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與尉遲寶琳他們喝酒的時候,還問起過尉遲恭的身體狀況。
聽說只是偶爾呼吸不暢,舊傷很長一段時間都沒發作,蘇大為還感到挺高興的。
畢竟,按歷史,尉遲恭去歲就死了。
看來介紹李淳風這種專業人士指點尉遲恭煉丹用藥是對的。
本來一切都大好,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出事了。
傍晚尉遲恭曾有一陣子喘不過氣來。
尉遲家的人就是那時候焦急尋尉遲寶琳回去。
結果回去之后,尉遲恭又沒事了。
而且精神相當的好。
拉著幾個兒子喝了一頓酒,談興起來了,尉遲恭還提起當年隨太宗征戰沙場的舊事。
喝酒正酣,他趁興起身,又拿起陪伴自己數十年的馬槊,要演練一番。
當時尉遲寶琳想勸老爺子別亂來,結果被喝叱回去。
都深秋了,老爺子還脫了上衣,光著膀子來回舞槊,講解他的奪槊之法。
最后,一趟槊沒練完,尉遲恭突然倒下。
然后就再也沒醒來。
蘇大為估計,大概是突發腦溢血一類的疾病,或者心血管…
無論如何,人已經走了,自然死亡,并沒有特別的痛苦,這是唯一值得安慰的地方。
原本按歷史,尉遲恭死于舊傷發作,死前相當煎熬。
或許,對一代猛將來說,在演槊的過程里倒下,便是他最終的歸宿吧。
后事有專人操辦,還有李治親自下令悼念,三天不臨朝理事,京中五品以上官員都前往吊唁,極盡哀榮。
自從尉遲恭急流勇退,已經有十幾年沒參與過朝中之事,對于帝王來說,是一個相當放心的存在。
該給的,全都會賜下,保證這位凌煙閣功臣,風光入土。
蘇大為做為尉遲家的親屬,也陪同尉遲寶琳一起換上素衣,操持后事,接待那些來訪的官員。
尉遲寶琳站在靈堂中,神情灰暗的看著人來人往,一動不動,仿佛泥塑木偶。
阿耶活著的時候,除了吃酒以后,大多數時,沉默寡言。
他們幾個做兒子的,都十分敬畏。
平時極少主動敢和尉遲恭說話,偶有犯錯,便換來重責。
小時候沒少被打過。
但直到現在,直到人沒了。
心里頭突然空空落落的。
直到這個時候,尉遲寶琳才意識到,父親對他來說意味著什么。
心里頭,那原本是一座山。
如今,這山塌了。
自己再也無人可以依靠。
淚水,從尉遲寶琳的眼中落下。
他跪在靈前,無聲的抽泣。
“寶琳,寶琳,還有吊唁的客人在,別太悲痛。”
蘇大為在一旁勸他,自己眼圈卻也微紅。
人不在了,與之交往的畫面,在腦海中卻異常清晰。
還記得在去征西突厥前,尉遲恭主動找自己,勸自己去軍中歷練,他會幫著用他的人脈去安排。
又提到自己亡妻與蘇家的關系,認下蘇大為這個親戚。
其實他本可以不做這些事,就當什么也不知道。
那時正是長孫無忌最瘋狂的時候,稍不注意,便會引火上身。
但尉遲恭還是這么做了。
等于是親手護住蘇大為,替他做了一株遮風擋雨的巨樹。
但現在,這棵巨樹倒下了。
蘇大為想起昔日尉遲恭的音容相貌,喉頭一陣發緊。
踏踏踏。
面前出現一雙靴子。
一個人顫顫巍巍的走上靈前。
蘇大為抬頭,驚訝的發現來的是程知節。
近年沒見到他,沒想到他老得這么厲害。
曾經的蔥山道行軍大總管,征西突厥唐軍的大總管,那樣意氣風發的大唐猛將,如今兩鬢俱白,如染霜雪。
腰身也佝僂了起來。
一雙眼睛渾濁了許多,只有偶爾,才能從中看到一絲過去的崢嶸光芒。
蘇大為拉了一把尉遲寶琳,和尉遲家其他幾位親族一起向程知節行禮:“盧國公。”
程知節將一只手,從被程處嗣的手里抽了出來。
他是被程處嗣攙扶著進來的。
先沖蘇大為這邊擺擺手,接著正了正衣冠,強提起精神,向著尉遲恭的牌位拜了拜。
“老伙計,我來看你來了…你生前,雖然和我互相看不順眼,可咱們斗了一輩子,也并肩作戰了一輩子,誰想到,如今已經陰陽永隔。
這些年,好多老兄弟們都走了…
如今,看看左右,好像就剩下我,老夫我覺得好生寂寞啊。
或許,用不了多久,我也會下去陪你,到時,咱們又可以見面了。”
“阿耶!”
