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蘇大為有一種錯覺,仿佛還在倭國的九州。
在戰事后,在繁忙的事務告一段落后,仰望著漆黑的夜幕,想起了許多。
想起在長安時,想起跟李大勇和李客師相識的一幕幕,還想起跟著蘇定方踏入草原,決戰突厥。
太多的回憶在心里,總在夜深人靜時,不自覺得翻起。
就如沉靜的湖水,每到夜里,會涌起無數細小的氣泡。
這個思緒無法控制。
不但想起以前的事,還想起以前的人。
當然,想得最多的,還是聶蘇。
對聶蘇,他的內心有一些復雜。
做為一個正常的男人,他重生在大唐這么久了,當然也發現了自己的一些不正常。
并非是因為體內可能寄宿著詭異騰根之瞳。
也不是自己身為異人,與常人的力量區別。
而是做為一個正常的男性,理應會有對異性的渴望。
從很早的時候,蘇大為就發現,自己對異性,似乎沒有特別的想法。
這不對。
無論從哪方面,他確定自己都是直男一枚。
之前還可以說是環境沒有安穩,或者專注于異人修煉。
但是到了現在,這么久了,不可能一點都不想吧?
仔細回想,似乎真的沒有太想。
沒有太想的意思,其實還是有想。
不過一般的女子,引不起他的興趣。
到目前為止,也就是對武媚娘有好感,然后,便是對聶蘇。
聶蘇屬于天天見時不覺得,可一但不見,就特別想念。
過去,他以為自己這純粹是對親人的想念。
直到被聶蘇主動表白。
后來又被身邊的安文生,被高大龍問起。
蘇大為才發覺,自己以為是純粹的親情,其實并不是。
倆人本來就沒有血緣關系,記掛對方,算是親情嗎?
若算,那也是在血緣以外的情感。
友情以上,戀人未滿?
手足無措。
蘇大為真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感覺。
縱然兩世為人,在感情上,他依舊覺得自己幼稚得可笑。
雖然他現在已經是大唐百濟熊津都督,屬于方面大員。
可以鎮定的發動滅國之戰,但在對待感情上,依舊生澀得如同小學生。
他將聶蘇留在百濟,自己跑來倭國九州。
正像高大龍說的,未償沒有躲著聶蘇的意思。
不是不喜歡。
只是…
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對聶蘇,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
白天用繁忙的戰事,政事去填充自己,可以暫時忘記這些。
可一到夜里,特別是深夜。
各種思緒便如野草一樣瘋長。
記得在長安,玄奘法師曾說過,修煉便是要駕馭心猿意馬。
但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夜里。
蘇大為發現自己的努力失敗了。
對聶蘇的思念如潮水,總是一次又一次襲卷而來。
他睡不著的時候,提筆寫過很多,有些是一時的感概。
更多的是聶蘇的名字,還有想對聶蘇說的話。
每次寫的時候很痛快,寫完后,他又覺得有些羞愧難當。
畢竟對著是自己叫妹妹的人。
這種情感,是真實的嗎?
該怎么和阿娘說。
身邊人會怎么看自己和聶蘇。
聶蘇是真的喜歡自己嗎?
她會不會只是因為年紀小,錯把對親人的依戀,當做男女的喜歡。
紙上得來終覺淺,覺知此事要躬親。
在看別人的事時,蘇大為都覺得很輕松。
甚至還熱心幫著高大龍和高大虎推薦媒婆,介紹親事。
可輪到他自己的感情問題,完全不是這么回事。
混亂而忙碌的征倭之戰,告一段落,他終于回到了百濟。
也見到了聶蘇。
在歡迎儀式上,他見到聶蘇時,心里仿佛有千言萬語。
可在那樣的環境下,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該如何對聶蘇開口。
不知如何去真的捅破這層紙。
不,那不是捅破紙的問題,那是要將舊有的關系摧毀,建立一種全新的,更親密的連結。
他還沒想好該怎么做。
然后,這一切便突然發生了。
聶蘇手里的信,他當然認識。
上面每一個字都認識。
是他在某個夜里,想念聶蘇時寫下的。
可問題是,這東西是自己在倭國北九州夜里寫的。
他明明記得,當時自己寫了很多,但是全都揉碎了。
一件也沒有留。
聶蘇手里這張是怎么回事?
只有一個可能,高大龍或者安文生自做主張。
只有這兩人能接近自己的東西,才有機會做這種事。
媽蛋的,惡賊!
你們就不能不要給我玩這種“驚喜”?
尷尬!
尷尬大發了!
