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五年,二月,帝巡幸東都洛陽。
辛巳,至并州。
夏,四月,癸巳,至東都。
唐朝的并州,乃是李唐起家之太原。
這里也是大唐重要的兵源所在。
顯慶五年,剛生擒都曼,獻俘于洛陽的蘇定方隨李治巡幸太原。
這是蘇大為暗中籌謀之計,借著李治巡幸的機會,暗中調兵遣將,以圖瞞天過海。
建立東都洛陽時,李治便有甩開關隴門閥貴族,另立爐灶的意圖在里面。
但直到此次,才真正體現出立東都的價值。
之前無論是倭國細作,又或者高句麗、百濟的情報,皆重點盯在長安上。
待李治帶著蘇定方并文武群臣出長安后,這些敵國情報機構忽然發現,自己想要知道李治的行蹤,還有唐軍動向,變得十分困難。
待到他們得知蘇定方被任命為神丘道行軍大總管,率左驍衛將軍劉伯英等水陸大軍,十萬人征討百濟的情報后。
已是數月之后。
算算時間,已經被蘇大為的都察寺,借李治巡幸之事,完美的打了一個時間差。
幾乎在同一時間,大唐西北再次傳來動蕩。
李治遂以定襄都督阿史德樞賓、左武侯將軍延陀梯真、居延州都督李合珠并為冷岍道行軍總管,各將所部兵以討叛奚。
更以樞賓等為沙磚道行軍總管,以討契丹。
是年十二月,薛仁貴與辛文陵在黑山擊敗契丹,擒契丹王阿卜固。
此戰之后,薛仁貴因功拜左武侯將軍,封河東縣男。
同年八月,吐蕃復攻吐谷渾,大唐此時在西線力有不支,最擅長打硬仗的蘇定方不在西北,不得不戰略收縮。
吐蕃因此大量侵占吐谷渾的土地,逼得吐谷渾王族不得不向大唐內遷。
話分兩頭。
六月,大唐皇帝李治尚在東都巡幸。
蘇定方悄然率軍東出,唐軍還在路上的時刻。
蘇大為,已經踏上了百濟的土地。
站在海邊,鼻中嗅著海水特有的咸腥味,耳中聽到各種海鳥的鳴叫聲。
狂風吹起巨浪,卷起千堆雪。
無數雪白的浪花泡沫,拍打在蘇大為腳下的礁石上,然而他卻像是石像一般,一動不動。
這里,就是李大勇生前作戰的戰場。
他最后的榮光,他的隕落,也是在百濟戰場上。
所以我來了。
“走。”
蘇大為吐出一個字。
率著身邊沉默的同伴,向著百濟縱深潛去。
唐軍在三韓之地苦心經營二十余載。
隨著李大勇的加入,迅速建立起一張高效的情報網。
這些年,為大唐源源不斷的提供著情報。
令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令大唐皇帝李治,能清楚的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正發生著什么。
如今,隨著李大勇的殞落。
大唐的情報網徹底被摧毀,大唐仿佛突然之間,由一個耳清目明的人,變成了瞎子和聾子。
蘇大為來此,既為報仇,找到設計殺害李大勇的兇手,討還血債,以牙還牙。
亦身肩重建大唐在此的情報網絡,為后續奔赴戰場的蘇定方等唐軍,提供情報支持的重任。
是的,任務很重。
但無論多重,他都不在乎。
正如他所說的,義之所向,百死不悔。
李大勇之恩情,他愿意用性命來還。
這就是意氣。
百濟,是扶余人公元前三世紀,南下朝鮮半島西南,所建立的國家。
國中有八大姓氏,分別為:沙氏、燕氏、劦氏、解氏、真氏、國氏、木氏、苩氏。
百濟乃是高句麗創始者,朱蒙第三子溫祚所建立。
上層統治者,皆為扶余人。
高句麗的扶余種占領此地后,統治原本居住于此的馬韓部落。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據傳倭國天皇血脈,亦是從百濟飄洋過去的扶余種。
所以天皇一族,一直與百濟有某種說不清的聯系。
百濟國的范圍在半島西南部,與高句麗接壤,東與新羅為鄰。
高句麗的地盤,大致相當于后世朝鮮,并擁有部份東北地區。
而百濟與新羅,則大致相當于后世的韓國,一分為二。
一座異常華美的香爐,立于殿中。
有半人高。
色為金銅,香爐頂部紋飾以精巧的蓮花造型。
爐身花紋輝粕而美麗,充滿異域情調。
在殿上供桌的位置,立著一尊華美的佛象。
既華麗,且優雅。
面上笑容淺淡,在香爐的煙氣中,這分微笑,也變得越發神秘起來。
從佛象來看,眼下的環境,當是一座佛堂。
隱隱見殿上有二人,盤膝坐在蒲團上,仰面對著大佛,在輕聲交談。
“這次又占了新羅十余城,繼續這樣勝利,新羅應該堅持不了太久。”
