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蘇大為感覺自己仿佛落入套中。
是的,崔六郎、周揚還有高大龍聯手挖了個坑給自己。
高明啊,當真高明。
老子特么有多想不開才會接這種案子。
難怪,難怪崔六郎和周揚他們說是大案,是大魚,卻又推脫查不下去。
原來挖了個坑在這里等我呢?
先前在倭正營衙門的時候,周揚和崔六郎等人都語焉不詳,只說是朝中最頂級的那一層貴人。
蘇大為心下以為指的是山東望族和關隴門閥。
畢竟之前這兩家與倭國人就有暗地的交易。
繼續生意往來,似乎也說得過去。
可蘇大為卻沒想到,此事實際牽扯的居然是武家人,也就是武媚娘家族里的關系。
蘇大為眼睛微瞇,盯著高大龍一言不發。
“阿彌,不是你想的那樣。”
高大龍是人精般的人物,一見蘇大為的表情,就猜出他在想什么,忙壓低聲音解釋道:“這事有些復雜,這家店背后的東家非止一人,而是由數家合起來,我懷疑…”
蘇大為心念一轉:“武家人被人抬出來的?那這些人找武家做這生意時,就沒存著好心,只怕是想利用武家人做傀儡。”
蘇大為心中想起武媚娘與武家關系一直很惡劣。
也就與其阿姊武順和母親還算有些往來。
很長一段時間里,武媚娘與武家的男人,都仿佛陌路人。
可架不住,一筆寫不出兩個武字。
哪怕武媚娘自己不認,武家的人借著當朝皇后的名頭,出去招搖撞騙,最后這鍋,還是會扣在武媚娘頭上。
而且似乎武家男人的智商也不怎么高。
拜后世一些演義和影視作品的刻板印象,蘇大為腦子里立刻回想起草包形像的武三思等人。
“這家店拉了武家哪位一起做?”
蘇大為左右看了一眼,見那掌柜沒注意自己,向高大龍低聲問。
“是武…”
高大龍剛要說出名字,忽然從外面進來些人。
為首之人一眼看到高大龍,哈哈大笑:“我道是誰,這不是高大郎嗎。”
高大龍要說出口的話被打斷,轉頭看向對方。
“是你?”
“喲,你居然認得我?”
說話的人,年紀在三旬左右,兩頰深陷,身子瘦得仿佛撐不起一身衣服。
由于太瘦,眼窩也陷下去。
一對眼睛在深窩里幽幽閃爍著光芒,仿佛鬼火。
“我怎么能忘呢,當初你從我這偷的東西,用得還順手?”
“你怎么知…”
瘦削男人話說一半,臉上露出獰惡之色:“你查過我?”
“和你做的事比起來,查你又如何?”
“那人死了,是不是你…”
“亂說話,可是會闖禍的。”
瘦削男子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點點頭,說了聲:“好。”
“人說西市鯨油燈鋪子的高大龍是個人物,領教了。”
瘦削男人向高大龍拱手道。
一旁柜臺后的老掌柜此時快步走上來,向這人叉手行禮:“三郎。”
被稱作三郎的瘦削男子看也不看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他那雙眼睛在蘇大為和小桑、高大龍身上一轉,突然道:“你們來我的鋪子做甚?莫非,有不可見人的勾當?”
“開門做生意,不許人看?”
“呵呵,明人不說暗話,你我兩家是敵非友,這里不歡迎,請吧。”
高大龍獨眼中光芒一閃:“我若是不走,你能怎樣?”
“哈!”
三郎將手抬起來,撩了撩袖袍,漫不經心的道:“也沒什么,就是有人鬧事的話,是會被店里給打出去的,你說對嗎?”
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他突然笑了。
一口白牙,甚是醒目。
站在他身后的一些人,聽了此話,便向前逼來。
這些人看著應該是保鏢護院一類的武人。
看著一個個身形彪悍,氣度沉凝。
更讓人驚訝的是,這些人身上透著絲絲殺氣和鐵血之意,似乎有過從軍的經歷。
不經過戰陣,普通的武人,可沒這份殺氣。
蘇大為一直在一旁默不作聲,此時開口向高大龍道:“這人是誰?”
“崔三郎。”
高大龍冷笑道:“這家店的東家之一,當初從咱們鋪子里挖人,有他一份。”
“清河崔?”
“就是了。”
“等等。”
蘇大為突然想到:“崔六郎與此人有何關系?”
“你自己品。”
這話說的,蘇大為差點沒一口唾沫噴周大龍臉上。
尼瑪,今天帶我來是來消遣的吧?
本來是想摸摸這家店的底,結果怎么這么糟心。
兩人對話間,那群崔三郎帶來的武士已經逼上來,拿眼向蘇大為和高大龍一瞪:“出去。”
“不然我等就要動手了。”
一旁的掌柜急得連連擺手,滿頭大汗,卻又說不出話來。
蘇大為按住走上來想要發作的小桑,又轉頭看了高大龍一眼:“你怎么說?”
