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不說這些了。”
李勣兩眼瞇起。
這一瞇,丹鳳眼就像是閉起來一樣,輕撫長須,像文臣多過武將。
“既然蘇定方將兵法傳給你,如此看好你,老夫也想考考你,如何看大唐這兩場仗。”
“您老說的是對吐蕃和遼東?”
“對。”
雖然不知道李勣是出于什么考慮,但見他如此看重自己,蘇大為想了想答道:“吐蕃強盛,蘇將軍雖能取得戰果,但卻無法傷其筋骨,吐谷渾已失大半,短時間內,是沒法奪回來了。”
比起原歷史上,整個吐谷渾都被吐蕃吞并,吐谷渾王族向大唐內遷。
如今在蘇大為的建議和情報支持下,蘇定方出兵比歷史上要早了不少。
葉谷渾還剩一小半在苦苦支撐。
這已是最好的結果。
“至于遼東…”
蘇大為想了想道:“遼東那邊,程名振將軍和薛仁貴聽說也進展順利,打得高句麗節節敗退,應該能取得不錯的戰果,不過高句麗虎死架不倒,應該還不至于滅國,還能支持許多。”
說完,他看向李勣,見他撫著長須,瞇著眼睛,臉上無喜無悲,看不出心里想法。
于是拱手道:“英國公,不知我的答案您滿意嗎?”
“大體不差。”
“那…”
“蘇定方那里我不擔心,他用兵老辣,就算不能一戰滅吐蕃,我軍也吃不了虧。”
李勣揮揮手,言語里,頗不把吐蕃放在眼里。
蘇大為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你們這些名將,把敵國當成什么?吐蕃啊,雪域霸主,與大唐相愛相殺百年,說滅就滅啊?哪怕強如蘇定方,在吐蕃這里,遇上天才的戰略家祿東贊和吐蕃名將論欽領,也難擴大戰果,最多讓吐蕃收斂點,稍為拖延一下吐蕃擴張的腳步。
待大唐把精力投向北面,便又是吐蕃的擴張之機。
正在心里想著,耳中聽到李勣有些憂慮的聲音:“我擔心的是程名振那邊啊。”
“嘶英國公此言何意?”
蘇大為不由倒吸了口涼氣。
程名振,洺州平恩人,大唐宿將。
早年在竇建德麾下,后投李淵,經略河北。
唐武德六年,跟隨太子建成打敗劉黑闥,升任營州都督府長史,封東平郡公,后改任洺州刺史。
貞觀十八年以后,多次率軍攻打高句麗。
蘇大為在腦海里回了一遍關于程名振的信息,得出結論,這是一名老行伍,雖沒聽過有多大才干,但勝在穩妥。
他的用兵,雖然不如蘇定方等名將耀眼。
但整個大唐,不,放眼全天下,如蘇定方者,又有幾人?
攻高句麗,李治以程名振為正,以薛仁貴為副,就是看中程名振多次征遼東的經驗,以一個發揮穩定的老將為主,搭配一個雪藏十幾年,銳氣正盛的薛仁貴為副,其用意不言而喻。
征遼東,最難的不是敵國有多強,而是環境。
遼東苦寒之地。
昔年太宗征高句麗,也不得不因為天氣驟寒而回師長安。
惡劣的天氣,才是高句麗人最大的武器。
程名振和薛仁貴都有從太宗征遼東的經驗,可以起到事半功倍之效。
無論從哪方面看,李治這個將帥搭配,都沒問題。
“你是不是覺得程名振是宿將,薛仁貴的勇猛,又可以彌補他的沉穩?”李勣的眼光相當老辣,一眼就看出蘇大為的想法。
他撫須來回走了兩步:“老夫也覺得沒問題。”
那你還說個屁!
蘇大為看著這個大唐第一名將,暗自揣測對方叫自己來的真實目地。
“但是最近的戰報有問題。”
“哦,老夫忘了你看不到戰報。”
蘇大為瞪眼看著他,怎么覺得這老頭這么可惡呢?
