向垂手站立在一旁的金庾信,向他道:“都督府公務繁忙,累國仙久候了。”
嘴里說的是抱歉的話,但是語氣里,卻毫無歉意。
金庾信自是不敢與他追究,只得陪起笑臉抱拳道:“都督一心公務,實乃大唐棟梁之材,下臣敬佩。”
下臣,意味著下國小臣。
這是把姿態放到最低。
蘇大為心中冷哂,人嘴兩片皮啊,當初在新羅見到金庾信時,這老賊可是表現出一副錚錚鐵骨,桀驁不馴到極點。
前踞后恭,此人不愧是混跡新羅朝堂數十年的老狐貍。
心念一轉,蘇大為向金庾信道:“國仙和我去城頭走走吧,我處理公務一天,也想活動下筋骨。”
金庾信抱拳欠身,風度瀟灑:“這是下臣的榮幸。”
暮色漸沉,山嶺荒蕪。
日落悄然降臨。
蘇大為站在泗沘城的城頭,背負雙手,向遠處眺望。
初來百濟,那是一場場廝殺,在記憶里伴著夕陽光輝越發明晰。
這一切都提醒著他,戰爭并沒有遠離。
現在仍處在敵國。
一日不解決新羅這個反骨仔的問題,一日便大意不得。
金庾信站在他身邊,稍落后半步。
表現得極為恭敬。
蘇大為也不由佩服這位號稱“國仙”的老狐貍,當真是沉得住氣。
“國仙此來,有何事?”
蘇大為并沒有那么多時間,與金庾信耗下去,轉頭主動開口。
金庾信卻是不動聲色,拱手道:“我此來,是代表吾王金法敏…”
話沒說完,蘇大為并揮斷:“金法敏什么時候成了新羅王?國仙莫不是在跟我說話?”
他嘴里說著笑,但是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相反,一絲冰冷的氣息,從他的雙眸漫散出來。
整個城頭的溫度,都像是降低了幾分。
金庾信心中一震,嘴角的笑容立刻凝固住。
愣了一瞬間,他才反應過來道:“先王春秋逝世已經半年,國不可一日無主,而先王在世時,已經屬意傳于今王,故此只需將奏折遞交天可汗,待天可汗詔書即可。
在這段時間里,國事也全由吾王代理。”
蘇大為冷冷的看著他。
不發一言。
金庾信聲音漸漸弱下去。
他心中充滿了驚訝。
來之前,他是做好充足的把握的,也相信自己只要放低姿態,再抬出李治來,這位大唐都督必然會屈服。
畢竟,新羅王位的傳承,從來也只是走個過程,都是內部定好了,再呈交給大唐皇帝。
然后大唐皇帝的詔書再予以追認。
法理就完成了。
而且這蘇大為,據說與大唐武皇后關系匪淺,怎么看,他也算是帝后一黨。
總不能推翻這約定俗成的法理吧?
再說新羅內部,夠格繼承王位的嫡子,已經全算清除。
就連金仁泰,也已經死亡。
這種情況下,王位除了金法敏,還有何人可以繼承?
蘇大為一直沒有說話。
他的臉,沐浴在落日的霞光下,半明半暗。
霞光下的半張臉,血色彌漫。
像是一種隱而不發的殺機。
金庾信的手心漸漸被汗水浸濕。
他發現,在這個年輕人面前,自己似乎從沒討到過任何好處。
就像是現在,如果不說點什么,他幾乎無法抗御從蘇大為身上散發出的可怕殺意。
那種刀懸與頭顱的可怕威壓。
縱然他貴為新羅國仙,是新羅異人之首。
站在蘇大為面前時,也找不到一絲安全感。
終于,他的氣機一泄,圓滿的心境出現潰口。
袖中的雙手,緊了緊拳頭,用微微低啞的聲音問:“都督對金法敏王子繼位新羅王,有何疑議嗎?”
“我是大唐熊津都督,新羅出了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問我?”
這話問的,金庾信的表情立刻變得微妙而精彩起來。
那種感覺,就像是吞了一只綠頭蒼蠅。
問你?
新羅王位更迭,何須問你一個熊津都督?
這可是從沒有過的事。
再說熊津都督府設在百濟,百濟的事,或許需要你過問。
我們新羅王位之事,又與你何干?
縱然心中有千百般的憤恨,不滿,金庾信也不會在臉上顯現出來。
只是拱了拱手,忍氣吞聲,皮笑肉不笑的說:“王位之事,從來都是上報天朝皇帝即可,從沒有過熊津都督府參與。”
這話,實際上已經埋了根軟刺。
你熊津都督府不過是剛設立的機構,過去從不存在。
現在也輪不到你們操心新羅之事。
但是蘇大為卻仿佛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淡淡的回了一句:“從來?從來如此便對嗎?”
這話把金庾信問得一窒。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蘇大為,究竟是何意?
難道他連新羅王位的事,都想直接橫插一手?
難不成連面子上的東西,也都不顧,都要撕爛了?
金庾信感覺自己古井不波的心臟,一瞬間也跳快了幾分。
一股無名之火,在心頭升起。
“過去新羅與百濟并列,現在還有百濟存在嗎?早上千年,半島皆為中國漢四郡,又有你等何事?”
蘇大為兩眼幽幽的盯著金庾信。
看著老頭的臉皮微微泛紅,他眼神逐漸變得銳利,嘲諷道:“熊津都督府是不是大唐在三韓的衙門?既然有熊津都督府,春秋王逝世這么大的事,為何不來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