程處嗣忙拉了拉程知節。
程知節的臉上浮起一絲悲戚,搖了搖頭,再向尉遲寶琳點點頭,這才退下去。
接著下一位上來的,是中書令許敬宗。
他先向尉遲寶琳等家屬行禮,然后輕聲道:“我替陛下來送鄂國公一程,陛下將追認鄂國公為司徒、并州都督,謚號為‘忠武’,并賜東園秘器,陪葬太宗昭陵。”
尉遲寶琳面無表情的向許敬宗微微鞠躬。
“對了,鄂國公之號,陛下很快會下詔,由你繼承。”
尉遲寶琳乃尉遲恭嫡子,繼承鄂國公之號,乃題中應有之意。
說完這些,許敬宗面向靈位,拜了三拜,口中曰:“商周龍躍,尹望鷹揚。風去宜感,鱗翮曾驤。于赫皇祚,褆禎會昌…”
跪在尉遲寶琳之后的家中老二,尉遲寶琪聽得頭暈腦脹,低聲道:“他念的什么玩意?這般拗口…”
“別亂說話。”
蘇大為回頭瞪了他一眼,替尉遲寶琳道:“中書令念的是祭文,聽著便是,休得胡言。”
尉遲寶琪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說話。
跪在他旁邊的家中三子尉遲寶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蘇大為,把頭低下去。
蘇大為與尉遲家的關系,乃是老爺子生前認下的。
他說的話,幾兄弟得聽。
好不容易等許敬宗念到“瞻言史策,遠振徽音”結束。
等他退下去,過了片刻,堂下賓客忽然發出一陣騷動。
連議論聲,都變作嗡嗡聲響。
蘇大為心中暗感奇怪,來吊唁賓客都是朝中顯貴,怎么如此失態,難不成是李治來了?
轉頭看向靈堂入口方向。
很快,一個年紀在六旬左右,頷生長須的老者,在侍衛的陪同下走了進來。
這個老者氣度頗為不凡。
顧盼間,有一種凜然威儀,似乎手掌著生殺大權,氣場很足。
行走間,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一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后一步,剛好落在前一步的足印上。
最讓蘇大為留意的是他的眼睛,有點傳說中關二爺的樣子,是那種瞇縫著的丹鳳眼。
看起來,像是個大人物的派頭。
就是不知此人身份是…
蘇大為身后,尉遲寶琪發出一聲低呼:“是…是英國公,英國公來了!”
這一聲,把蘇大為說得愣了一下。
連一旁低頭默默落淚的尉遲寶琳,都不由抹干淚水,抬頭向著英國公行禮。
“見過英國公。”
來者,英國公,李勣。
靈堂那邊的祭拜活動還在繼續,蘇大為卻被李勣叫上,讓尉遲家提供了一間單獨的靜室,說是要與之聊聊。
丹室,這里之前是尉遲恭煉丹煉藥的地方,房間正中擺著一個煉丹的銅爐。
兩邊壁間的木架上擺著各種道家書籍,以及丹瓶和封裝好的藥材。
除此之外,別無它物。
蘇大為看著背負著雙手,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位老人,到現在還恍如在夢中。
這位大唐軍方如今當之無愧的第一人,恐怕蘇定方都要屈居在他后面。
據說當時李治想要“廢王立武”時,正是長孫無忌一系反撲最厲害的時候。長孫無忌牢牢咬住不許廢后,李治幾乎毫無辦法。
關鍵時刻,李治想起了李勣,親自前往求救。
結果李勣只說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
正是這句話,給了李治莫大的勇氣,強行廢王皇后,立武媚娘為新皇后。
“英國公,不知何事…”
“我聽說過你。”
“嗯?”
“敬德生前,跟我提起過你,那大概是永徽五年的時候,敬德說他有一位不錯的后輩,想讓我照拂你一下。”
“鄂國公他…”蘇大為只覺得喉頭發緊,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從大唐軍方第一大佬的口中,聽到尉遲恭生前之事,而且是為了自己去求這個人情。
當時自己被長孫無忌所厭惡,如果有李勣出面,長孫無忌必然不敢妄動。
但,尉遲恭生前從沒在蘇大為面前提過這件事。
他沒跟任何人說過。
一次也沒有。
“第二次聽人提起你,是蘇定方征西突厥回來以后,他說你是個好苗子,不過我還是沒見你。”
李勣輕撫長須:“直到今天,老夫見到你,突然想起往事,一時不勝唏噓。”
蘇大為看著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心里的想法是:怎么感覺有點怪怪的。
尉遲恭在你面前提起我,他現在死了。
蘇定方也在你面前提起我,他…
不能這般烏鴉嘴。
“你可知為何老夫今日卻單獨找你談話?”李勣輕撫長須,瞇著眼睛看向蘇大為。
“不知。”
李勣先是一愣,接著笑起來。
“不錯,至少你說的是實話,沒有像其他人,急著在老夫面前賣弄表現。”
李勣接著道:“敬德那次,老夫不想為一個不認識的后輩,去與長孫無忌結仇;至于定方那次,老夫想再多看看你,一般年輕人會耐不住性子,得勝歸來,難免張揚,不過現在看來…
你很沉穩,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年輕時,可沒你這份靜氣。
還記得我十幾歲就跟著翟讓,當時打一個勝仗,就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了。”
蘇大為看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前面感覺您老挺厲害的。
中間說不愿與長孫結仇,想看看我的性子,雖然心機多了點,但也算是個人物。
怎么說到后面,您就變話嘮了?
李勣何等人精,看一眼蘇大為懵逼的表情,撫須哈哈笑了兩聲:“我這人性子是改不了了,我不認你,你怎么求我都沒用,我一但認可你,就當你是自己人,什么話都能說。”
蘇大為:這性格,浪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