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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后事

  白天與尉遲寶琳他們喝酒的時候,還問起過尉遲恭的身體狀況。

  聽說只是偶爾呼吸不暢,舊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發作,蘇大為還感到挺高興的。

  畢竟,按歷史,尉遲恭去歲就死了。

  看來介紹李淳風這種專業人士指點尉遲恭煉丹用藥是對的。

  本來一切都大好,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事了。

  傍晚尉遲恭曾有一陣子喘不過氣來。

  尉遲家的人就是那時候焦急尋尉遲寶琳回去。

  結果回去之后,尉遲恭又沒事了。

  而且精神相當的好。

  拉著幾個兒子喝了一頓酒,談興起來了,尉遲恭還提起當年隨太宗征戰沙場的舊事。

  喝酒正酣,他趁興起身,又拿起陪伴自己數十年的馬槊,要演練一番。

  當時尉遲寶琳想勸老爺子別亂來,結果被喝叱回去。

  都深秋了,老爺子還脫了上衣,光著膀子來回舞槊,講解他的奪槊之法。

  最后,一趟槊沒練完,尉遲恭突然倒下。

  然后就再也沒醒來。

  蘇大為估計,大概是突發腦溢血一類的疾病,或者心血管…

  無論如何,人已經走了,自然死亡,并沒有特別的痛苦,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

  原本按歷史,尉遲恭死于舊傷發作,死前相當煎熬。

  或許,對一代猛將來說,在演槊的過程里倒下,便是他最終的歸宿吧。

  后事有專人操辦,還有李治親自下令悼念,三天不臨朝理事,京中五品以上官員都前往吊唁,極盡哀榮。

  自從尉遲恭急流勇退,已經有十幾年沒參與過朝中之事,對于帝王來說,是一個相當放心的存在。

  該給的,全都會賜下,保證這位凌煙閣功臣,風光入土。

  蘇大為做為尉遲家的親屬,也陪同尉遲寶琳一起換上素衣,操持后事,接待那些來訪的官員。

  尉遲寶琳站在靈堂中,神情灰暗的看著人來人往,一動不動,仿佛泥塑木偶。

  阿耶活著的時候,除了吃酒以后,大多數時,沉默寡言。

  他們幾個做兒子的,都十分敬畏。

  平時極少主動敢和尉遲恭說話,偶有犯錯,便換來重責。

  小時候沒少被打過。

  但直到現在,直到人沒了。

  心里頭突然空空落落的。

  直到這個時候,尉遲寶琳才意識到,父親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心里頭,那原本是一座山。

  如今,這山塌了。

  自己再也無人可以依靠。

  淚水,從尉遲寶琳的眼中落下。

  他跪在靈前,無聲的抽泣。

  “寶琳,寶琳,還有吊唁的客人在,別太悲痛。”

  蘇大為在一旁勸他,自己眼圈卻也微紅。

  人不在了,與之交往的畫面,在腦海中卻異常清晰。

  還記得在去征西突厥前,尉遲恭主動找自己,勸自己去軍中歷練,他會幫著用他的人脈去安排。

  又提到自己亡妻與蘇家的關系,認下蘇大為這個親戚。

  其實他本可以不做這些事,就當什么也不知道。

  那時正是長孫無忌最瘋狂的時候,稍不注意,便會引火上身。

  但尉遲恭還是這么做了。

  等于是親手護住蘇大為,替他做了一株遮風擋雨的巨樹。

  但現在,這棵巨樹倒下了。

  蘇大為想起昔日尉遲恭的音容相貌,喉頭一陣發緊。

  踏踏踏。

  面前出現一雙靴子。

  一個人顫顫巍巍的走上靈前。

  蘇大為抬頭,驚訝的發現來的是程知節。

  近年沒見到他,沒想到他老得這么厲害。

  曾經的蔥山道行軍大總管,征西突厥唐軍的大總管,那樣意氣風發的大唐猛將,如今兩鬢俱白,如染霜雪。

  腰身也佝僂了起來。

  一雙眼睛渾濁了許多,只有偶爾,才能從中看到一絲過去的崢嶸光芒。

  蘇大為拉了一把尉遲寶琳,和尉遲家其他幾位親族一起向程知節行禮:“盧國公。”

  程知節將一只手,從被程處嗣的手里抽了出來。

  他是被程處嗣攙扶著進來的。

  先沖蘇大為這邊擺擺手,接著正了正衣冠,強提起精神,向著尉遲恭的牌位拜了拜。

  “老伙計,我來看你來了…你生前,雖然和我互相看不順眼,可咱們斗了一輩子,也并肩作戰了一輩子,誰想到,如今已經陰陽永隔。

  這些年,好多老兄弟們都走了…

  如今,看看左右,好像就剩下我,老夫我覺得好生寂寞啊。

  或許,用不了多久,我也會下去陪你,到時,咱們又可以見面了。”

  “阿耶!”