“吞下了新羅,高句麗那邊…”
“放心,不是還有唐國嗎,到時向大唐稱臣,請唐朝發兵對付高句麗,咱們可以靜靜消化新羅的土地,過上數年,就不必擔心高句麗了。”
殿上另一人,似乎嗤笑了一聲:“你當大唐是什么?那可是西邊的大國,若是看著新羅不行了,必然會援手。”
“那也是高句麗頂在前面…”一人沉吟道:“大爭之世,我們不吞并鄰國,不壯大自然,就會被其它強國吞并,眼下是最好的機會,趁著唐國忙著疏通西域,高句麗又擋在我們前面,我百濟有大海天險,唐人不會打我們的。”
“希望你說的是對的,可我總有些不安。”
“福信,你的膽子變得越來越小了,實在不行,我們百濟,還可以請倭國出手。”
“唔,說得也是。”
被稱做福信的人,沉吟道:“我們若求援,倭國不會不管。”
“那是自然,我百濟王族與倭國皇族世代通婚,他們也流著咱們扶余人的血。”
“對了,我們除去了大唐派來的細作,大唐那邊…”
“不用擔心,他們不知道是我們做的,除去這些細作,我們的計劃才能成功,百濟才能得利。”
“唔,話是這么說,是有些擔心。”
“把心放下吧,就算有事,也應該是找那苩春彥,與我等何干。”
“哈哈哈道琛,你真是壞透了。”
樹影搖動。
翻過大片的原始森林,可以看到一處不甚高的土丘。
此時,蘇大為正盤膝坐在土丘上,他對面的,是一身破舊衣衫,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男子。
他的頭發略為卷屈,有著三韓人的特點。
大臉,細眼。
鼻梁微塌。
嘴唇略厚。
但是這一切,混在他的臉上,卻形成一種奇異的魅力,給人的感覺,并不難看。
而且,這人的眼睛雖小,但眼里流動著光芒,顯然是狡黠多智之輩。
“昔年一別,沒想到居然會在韓地再相見,蘇帥,一向可好?”
金法敏,雙手扶膝,向著蘇大為欠了欠身。
“一樣,當年可沒想到,你居然會是新羅王的王子,未來,說不定你會成為下一任新羅王。”
蘇大為一瞬不移的注視在金法敏的臉上,像是要將此人,連皮帶骨都看透。
雖然他是做情報來到百濟。
但任何情報初始,都離不了一個支撐點。
否則在陌生的環境下,如何立足?
別說組建情報,只怕有別于百濟的語言、穿著和習慣,反而容易被人看出來。
身在敵國,人盡皆敵。
此時,蘇大為唯一的助力,也是李治臨行前,唯一能幫到他的地方,便是給了一個聯絡新羅人的方式。
新羅是大唐的屬國。
當前大唐出兵,名義上也是為了救被高句麗和百濟痛揍的新羅。
因此,聽聞大唐方派出重要人員過來,新羅顯得尤為重視。
只是見面后,雙方都吃了一驚。
沒想到,居然是故人。
這里,原本是新羅的土地,現在已經是新羅與百濟的邊境。
這幾年來,新羅連戰連敗,要同時應付來自高句麗和百濟的雙線蠶食,百般支拙。
如果大唐再不提供有力的支持,縱使新羅王金春秋再有雄心萬太,用不了多久,他只怕得逃到海上孤島,去繼續宣誓主權了。
“沒想到大唐此次派出的聯絡人,居然是蘇帥,見到您,我便放心了。”
不管金法敏心中如何想,他的臉上,都堆滿了笑容,仿佛見到蘇大為,比見到蘇定方還管用。
當然,笑過之后,正事還是要談的。
“不知大唐此次,派了多少兵馬?主帥是誰?我們新羅,該如何配合?”
有些迫不及待,也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
金法敏雖然穿著很低調,看起來是刻意為了跟大唐的聯絡人見面而低調。
實際上,他也真的是心力交瘁。
在他的臉上,那么小的眼睛下面居然都出現濃重的黑眼圈。
眼睛也是腫的。
下巴上的胡須蓬亂,顯然沒有時間和心情去整理。
臉上也有沒擦拭干凈的灰塵與污漬。
他這個樣子,與其說是新羅王子,不如說比蘇大為更像是潛入進來的細作。
這種形像,實在是有些“用力過猛”的嫌疑。
在來之前,他守住新羅一處關隘,已經打退了百濟人二十余次進攻。
好不容易收到來自大唐的密信,剛好百濟人退走,大喜之下,他根本來不及收拾,屁顛屁顛的便跑來了。
若是沒有大唐伸出援手,拉小弟一把。
別說未來的新羅王。
只怕下海摸魚蝦倒有他的份。
這不是喜不喜歡大唐派兵來的問題。
這是生存或是毀滅的靈魂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