李勣的話鋒一轉,喃喃道:“太順了,太順了…對手是泉蓋蘇文,豈能如此順利。”
蘇大為張了張嘴,腦子里仿佛有一道電光閃過。
這一瞬間,他終于明白了李勣的想法。
泉蓋蘇文,原名淵蓋蘇文。
為了回避李淵的名字,故改稱泉蓋蘇文。
淵氏家族出于高句麗五部中的順奴部。
淵蓋蘇文父親淵太祚為高句麗東部大人、大對盧,相當于宰相。
蓋蘇文繼承父職為大對盧,掌握高句麗軍政大權。
貞觀十六年,高句麗榮留王和他的心腹計劃除掉一些高句麗內部有勢力威脅到王位的將領,第一個想要除去的就是淵蓋蘇文。
結果行事泄露,反被淵蓋蘇文借設宴款待之機,在宴席上殺死了榮留王的百名大臣,后又闖入宮中,殺死榮留王并分尸,而且事后沒有給榮留王進行葬禮。
淵蓋蘇文之后自封自己為“大莫離支”,立榮留王的侄子高藏為王并攝政。
高藏王完全是他手中傀儡。
此即高句麗版“脅天子以令諸侯”。
史載,淵蓋蘇文“貌魁秀,美須髯,冠服皆飾以金,佩五刀,左右莫敢仰視。使貴人伏諸地,踐以升馬。出入陳兵,長呼禁切。”
就是說淵蓋蘇文長得很高大,很帥,喜歡穿金色,身上佩五把刀。
所有人見到他沒有不害怕的。
而且騎馬別人是踩馬蹬,他是令高句麗的貴族趴在地上給他墊腳,踩著人上馬。
其氣焰囂張若此。
貞觀十七年,太宗遣使專程前往,冊封高藏為上柱國、遼東郡王、高句麗王。
同年,高句麗大舉攻伐同為大唐冊封的屬國新羅,連下其四十余城。
是的,高句麗并百濟、新羅,名義上都是受大唐冊封的屬國。
這份屬國是大唐赫赫兵威給打出來的。
不管私下如何,至少在明面上,高句麗是要尊重大唐,奉大唐為宗主國。
高句麗王、百濟王和新羅王,最高只能稱王,還要受大唐冊封,才被天下承認。
后來太宗遣使持詔書往高句麗調解,勸高句麗和百濟停止侵略新羅,卻遭到淵蓋蘇文的拒絕。
為此,太宗以蓋蘇文殺君欺臣,殘虐民眾,今又違詔,侵略鄰國,不可不討,遂引發唐征伐高句麗之戰。
可以說,若不是泉蓋蘇文如此強硬,拒絕宗主大唐的調解,很可能不會發生貞觀年間,唐與高句麗之戰。
對大唐來說,只要屬國聽話,沒必要消耗國力去攻伐。
而且打下來,那里也沒太大的油水,沒有利益,遠不如攻下西域,打通絲綢之路來得富庶。
但是泉蓋蘇文的囂張作為,破壞了大唐宗主國的威嚴,開了一個很壞的頭。
為了維系大唐的朝貢和藩屬體系,大唐必須懲罰不聽話的屬國。
這是當時的世界規則。
貞觀十八年,太宗以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率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洛陽募士三千,從萊州走海路向平壤進軍。
又以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軍六萬,以及蘭、河二州歸降的胡人,向遼東進軍。
前面說過,大唐對外征戰,一般五萬人左右是標配。
極少超過這個數。
唯二的例外,一是李靖舉傾國之力征東突厥。
二是,此次征遼東。
太宗親率精兵,大唐名將如李勣、江夏王李道宗、張亮、阿史那思摩、契苾何力、阿史那社爾,傾巢而出。
還有長孫無忌等人隨軍贊畫。
可以說是唐自征東突厥以來,第二次傾國之力打這樣一仗。
滅國之仗。
太宗的戰略,便是不打則已,一打,便要畢其功于一役,將高句麗之患一次性解決。
最少,要要打斷高句麗的脊梁,使其無力再對新羅動兵,不再具有挑釁大唐朝貢體系的威脅。
此戰,淵蓋蘇文的戰略是堅壁清野,節節抵抗。
唐軍雖屢有斬獲,殺敵無算,但最終頓挫于安市城下。
遼左早寒,草枯水凍,士馬難以久留,太宗不得不下令班師回朝。
從戰術上來說,大唐是勝了。
但從戰略上,并沒有達到太宗自己定下的目標。
時人稱淵蓋蘇文為高句麗“鐵壁”。
有此人在一日,唐軍終難克遼東之地。
太宗生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滅國無數。
唯沒有滅掉高句麗,引為生平之憾。
此次李治命征遼東。
李勣因執掌兵部,而且年歲已高,所以李治并沒有考慮起用他。
但李勣作戰經驗何等豐富,從大唐立國以來,幾乎參與了所有唐軍對外征戰。
用兵之道,早已爐火純青。
戰場嗅覺極其敏銳。
從一道道往來的戰報中,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息。
“我了解泉蓋蘇文,這是個老狐貍,極其堅韌,有他在一日,我軍征遼東不會這么順的。”
李勣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有意說給蘇大為聽。
“英國公,那我們能做些什么?”
李勣搖搖頭:“千里之外的戰事,我們能做的極其有限,老夫已經派百里加急,命人送信給程名振,希望還來得及,怕只怕…”
怕只怕,若是來不及,孤懸在外的唐軍,會有覆亡之險。
一想到這里,蘇大為只覺手心滲出了冷汗。
一直以來,他都習慣了唐軍的勝利,仿佛唐軍得勝,是理所當然。
全然忘了,其實戰爭,特別是孤懸于外的戰爭,哪有那么容易?
哪一步,不是游走在懸崖邊上?
一個決策失誤,一個反應不及,中了敵人詭計,很有可能就是敗亡的結局。
正如后來的唐軍大非川之敗。
“若程名振軍有失,如今蘇定方在西北用兵,輕易動不得,我料定陛下必定會派我出山。”
李勣看向蘇大為,那雙瞇起的丹鳳眼猛然張開,里面神光凜凜。
“到那時,蘇大為,你可愿助老夫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