  程處嗣忙拉了拉程知節。

  程知節的臉上浮起一絲悲戚,搖了搖頭,再向尉遲寶琳點點頭,這才退下去。

  接著下一位上來的,是中書令許敬宗。

  他先向尉遲寶琳等家屬行禮,然后輕聲道:“我替陛下來送鄂國公一程,陛下將追認鄂國公為司徒、并州都督,謚號為‘忠武’,并賜東園秘器,陪葬太宗昭陵。”

  尉遲寶琳面無表情的向許敬宗微微鞠躬。

  “對了,鄂國公之號,陛下很快會下詔,由你繼承。”

  尉遲寶琳乃尉遲恭嫡子,繼承鄂國公之號,乃題中應有之意。

  說完這些,許敬宗面向靈位,拜了三拜,口中曰:“商周龍躍,尹望鷹揚。風去宜感,鱗翮曾驤。于赫皇祚,褆禎會昌…”

  跪在尉遲寶琳之后的家中老二,尉遲寶琪聽得頭暈腦脹,低聲道:“他念的什么玩意?這般拗口…”

  “別亂說話。”

  蘇大為回頭瞪了他一眼,替尉遲寶琳道:“中書令念的是祭文,聽著便是,休得胡言。”

  尉遲寶琪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話。

  跪在他旁邊的家中三子尉遲寶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蘇大為,把頭低下去。

  蘇大為與尉遲家的關系,乃是老爺子生前認下的。

  他說的話,幾兄弟得聽。

  好不容易等許敬宗念到“瞻言史策,遠振徽音”結束。

  等他退下去,過了片刻,堂下賓客忽然發出一陣騷動。

  連議論聲,都變作嗡嗡聲響。

  蘇大為心中暗感奇怪,來吊唁賓客都是朝中顯貴,怎么如此失態,難不成是李治來了?

  轉頭看向靈堂入口方向。

  很快,一個年紀在六旬左右,頷生長須的老者,在侍衛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這個老者氣度頗為不凡。

  顧盼間,有一種凜然威儀,似乎手掌著生殺大權,氣場很足。

  行走間,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后一步,剛好落在前一步的足印上。

  最讓蘇大為留意的是他的眼睛,有點傳說中關二爺的樣子,是那種瞇縫著的丹鳳眼。

  看起來,像是個大人物的派頭。

  就是不知此人身份是…

  蘇大為身后,尉遲寶琪發出一聲低呼:“是…是英國公,英國公來了!”

  這一聲,把蘇大為說得愣了一下。

  連一旁低頭默默落淚的尉遲寶琳,都不由抹干淚水,抬頭向著英國公行禮。

  “見過英國公。”

  來者,英國公,李勣。

  靈堂那邊的祭拜活動還在繼續,蘇大為卻被李勣叫上,讓尉遲家提供了一間單獨的靜室,說是要與之聊聊。

  丹室,這里之前是尉遲恭煉丹煉藥的地方,房間正中擺著一個煉丹的銅爐。

  兩邊壁間的木架上擺著各種道家書籍,以及丹瓶和封裝好的藥材。

  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蘇大為看著背負著雙手,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老人,到現在還恍如在夢中。

  這位大唐軍方如今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恐怕蘇定方都要屈居在他后面。

  據說當時李治想要“廢王立武”時,正是長孫無忌一系反撲最厲害的時候。長孫無忌牢牢咬住不許廢后,李治幾乎毫無辦法。

  關鍵時刻,李治想起了李勣,親自前往求救。

  結果李勣只說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

  正是這句話,給了李治莫大的勇氣,強行廢王皇后,立武媚娘為新皇后。

  “英國公,不知何事…”

  “我聽說過你。”

  “嗯?”

  “敬德生前,跟我提起過你,那大概是永徽五年的時候,敬德說他有一位不錯的后輩,想讓我照拂你一下。”

  “鄂國公他…”蘇大為只覺得喉頭發緊,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從大唐軍方第一大佬的口中,聽到尉遲恭生前之事,而且是為了自己去求這個人情。

  當時自己被長孫無忌所厭惡,如果有李勣出面,長孫無忌必然不敢妄動。

  但,尉遲恭生前從沒在蘇大為面前提過這件事。

  他沒跟任何人說過。

  一次也沒有。

  “第二次聽人提起你,是蘇定方征西突厥回來以后,他說你是個好苗子,不過我還是沒見你。”

  李勣輕撫長須:“直到今天,老夫見到你,突然想起往事,一時不勝唏噓。”

  蘇大為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里的想法是:怎么感覺有點怪怪的。

  尉遲恭在你面前提起我,他現在死了。

  蘇定方也在你面前提起我,他…

  不能這般烏鴉嘴。

  “你可知為何老夫今日卻單獨找你談話?”李勣輕撫長須,瞇著眼睛看向蘇大為。

  “不知。”

  李勣先是一愣,接著笑起來。

  “不錯,至少你說的是實話,沒有像其他人,急著在老夫面前賣弄表現。”

  李勣接著道:“敬德那次,老夫不想為一個不認識的后輩,去與長孫無忌結仇;至于定方那次,老夫想再多看看你,一般年輕人會耐不住性子,得勝歸來,難免張揚,不過現在看來…

  你很沉穩,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年輕時,可沒你這份靜氣。

  還記得我十幾歲就跟著翟讓,當時打一個勝仗,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蘇大為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前面感覺您老挺厲害的。

  中間說不愿與長孫結仇,想看看我的性子,雖然心機多了點,但也算是個人物。

  怎么說到后面,您就變話嘮了?

  李勣何等人精,看一眼蘇大為懵逼的表情,撫須哈哈笑了兩聲:“我這人性子是改不了了,我不認你,你怎么求我都沒用,我一但認可你,就當你是自己人,什么話都能說。”

  蘇大為:這性格,浪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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