面對自己偷偷寫的“情書”。
現在就拿在聶蘇手里,沖自己得意的揚著。
蘇大為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
他那張近乎古銅色的黝黑面上,罕見的涌上一層紅暈。
“小蘇,我…”
“阿兄,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聶蘇的眼眸里亮閃閃的,倏忽像是籠上了一層霧氣。
水潤水潤的。
蘇大為被她眼睛盯著。
心頭被那種水潤一點點的浸濕,柔軟。
自己的世界里,忽然只剩下眼前的一對星星。
“以后都不要再分開了,不要拋下我。”
“嗯。”
蘇大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少女香甜氣息化開。
墻上剪影,漸漸融在一起。
“阿彌這小子可把我急死了。”
院墻外,蘇慶節嘴角帶著一絲忍俊不禁,搖搖頭,從墻上一閃而沒。
情感對個人是大事,但是對當下的局面來說,卻又是極微小的事。
蘇大為剛剛從九州回到熊津都督府,又逢大唐將對高句麗展開新一輪的戰役,自然是千頭萬緒。
難以兒女情長。
在經過一夜互訴衷腸后,天才亮,他便對著堆積成山的文書和情報,開始翻閱和批示。
熊津都督府的大小事務,都察寺對半島的情報收集,這些都需要他來定奪。
對高句麗方向的滲透和情報,還有戰前的動員準備,物資的籌集,也需要他來推動。
這些事情壓力著實不小。
忙碌了一上午,雖然有聶蘇在一旁陪伴,蘇大為卻連抬頭的功夫都沒有。
好不容易將堆積了數月的往來文書,朝廷的詔令,各方的調令,人事安排,軍事民政,后勤之類的通看了一遍。
整個后背都感覺僵直了,但離處理完全部工作還遙遙無期。
就在這時,聽到堂外階下,有人傳聲道:“阿彌,新羅派人來了。”
“新羅?”
蘇大為這才有空將視線從案牘之間移開,投向大門方向。
一眼看到蘇慶節手捧著一捧文書卷宗,剛剛跨入臺階。
“還來?”
蘇大為驚得手里的毛筆都掉了:“哪來這么多文書要看,對了,主薄呢?長史呢?不能把工作全都推給我一個人吧?”
“你看的這些已經是主薄他們整理之后的了,不然還要麻煩。”
蘇慶節把手里一堆資料堆放在桌上,看了一眼一旁的聶蘇,再向蘇大為露出一個曖昧的笑容。
頗有些幸災樂禍的道:“你去九州的這段時間,都是我替你整理,把我累得夠嗆,如今你回來了,這些事自然全交回給你。”
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的雙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對了,新羅的人到了,說要求見你。”
“來的人是誰?”
“金庾信。”
蘇慶節提起金庾信,嘴角微微一撇,接著冷笑道:“上次見到此人,他還有些傲氣,不過這次,這老賊老實多了,一副乖巧的模樣。”
“呵呵,我現在攻下了倭國,最大的好處便是新羅一但有異心,可以從百濟和倭島兩個方向,同時對新羅用兵,他們焉能不怕。”
蘇大為伸手,將滾落在桌案上的毛筆拾起,放回筆架上。
接著道:“對了,金仁泰那邊…”
“死了,查不到證據。”
查不到證據的意思就是,無法證明到底是哪一方做的。
最可疑的是金法敏、金庾信。
其次高句麗人也有動機。
百濟這邊也有叛軍活動。
現在這鍋不知算誰的頭上。
總之蘇大為想用金仁泰牽制金法敏,阻止他登上新羅王的圖謀,可以說是失敗了。
想到這里,蘇大為的臉色便有些不太好看。
“新羅王室里,還有其他嫡子嗎?”
“說起這個…”
蘇慶節皺眉道:“兩月前,你還在九州時,新羅王宮發生一場大火,那些有機會繼位的嫡子都葬于火中。”
“呵,金法敏還真下得去手。”
蘇大為冷笑起來。
若說金仁泰的事還無法確認是否金法敏動的手。
但新羅王所有的嫡子葬身火海,這種事,絕對是金法敏為了王位而鏟除自家兄弟。
而且做得還極為粗糙,根本不擔心大唐知道。
知道又怎樣。
這是藩屬國國內的事,而且所有嫡子都死了,只剩金法敏一個。
金法敏再上表對李治多吹捧幾句,多搖尾乞憐一下。
新羅王位,還是會順利得到。
什么叫有恃無恐?
金法敏這一招除掉所有的潛在威脅,這就叫有恃無恐。
“好個金法敏。”
蘇大為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著:“我一直提防著,沒想到還是被他得手了,好個猾賊。”
蘇慶節臉上微露出一絲愧疚:“對不住,阿彌,這事是我辦得不周。”
“人家有心去做,咱們是很難防住。”
蘇大為將桌案上一張紙揉在掌心,嘆道:“只是可惜了金仁泰。”
原本是很好的一張牌,可惜了。
“金庾信還在外面候著,要見嗎?”
“讓他進來吧,我先摸摸他的底,再做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