“聽你的。”
“那就走吧。”
蘇大為拉起小桑,用肩膀將幾名武士撞開,向外走去。
剛才看到高大龍臉上似閃過一絲失望。
這兩年里高大龍被這些人逐步蠶食生意,心中的郁悶和怨氣可想而知。
但這廝非常能忍,知道這些背后家族最好不要招惹。
自己雖然不怕,但還想在大唐平安生活下去,不想把生活給攪亂了。
今天帶蘇大為來,一是為了查案,第二嘛,未嘗沒有私心,想借蘇大為出口惡氣。
哪知蘇大為居然表現得比自己還慫。
真是…
他搖搖頭,跟著蘇大為向外走。
那崔三郎雙手抱胸,冷冷的看著高大龍從面前走過,臉上露出一抹譏諷:“知曉厲害了,以后就別再來自取其辱,丟了生意是小,若丟了命…嘿嘿。”
剛要走過的高大龍,腳步一頓,猛地轉頭,獨目盯著他:“你說什么?”
他憶起豐邑坊舊事,仿佛被人在心口扎了一刀,眼神里流露出駭人的殺意,死死盯著對方。
那眼神,就像是冰冷的毒蛇。
“你…你想做甚?高大龍,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崔三郎一邊后退,一邊怒聲道:“還不快把他們打出去!”
“是!”
那群武士得了命令,忙一涌而上,揮舞著拳頭真要動手。
蘇大為眉眼一挑:“我看誰敢?”
大唐長安,天子腳下,這西市就是長安縣的地盤,還真有人敢對自己動手?
“打出去!”崔三郎高聲尖叫。
正在局面混亂時,突然門外有人:“都住手!”
那些武士沒得崔三郎命令,自然不敢停,依舊向蘇大為和高大龍他們逼上去,拳頭眼看要揮出。
小桑已經握緊了刀柄。
門外的女聲再次揚起:“崔三郎,我的話你敢不聽?我叫你住手!”
店里的崔三郎一個激靈,終于反應過來,大聲道:“停下,都停下!”
推開一個站在前面一臉茫然的武士,他佝著腰,臉上帶著討好的笑意,從面面相覷的高大龍和蘇大為面前穿過,一溜小跑到那名喊話的宮裝麗人前,點頭賠笑道:“我說今兒喜鵲在窗前叫,原來是武家娘子。”
蘇大為隨著他的話看過去,一眼看到了武順。
既熟悉又陌生的武順。
她比起兩年前,似乎變化了許多,又似乎什么也沒變。
不變的是艷麗的容顏。
身著抹胸,外罩紗裙,發如堆鴉,眉心描花。
一雙明媚如秋水般,顧盼有情。
還是那么美,那么動人。
變的是她的風情和氣度,早已非昔日舊觀。
人家現在是堂堂當朝皇后武媚娘的親姊。
身份不同,帶來最大的是心境的變化,她早已不是過去蘇大為見到的那個低頭溫婉,唯唯喏喏,內心嬌弱的武順。
而是一個自信大方,眼神透著強勢的貴婦。
這種轉變是怎么產生的?
兩年時間,又或者更短的時間里,真的能帶給人這么大的變化?
蘇大為一時出神。
崔三郎敢對蘇大為和高大龍大聲嚷嚷,甚至敢讓手下動手。
但是在武順面前,他卻乖得跟個雌貓兒似的,笑得眉不見眼的,繼續賠著笑臉道:“今個兒是什么風把武家娘子吹來了?可是要看帳薄?這種粗笨的活交給下人去做,何勞武家娘子你…”
見武順沒說話,他接著又道:“可是府上需要油燈?店里剛好新做了一批,樣式那叫一個好,絕對長安獨一份,不如我帶您瞧瞧?”
這話說完,忽覺眼前裙影搖動。
面前的貴婦輕移蓮步向前走去。
崔三郎詫異的抬頭,就見武走至蘇大為面前,向蘇大為露齒一笑,低頭行禮道:“蘇帥什么時候回的長安,也沒讓我知道。”
這一幕,令崔三郎整個人都懵了。
感覺有十七八支大錘在腦后拚命敲打。
眼花了,一定是眼花了。
那個心高氣傲的武順,堂堂當朝皇后的姐姐,怎么可能對人如此?
當初為了巴結上她,可知花了多少力氣?
說了多少好話,潑出去多少財寶。
但這女人,卻像是深知自己的身價,高傲的很,甚至不假辭色。
如今長安想要求娶這俏寡婦的人,怕不要把門都給踏破了。
聽說全被她家守門的下人給打了出去。
滿長安,竟然沒有一個男人,能引得她注意。
可現在,現在是怎么回事?
崔三郎感覺自己的三觀受到了極大的傷害。